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 母
●毛琪江(重慶)
「奶奶沒有媽媽了,嗚嗚!」
靈堂前,三歲小女孩可可,半握著拳頭,在臉頰兩邊輕輕的揉搓。問她的媽媽:「祖祖為啥睡在那個木方子裡面呀?祖祖冷不冷呀?」她媽媽說:「祖祖壽終正寢,駕鶴歸西了。祖祖已經死了,安放在棺材裡。」「什麼是死呀?祖祖為什麼要死呀?」
無論怎麼解釋,她那誠實的眼神告訴你,她還是不知道什麼是死亡,人為什麼要死。
可可的祖祖是我老婆的伯母。
可可的奶奶是我老婆的堂姐。
伯母名叫付淑英。庚子年臘月十二日,是她九十歲生日。就在離生日還有一個多月的這個寒冷的冬天裡,老人卻永遠地離開了她眷戀的親人們,離開了她一生熱愛的這片土地。
七十年前,不到二十歲的她,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坐著花轎,風風光光地嫁到這個小地名叫大巖腳的山腳下,與從未謀面的伯父結婚。結婚之日,才是她們夫妻相識相戀之時。「抱起娃兒談戀愛」,仿佛是那個封建殘餘年代的約定成俗。婚後夫妻相依為命,相敬如賓。風華正茂,恰逢新中國成立。執手共同度過了解放初期那段貧困的歲月,災荒之年那段艱難的日子。育有五女一子。生活雖清平,卻也其樂融融。
四十多年前,伯父的突然病逝,猶如晴天霹靂,仿佛山崩地裂。家裡沒有了男勞力,缺失了主心骨,一切舉步維艱。上有老、下有小,生活還得繼續。於是,伯母獨自一人挑起了家庭的重擔。敬老攜幼,拖家帶口,裡裡外外一把手,辛辛苦苦把活幹。集體生產時代,為了多掙工分,她要多幹一份農活,付出的辛苦比男勞動力還多。即使再困難也咬牙堅持,從不張口向國家要救濟糧,從不伸手向國家要救濟款。寧願自己食不果腹、挨凍受餓,也要保證家人的基本生活。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九七七年夏季,一把無情的大火,吞噬了大巖腳十多戶人家的大院子。房子燒光,家具損毀,糧食化為灰燼。在親戚朋友的幫助下,伯母擦乾眼淚,帶領孩子們抬石頭、砍木料、搬瓦片、砌磚頭,自己動手,修房造屋,築巢安家。
婦女能頂半邊天,而她頂起的是家裡的一片天空。改革開放後,農村土地到戶,她更是卯足幹勁,早出晚歸,日子逐漸好了起來。雖然不缺吃、不缺穿,但她仍然教育子女們要勤儉節約,勤把苦做,勤奮好學,勤勞勇敢;告誡子女們節約要從米罐子的口子開始,不要等米罐子見底了才想起要節約,用自己的言行影響子女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要知恩、感恩、報恩;要誠實為人,以禮待人,關愛家人,善待他人。
生產隊裡哪家遇難事,她都要主動幫助,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鄰居敖大叔說,我們住在一個院子幾十年了,從沒看到她跟哪家吵過架,她也從來不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人斤斤計較。村民江和林三叔說,生產隊裡哪家有紅白喜事,她都主動幫忙,髒活累活搶著做。她的樸實善良,在當地頗受人尊敬。
有道才有德,有德才有福。老人家處理婆媳關係也是遠近聞名的典範。上孝公婆、中和妯娌、下慈兒女被傳為佳話。伯父去世後,她的婆婆媽病重期間,她精心照料,耐心護理。白天下地幹活,晚上熬湯餵藥。洗衣做飯,打掃清潔,經常忙到深夜。臨終之前,她把婆婆媽抱在懷裡,一連幾天,整夜未眠,直到離開人世。
伯母與我嶽母妯娌間關係也非常融洽,親如姐妹。我嶽母在去世前,也是伯母她老人家一直陪伴在床前,遞藥送水,洗臉洗腳。我嶽母去世後,她又主動為其穿衣整容,料理後事。
她把女婿當兒子待,她把兒媳當女兒愛。視如己出,關愛有加。
八十多歲的她,仍堅持下地幹活,力所能及地種點蔬菜。看到地裡四季輪迴的莊稼,一天天長大成熟,心裡才開心滿足。她認為土地是根,土地是命,不能撂荒,不能浪費。
一件藍布衣服,在她身上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洗得泛白了都捨不得換上子女們給她買的新衣服。她常說,一層麻布一層風,十層麻布過個冬。衣服不怕舊,只要洗得乾淨,穿著合身就好。
我們每年都要去伯母家看望她幾次。走到她家門前,青石板地壩上沒有雞屎鴨屎,房前屋後沒有牛糞羊糞;走進家門,屋裡打掃得乾乾淨淨,衣服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廚房灶臺擦得清清潔潔,農資農具堆放得妥妥噹噹。雖是農村,卻也講究,感覺溫馨溫暖,讓人心情愉悅。離開時,她總要讓我們帶走一些時令蔬菜,或雞蛋鴨蛋,或新米糯米,或紅苕洋芋,有啥拿啥。如果不多少拿一點走,她會很不高興的。
看著老人忙碌的身影,有時候真讓人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用的好東西,總要留給晚輩們。每天傍晚,她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
落淚不是出於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種偉大。
一個平凡普通的農村婦女,能煥發出偉大的精神力量麼?生活在幸福和諧家庭的子女們作出了回答,鄉親們投來的羨慕讚譽的眼神得到了肯定。
逢年過節,她像一尊被風乾了的雕像,站在大門口,盼望著子孫們的歸來,四世同堂,熱熱鬧鬧。過完節後,又千叮嚀、萬囑咐地目送著孩子們離去,默默地守護著家園。
伯母對晚輩們都統稱「乖」或「乖乖」。不是她記不得名字,而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對晚輩們的一種疼愛,一種愛稱。五六十歲的晚輩她喊「乖」,兩三歲的曾孫輩她喊「乖乖」,聽得人心裡暖暖的。那喊聲,那神情,能把雪山融化。
記憶中,老人身體一直都很硬朗,一輩子沒有生過大病。只有一次摔跤,扭傷了腰,住過一次醫院,平時連感冒都很少有。這或許得益於她良好的生活習慣,或許得益於她長期堅持勞動鍛鍊身體的結果。
伯母去世的前一天晚上,在外地工作的子女們都回到了老屋,守在床前。老人神志清醒,安詳平和,沒有痛苦。去世後,親戚朋友們從全國各地趕來為她送行。有從貴州趕高鐵回來的,有從新疆坐火車回來的,有從廣東坐飛機回來的,附近的村民們放下手中的農活,自覺主動地前去為她老人家送行。安葬那天,寒風凜冽,冬雨陰冷。大巖腳的山在默哀,水磨洞的水在嗚咽。
死亡是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生命中最令人感動的是母愛,是母親在日常生活中,面對每個日子的點點滴滴、經歷的風風雨雨,承載的那些曲折心酸、那些悲歡離合,讓我們為之感動;那種潤物無聲的奉獻,那種無怨無悔的辛勤,讓我們深深地感動;這樣一種胸懷、豁達,乃至不折不撓的精神,讓我們不能不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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