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錢穆先生的觀察,遊牧文化起於內不足,需向外尋求;而農耕文化可以自給,無事外求,並繼續一地,反覆不舍。由於這一特點,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人口的大量增加,超過草原所能提供的食物之時,便會向農耕文化的區域掠奪,周而復始。漸漸地,遊牧文化與農耕文化交織在一起,碰撞出獨具一格的新文化,白狄鮮虞氏建立的中山國便是一例。1974年在河北平山縣三汲鄉,中山王墓出土了的諸多文物,除了保持遊牧民族固有的動物類紋飾之外,還融合了商、周青銅文化中的夔紋、鳥紋和蟬紋,令人嘆為觀止。
更嘆為觀止的是,白狄鮮虞氏的忍辱負重,兩度復國。根據中山三器中夔龍銅方壺銘文:隹朕皇祖文、武、桓祖,成考。朕指的是中山王厝,其後的國君是妾雌(zisi)以及尚。由此可知中山國國君的完整世系表是:文公——武公——桓公——成公——王厝——妾雌——尚。在中原諸侯環伺之下,中山國兩度復國,歷經7位國君,國祚延續了200餘年。可見,較之稍早越王勾踐「原版」的臥薪嘗膽,中山人的忍耐力更強。
歷經千年,斯人已矣,民族間大融合使得這個民族形象變得模糊,但《亮劍》中楚雲飛提及的「燕趙之風」,便有白狄鮮虞氏不屈的影子。唏噓之後,理性看待中山國這段歷史,可以得出以下幾點教訓:
01失去部落聯盟盟友
歷史上,北狄是對西北遊牧民族的統稱,內部細分為赤狄、白狄、長狄、眾狄。隨著秦國、晉國的崛起,不斷擠壓生存空間,北狄遭到了晉國的分化和打擊,只剩下了白狄鮮虞氏,被迫向東遷徙,來到了中原諸侯力量薄弱的河北滹沱河流域。經過休養生息,鮮虞氏聯合了白狄部族中,具有相同民族文化背景的肥氏、鼓氏、仇由氏,建立了白狄部落聯盟,開始逐漸強大起來。(詳情可參考:中山國前傳——北狄部族的發展和演變)
公元前497年,晉國六卿發生內亂,範氏、中行氏被韓、趙、魏、智四家打敗,轉而向齊國、衛國、鮮虞求援。原本鮮虞氏與範氏、中行氏是世仇,但鮮虞氏與齊國、衛國一樣,並不願意看到一個強大的晉國存在,為了達到弱化晉國的目的,在力量尚不夠強大之時,加入了齊國、衛國陣營,與韓、趙、魏、智四家為敵,戰爭最終結果是鮮虞所在陣營落敗。
由此引起了晉國智氏、趙氏的嚴重不滿,轉而對白狄部落聯盟進行了持續數十年的瘋狂報復。作為「帶頭大哥」的鮮虞氏,本應與肥氏、鼓氏、仇由氏「共進退,共命運」,但其為求自保,眼睜睜地看著眾位「小弟」,被晉國各個擊破:
1、肥氏:從地理位置上看,晉國想要進攻肥氏,中間隔著鮮虞氏。晉國以與齊國軍隊會師為由,向鮮虞提出借道,鮮虞氏卻沒有替「小弟」多想,任由晉國借道滅亡了肥氏;
2、鼓氏:公元前527年,鼓氏遭到晉國軍隊圍困,鮮虞氏沒有發兵營救,致使鼓氏被迫投降晉國。公元前521年,鼓氏回到鮮虞氏的懷抱,此舉激怒了晉國;次年,晉國滅亡了鼓氏。這回鮮虞氏仍然選擇了沉默;
剩下的仇由氏為智氏所滅,按照鮮虞氏前面的做法,估計也是為求自保,隔岸觀火。《說苑》:其國數散,其君幼弱。說明了白狄國君新喪,繼位的國君年幼,政治上不成熟,造成人心渙散,失去凝聚力,加之鮮虞氏的不作為,導致了白狄部落聯盟的瓦解。《國語》中:趙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勝左人、中人。後世學者認為「中人」就是當時中山國的都城中人城,由此可能推斷,這次戰爭很可能導致了中山國的第一次覆滅。
02不合時宜的尊儒重禮
「興亡繼絕」是上古以來,諸侯應該遵守的原則。國與國之間發生戰爭,並不是非斬草除根不可,還是比較人道的,會保留失敗方的子嗣,使滅絕的重新振興起來,延續下去。武王滅商後,封紂王之子武庚於殷,統治商朝遺民,便是「興亡繼絕」思想的體現。
中山第一次覆滅後,文公承擔了這一角色。作為魏、趙之間的妥協,魏文侯之女公子傾嫁予文公,而文公成了趙國控制下的傀儡。作為亡國之君,文公只能選擇隱忍,等待覆國的時機。《史記》:趙獻侯十年(公元前414年),中山武公初立。戰國初期,諸侯群雄並起,為中山復國創造了外部條件。到了武公時期,中山國已經成功復國。
根據《呂氏春秋》:中山之俗以晝為夜,夜以繼日……康樂、歌謠好悲,其主弗知惡也,此亡國之風也。
或許是復國帶來的喜悅,令到中山人缺乏憂患意識,聲色犬馬,日夜享樂,更要命的是國君不了解國際間嚴峻的形勢。公元前408年,魏文侯看中了中山這塊「飛地」,即便是姻親關係,派出大將樂羊大舉進攻,借道趙國,攻佔了中山國。
