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現實的關係歷來是個熱鬧的話題,也是個複雜的議題,總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但這個問題以及相伴而生的另外一個問題:文學是否有用?又是文學創作者無法迴避的問題。
在文學日益式微的今天,寫作者往往不免妄自菲薄,承認文學無用,或者早早繳械,滿足於從事消遣性讀物的生產。但是值得欣慰的一點是,無論何時,堅守理想主義信念的寫作者總是不乏其人。他們如點點星火,雖然未必一定燎原,但總能溫暖我們孤寂的心。
青年小說家雙雪濤無疑是這樣一個寫作者,而且從他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對此有著強烈的自覺。他的短篇小說《刺殺小說家》無疑是個極有趣的證據。在這篇小說中,他創造性地打通了現實和虛構,深入地探討了文學何以能直接幹預現實。
《刺殺小說家》收在雙雪濤2017年出版的小說集《飛行家》中。這是一篇初看讓人有點懵懂,但細看讓人為之叫絕的作品。主要情節是:第一人稱的「我」接受委託,準備殺死一個小說家,原因是小說家正在創作的一篇短篇小說,發生在主人公「赤發鬼」身上的一切危險都會神奇地發生在委託人「老伯」身上,所以殺死小說家的目的是為了阻止他把小說寫完。
赤發鬼在小說中是一個惡人,他掌管著京城,故意把京城切成十三塊,賣給不同的人,讓他們相互廝殺。雖然小說中沒有明言委託「我」殺死小說家的「老伯」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是從他能拿出重金委託,發生在「赤發鬼」身上的都會相應發生在他身上,就可以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小說中虛構的人物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會相應發生在一個現實中的人身上,這一點就足夠神奇。從作者選擇的對象,可以看出作者深信文學擁有穿透紙背、幹預現實、懲惡揚善的力量。但是要擁有這種力量,寫作者必須是真正的小說家。那麼,到底什麼樣的寫作者才算真正的小說家呢?
雙雪濤借委託殺人的律師之口道出了自己對真正的小說家的理解,「一個以寫小說為生的人,雖然生活得不怎麼順利,毫無名氣,一篇小說也沒有發表過,和所謂的文學圈子幾乎沒有聯繫,可是寫小說的能力相當好,而且不論困頓與否,一心想把小說寫下去,所以我們稱之為小說家。」
這裡有雙雪濤太多的夫子自道,也像是順便向真正的小說家致敬。小說開篇的那節描寫,像是在臨摹村上春樹。寫到小說家初次讀到卡佛的短篇小說《我打電話的地方》,稱「實在是好看極了,邊看邊流出眼淚」。寫小說家寫出了九篇類似塞林格《九故事》一樣的短篇小說,稱「說是影響有點不太準確,應該是在與他較量」(有意思的是,小說集《飛行家》中收入的小說恰也是九篇)。寫小說家熱愛上文學,就像「突然掉進了一口井裡,不是不能出來,而是再也不想出來了,或者說,甘願過井下的生活,其他事情都了無意義。」他感覺就像聽到一個聲音在對他說,你只能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存在了,「你被選中了,別無選擇了。」
這樣的小說家連「老伯」這樣的人都會敬畏。小說中寫到,律師稱,小說家的小說一篇都沒能發表,也有老伯「暗中關照」的原因。退稿信中還「負責任」地提醒小說家,他確實是個難得的寫小說的人才,只是題材不對,只要換個方向,也許就會震驚文壇。但是小說家看過了退稿信,絲毫不為所動,把信往廁所的紙簍裡一扔,繼續寫他的小說。這讓「老伯」意識到,靠嚇唬沒有用,只有把他幹掉。
但現實中的小說家也是個平凡的人,他生活困頓,孤獨寂寞,作品發表不出來,生活中「只剩下寫小說一件事」,他也曾經多次想過自殺,但「問題在於,總覺得還有些東西沒有寫出來,在心裡惦記著」。
這才是真正純粹的小說家。正因為他心無雜念,不為名利,不為發表,純粹因為熱愛而寫作,所以他的小說才會具有影響現實的強大力量。
小說高妙的地方在於,現實與小說章節交替呼應,不僅小說內容在影響現實,現實也在幹涉小說的走向。「我」在接近小說家後,漸漸被小說家打動,不僅放棄了刺殺小說家,還替小說家出謀劃策。在這裡,雙雪濤似乎認為僅靠空泛的道義還不足以讓讀者完全接受「我」的改變(畢竟放棄殺死小說家不僅拿不到巨額的賞金還極有可能丟掉性命),他又為「我」找了另外一個強有力的理由,「我」發現自己苦苦尋找多年未果(前文已做足了鋪墊)、走失的女兒「小橘子」竟然在小說家的小說中出現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是,「我」問小說家,如果小說中刺殺赤發鬼的久藏死了的話,「是不是小橘子也會死?」小說家毫不猶豫地予以了肯定,「是,頃刻之間」。這個回答讓救女心切的「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走進小說家的小說,幫助那兩個弱小的孩子共同對付赤發鬼。
現實中的殺手竟然就這樣直接走進了小說家正在虛構的小說,通過幹預小說最終又影響了現實,真虧雙雪濤想得出!
在小說中惡人得誅,父女相認,結局圓滿。這是一次文學對現實強烈幹預的勝利,也是作家再一次有力確認文學對現實的影響。事實上也是雙雪濤對自己純粹小說家身份的又一次確認。這種確認,必將有助於他在嚴肅文學的道路上更有信心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