我喜歡蘇東坡。
原因是他跟其他文學家、詩人、詞人相比,更像是一個「人」,他除了有超凡絕俗的才華外,他還是一個真實存在,讓人能夠感知,能夠親近的一個人,而不是時時高處在雲端的「神仙」,常人該有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蘇東坡也有,常人有的親情友情、生離死別的痛苦哀愁,蘇東坡也有。常人有的委屈、酸楚、痛苦,他不但有,甚至比常人更深重……
(傅抱石畫蘇東坡像)
常人時不時去思考人生的種種困惑,蘇東坡也思考,只是,他想得更遠、更透徹,更像是正確答案,最重要的,他能夠用詩詞很美地表達出來,撫慰後世的來人,比如這首《臨江仙·送王緘》:
忘卻成都來十載,因君未免思量。憑將清淚灑江陽。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涼。 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殷勤且更盡離殤。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
要讀懂這首詞,就需要了解他的寫作背景。
這首詞在龍榆生的《東坡樂府箋》裡未作編年,準確寫作時間需要推算,好在顧隨先生《東坡詞說》中說這首詞跟《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所抒寫的感情接近,並且這首詞有「忘卻成都來十載」的話,同樣是十年,所以他推斷兩詞屬稿日不會相差很遠。
(1959年的顧隨)
那麼,《江城子》作於熙寧八年(1075年)正月蘇軾任密州知州時,本詞該當作於熙寧七年(1074年)的秋天(秋天過後,他就調任密州了),這時,蘇軾在杭州任通判。
王緘,字元直,是蘇軾亡妻王弗之弟,當時,王緘自眉山到錢塘看望蘇軾,送別之時,蘇軾寫了這首詞。
綜上,這首詞感情線很複雜,送別的惆悵、悼亡的悲痛、仕途不得意的心灰意冷(他自請出京,是因為受王安石的排擠)、對千裡之外故鄉的思念,試問,種種情感交織之下,誰又能不傷感哀愁呢,且讓我們看蘇軾是如何表達的——
忘卻成都來十載,因君未免思量。成都,指的是眉山,當時眉山縣所在的眉州歸屬成都府路,所以稱「成都」。他為什麼會忘了成都呢?因為他有自己的心頭之痛,他逼迫自己去忘卻。原因,除了那是回不去的故鄉外,還有王弗。
(蘇東坡與王弗雕像)
王弗自1054年嫁給蘇軾,一直是蘇軾的賢內助,夫妻感情深篤,1065年,王弗忽然染病亡故,年僅二十六歲,喪妻之痛對蘇軾的打擊非常大。因此當王弗歸葬眉山之後,為了擺脫悲痛的纏繞,他不得不努力「忘卻」眉山。但深情哪能忘卻,越是努力,越無法忘卻。十年的忘卻努力,實際上帶來了十倍的思念之情。王緘這次來探望他,更讓蘇軾想起妻子的好處,提醒他想起過往生活的點點滴滴。
當然不可能忘卻,其實他只是把層疊紛至的悲痛一年年地累積下來,化成了長久而深厚的有節制的悲痛罷了。王緘來了,妻弟的到來是他思鄉的誘因,使他不得不回憶過往,老化結痂的傷疤又被揭開,痛苦閘門再次被打開。
(蘇軾故居三蘇祠)
憑將清淚灑江陽。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涼。江陽,古縣名,東晉時所置,治所在今四川彭山縣東,是王弗墓所在,當然也可以指蘇軾的故鄉。那就請你將我思念的清淚帶回家鄉吧!王緘此來,大概是講了很多眉山的事情,因此,蘇軾會說「故山好在」,眉山依然無恙,這讓蘇軾感到欣慰,但也更增添了他「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悲涼,此時的蘇軾,宦海漂泊,通達無望,賦歸無日,這是真正的天涯孤客。此時的他,旅思、鄉愁、喪妻之痛、仕途之悲乃至送別之傷交相催迫,何其痛哉!
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殷勤且更盡離殤。離別宴上,我的悲愁你不會看到,因為我的衷腸早已斷盡,再也不會有更過分的哀愁。讓我們舉杯吧,且盡興飲完這離別之酒!
你看,別人寫愁,是說愁斷腸,到蘇東坡這裡,他卻寫自己想斷腸也無腸可斷,因為之前腸已經斷盡了,那也麼,他先期所經歷人生,哀愁是有多麼深重啊!「殷勤且更盡離觴」簡直就是借酒消愁啊。一腔愁慘,化成了不能排解的無可奈何!
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傳舍」一般指古時供行人休息住宿的處所,也就是旅館或飯店,總之是臨時的場所,是寄身之處,不他鄉,是靈魂無法安放之所。這一句有典故,《漢書·蓋寬饒傳》:「富貴無常,忽則易人。此如傳舍,閱人多矣。」蘇東坡化用此典,實際是在直說人生如寄!
(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
我的軀殼就好像傳舍一樣在不停地看見人世的輾轉、漂泊、流離,何處才能是我的家鄉啊!在這最後兩句,他似乎已經將整個人生看破,他尋求徹底的、最終的解決,卻總也找不到答案,這是痛到無以復加之後的悲涼,甚至到了虛無消極的地步,但在當時的蘇軾,他還能怎樣?在那樣的時代,他的人生別無出路。
(蘇東坡像)
蘇東坡是在人生路上左衝右突又最終完成頓悟的智者,破解人生迷局,他是絕佳的引路人。幸好他留下了諸多的詩文,當我們遇到人生困境,差不多都可以在蘇東坡的詩詞文章裡找到解脫的竅門,有時,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一句詩、一闕詞,但往往就是這短短的一句話,總能恰好命中要害。
或許正是如此,蘇東坡才顯得容易親近,讓人溫暖,這也正是他被人喜愛的原因,人生緣何不快樂,只因未讀蘇東坡。
(【愛唐宋詞】之42,部分圖片源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