為了更好地控制這塊「飛地」,魏文侯封太子擊為中山君,委派了改革家李悝加以輔佐,以期將魏國的變法圖強的經驗,移植到中山國,而李悝還有一個身份,是孔子高足子夏的學生。由此李悝必然在中山國傳播儒家思想,教化中山人。至中山桓公復國的這段時間內,儒家思想逐漸生根發芽,蔚然成風。
後世趙武靈王為滅亡中山國,曾派出李疵前往考察。當時情形根據《韓非子》記載:其君見好巖穴之士,所傾蓋與車以見窮閭隘巷之士以十數……上尊學者,下士居朝,則農夫惰於田。戰士怠於行陳者則兵弱也,農夫惰於田者則國貧也。另外,中山三器中方壺銘文:燕王字噲,不顧大義,不就諸侯,而臣宗易位,以內絕邵公之業,乏其先王之祭祀,……則上逆於天,下不順於人也。《韓非子》說的是此時的中山國君屈尊禮賢下士造成基層戰士、農民的懈怠;而方壺銘文批判了燕王噲的禪讓之舉,違背了傳統儒家經典思想。
在戰國這一社會劇烈變動,弱肉強食的時代,一個國家應該謀求變法,增強經濟、軍事力量,向外擴張。中山國國君的這些「行為藝術」,顯然起到了很不好的示範作用。這樣一來,兵弱於敵,國貧於內。農業生產便會消極;戰士作戰便會懈怠。如此尊儒重禮,不僅是不合時宜,也是極其危險的。
03外交策略上的失誤
從魏國借道趙國進攻中山國,可以看出這一時期,魏趙韓「三晉」聯盟,保持著比較良好的關係。此後,在趙國政權更替之時,魏國支持趙國的公子朝謀求君位,引起了兩國的戰爭。趙國聯合楚國,打敗了魏國。
趁著這一時機,中山桓公驅逐了魏國軍隊。《世本》:桓公徙靈壽。中山二度復國,桓公將都城遷到了靈壽(屬河北石家莊),時間應該在公元前381年。經過桓公以及之後成公數十年的治理,中山國已成為戰國時期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成為了其後「五國相王」的資本。但此後中山國出現了,一系列外交策略上的失誤,導致了其被孤立:
與齊國的關係早在晉國六卿內亂之時,中山國便加入齊國陣營,支持晉國的範氏、中行氏。桓公復國後,齊國曾經派出大量工匠,幫助中山國營建新都城靈壽。燕國內亂,中山國又緊跟齊國腳步,討伐燕國。可見,中山國應該是是齊國的傳統盟國,直到「五國相王」的發生。本質上,「五國相王」是魏國導演的對抗秦、楚、齊等大國的同盟,一定程度表明了中山站在了齊國的對立面。齊國一度準備出兵討伐,雖然中山國極力挽回,但雙方的關係不可避免地出現裂痕。
與趙國的關係魏惠王執政時期,魏國與趙國的政治同盟已經破裂。趙國只得尋求齊國的支援,但齊趙聯軍還是在邯鄲之戰中敗於魏國,趙國國都邯鄲被魏國佔領。此後發生的馬陵之戰,齊趙聯軍打敗了魏軍,使得魏國失去了霸主地位;而西邊秦國崛起,讓魏國又不得不選擇與齊國「抱團」,抵抗秦國的入侵,令到趙國相當不滿。於是,原先齊趙聯合對抗魏國,變成了齊魏聯合對付趙國。公元前332年,齊魏聯軍進攻趙國,關鍵時刻,那時還是齊國盟友的中山國,在趙國背後捅了一刀,引水圍鄗(鄗邑為趙國城池),被趙國視為奇恥大辱。從此,中山國被視為趙國的世仇。
與燕國的關係「五國相王」指的是魏國、韓國、趙國、燕國和中山國結成聯盟,互相承認對方君主王位,這是公元前323年的事情。即是說,燕國和中山國此時已經成為了盟友。但僅過數年,公元前318年,燕王噲將國君之位「禪讓」給相國子之,造成了燕國內亂。齊宣王乘機發兵,攻佔了燕國首都薊;而中山國也落井下石,不顧盟約,加入討伐燕國的行列,攻下了燕國數十座城池,遭到了中原其他諸侯國的強烈不滿。中山國疆域也達到了鼎盛,《戰國策》記載:昔者中山之地方五百裡。
綜上所述,原本屬於遊牧民族的白狄鮮虞氏與北狄中的其他部族,為了爭奪生存空間與資源,不斷與中原華夏民族發生戰爭,白狄鮮虞氏成為了碩果僅存的北狄的部族。雖然有外部華夏民族強大的原因,但也與白狄鮮虞氏的選擇不無關係,不僅缺乏長遠的戰略眼光,而且貿然加入了國際間的紛爭。
先是放任晉國消滅盟友,削弱了己方的力量,間接導致了第一次滅國。緊接著復國後,又陷入聲色犬馬的享樂主義,遭遇了二度滅國。當二度復國之初的國君,雖然尊儒,仍不忘滅國之恥辱,積極加強武備;但後期的國君缺乏憂患意識,重文輕武,慢慢喪失了中山人的尚武精神。加上此前國君在外交上的連續「挖坑」,致使中山國陷入孤立無援的局面,導致了中山國最終的覆滅。哪怕中山人骨子裡,依然流淌著不屈服的血液。真是其情可憫,其志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