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雲中厚土賜給我生命,也牽起我與石窟的一次次邂逅。
親朋到訪,外賓觀光,我都會欣然成為他們的嚮導。我並非初次到石窟,但萬佛千窟,方寸間都融人汗水與鮮血的浸潤;一顰一笑,秋毫之末皆是心靈的歌唱。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沉醉其中,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前往,每一遍到訪都覺是一次心靈的洗禮。
斧鑿將七竅賦予雲岡石,也將新的靈魂注入了他的生命。我不知一塊雲岡石初次用惺松的雙眸,觀察這熟悉又陌生的世間的感受,它第一眼望見的,是工匠舒展的皺紋、如釋重負的笑容,還是雲中這深邃如歌的厚土?我不知道。
工匠身軀渺小,小到不過佛像耳垂三分。條件極度簡陋,巨大死亡威脅,都不能阻止這些人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浸潤汗水,書寫輝煌。
不,這一切不止是輝煌,分明是一種風華絕代,用血與淚書寫而成。
2
千年一瞬,滄海桑田。
刀耕火種下,平城之樹在烈火中痛苦扭曲,青綠變死灰。榨乾的土地在暴雨中呻吟,夾雜著泥沙與土質的濁淚。
幽雲十六州,刀光劍影。胡服騎射,戰火,殺戮。腳下的土地血跡斑斑,械鬥殺戮的紛爭之血,將高空失足墜地的工匠之血掩埋。
一塊平凡的雲岡石,化為一座不平凡的洞窟,他是苦難的見證者、承受者。
1937年,一聲炮響結束了中華大地的平靜。燒、殺、劫、掠。巨龍受創傷,怒視著一切,眼裡是悲憤的淚水。雲中大地,自然不得倖免。
這隊利慾薰心的惡鬼,威逼利誘從各地拉來的勞工。夜以繼日地勞作。發黴變臭的食品。生病與反抗的勞工被投人「燒人爐」,「萬人坑」的屍身將山林的野狗餓狼餵得膘肥體壯。工人們滴滴鮮血匯聚成一船船烏金墨玉,滿載著貪婪、掠奪與罪惡,遠去。
3
他憤怒這一切,控訴這一切,可他清楚地聽到腳下的煤層清脆的斷裂聲。一副慈悲的面龐,卻無力拯救任何人的苦難,甚至,隨著腳下的一點點懸空,「自身難保」!
數十萬中國人的生命,一千四百多萬方的大同煤炭資源,罄竹難書的罪惡。但欲壑總難填。覆巢無完卵,生靈尚且塗炭,洞窟何以保全?
我看到了這樣一幅可怖的圖景:打著「科研」的旗號,飄著「學術」的幌子,「保護」行動如火如茶,鑽孔,打樁,取土……直到現在,石窟佛像身軀上「研究」所留的深洞凹坑,歷歷在目,觸目驚心。
斧鑿摧殘了石窟,也破碎了雲中兒女的心,這段不堪回首的殘酷歷史,讓一顆顆心如石窟身軀一樣,千瘡百孔,鮮血淋漓。切下佛頭,砸斷壁畫,石窟傑作一船船被運走。現今,當初被盜走的任一佛手佛頭,都是歐美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他們的名字是「交腳菩薩」、「立佛像」、「菩薩手臂塑像」……
我憤怒了:這些遭分屍而支離破碎的佛像,他們的名字只該有一個:「雲岡石」!
4
隱忍著,盼望著。但,腳下懸空的煤層,底座千瘡百孔的傷,開礦造成的萬人坑……這片雲中土地受難的鐵證,亦是他無法癒合的傷口,北方的風沙颳得他睜不開眼,厚厚的粉塵與煤灰,儼然成為粘在身上的一件囚衣。
一切要到盡頭了。他絕望了,好在命運最終沒有拋棄他。東方的一輪紅日,照亮了神州大地。
景區,申遺,修復,加固。運煤路線改道了,附近居民搬遷了,他目睹了身邊的大興土木,也見證了周邊百姓的搬遷,與故土舊地的淚別。
寺院拔地而起,香火嫋嫋不絕,「功德箱」被前來參拜的遊客們塞得滿滿。他成為了億萬遊人瞻仰的對象,堅守著腳下土地的他又一次迎來了輝煌。
烈日當空,腳下是虔誠的遊客,熱情的導遊。熙熙攘攘,絡繹不絕。
導遊的介紹聲聲人耳。我沒有慧根,不知如何用佛家的教義解釋石窟的因果輪迴。我只知道一件事:
他是「曇曜五窟」,一塊雲岡石,挺著永不彎曲的石脊梁。
紮根這平城,堅守這平城。堅守在這夢開始的地方。
(原載《散文詩·校園文學》201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