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李靜 王帥 王坤 金文茜
12月4日,早六點半,天蒙蒙亮,泰山腳下-12℃,哈氣成霜。
從天外村進山口乘坐環山大巴,一路上積雪尚未消融,歷時二十分鐘,行至中天門。
在中天門的挑山工駐地,有三位挑山工身著薄衣,套著一件印有「泰山挑山工」字樣的紅色馬甲,正在給扁擔兩頭木紙箱上的繩子打結。做好最後的檢查工作,他們即將開始一天的徵程。
長長的扁擔被磨得光溜溜
手上的老繭一層比一層厚
今天第一趟任務是將工藝品從中天門經過南天門,送至碧霞祠。
冬天天黑得早,為了保證每天能上山兩趟運送貨物,挑山工們六點多就早早地起床了。裝好貨物,瞅了眼表,已經七點十八分,王懷玉亮了亮嗓子喊了聲屋裡的同伴,徐西永與梁思臣邊戴手套,邊走了出來。泰山腳下溫度-12℃,山上要比山腳低五六攝氏度,但是他們都只穿了一件秋衣和一件褂子,外面披一件印有「泰山挑山工」字樣的紅色馬甲。王懷玉並沒有將多拿的那件棉襖穿在身上,而是系在了扁擔上,「不冷,你們往上爬就知道了」。
王懷玉將棉襖系在扁擔上
王懷玉的扁擔有兩米多長,兩頭各有五個木紙箱,用繩子牢牢地捆著。王懷玉說:「箱子裡裝的是工藝品,屬於易碎物品,挑擔子的時候得格外注意。」為了起身容易,他們將扁擔放在了高臺上,半彎下腰拱過扁擔,左手搭在扁擔上,右手撐住高臺,輕鬆地挑了起來。這一氣呵成的動作,看似輕鬆,其實挑起來的貨物足足百餘斤。
挑山工的扁擔挑起的貨物足足百餘斤
夏天赤著背,冬天著薄衣,長長的扁擔挑著貨物,在盤道上穩步斜行,成了泰山挑山工的標誌形象。而扁擔,一個充滿年代感的勞動工具,則是挑山工手裡的「金箍棒」。王懷玉是泰安人,今年52歲,做挑山工已有15年的光景。肩頭的這根扁擔,是刺槐木特製的,已經被磨得光溜溜的。十幾年來,他換過四五根扁擔,這根扁擔是跟他最長時間的,從最開始的原木色到現在的深棕色,浸透了汗水與歲月的痕跡。
為了讓身體保持平衡,讓扁擔「聽話」,他們一隻胳膊搭在扁擔上,另一隻胳膊隨著步子有節奏地輕輕擺動,像划船一樣。累了,就把扁擔往上一擎,換到另一個肩頭,然後繼續重複著擺臂的動作。日復一日,挑山工的扁擔越磨越滑溜,但他們的手心與手腕卻變得又硬又糙,結了厚厚的繭子。
三人中年紀最小的是四十多歲的徐西永,也是挑山工隊伍中最年輕的,他幹挑山工已經十多年了。由於常年在山上,皮膚曬得黝黑,他的性格逐漸變得少言寡語。王懷玉走在最前面,梁思臣緊跟,徐西永走在最後,都是一步一個腳印。
徐西永是隊伍中最年輕的
因為前兩日下了雪,泰山上風景格外亮眼。然而對於挑山工來說,雨雪天並不是好事兒。山上積雪化得慢,山路變得又陡又滑,給上山增加了難度。從駐紮點要走一段又窄又曲折的小路,才能匯入遊客所在的山路。這條小路,他們走過無數遍,即便如此,每一次都還是格外小心。他們目光專注,步伐緩慢,只聽得到腳底下踩著雪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二十多年來
從未以遊客的身份爬泰山看風景
七點四十分左右,挑山工們到達了五松亭,整個過程他們始終保持著一樣的步速。越往上走,氣溫越低,挑山工們的臉上也凍得發紫。「這不是最艱苦的時候」,梁思臣說,「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中午山上氣溫還是零下二十多度,一身全是汗,風一吹,真難受啊。」
梁思臣做挑山工已經22年
梁思臣做挑山工已經22年了,在這之前,他幹過建築工,打過零工。「最開始幹挑山工,是因為那時候家裡窮,幹挑山工能比打工多賺一點」。對他來說,這個每天登泰山兩三次的工作,是個養家餬口的營生。挑山工最害怕下雪天氣,雪沒過臺階,路都分不清楚。他們就用布纏在鞋子上,增加防滑的效果。一到了雨雪天氣,也是梁思臣家人最膽戰心驚的時候。梁思臣說:「有很多次,走在半道上下起雨來,就找個雨衣,蓋住貨物,繼續上。人淋著沒事,貨不能淋壞了,這是咱的責任。」
「路滑,小心點!」環衛工人路過挑山工,遞上一句叮囑。一路上,有不少環衛工、商家跟他們打招呼的人,不過都是簡短的對話。因為他們知道挑山工肩上的擔子很重,還要登山,需要氣息平穩,要是開口說話會洩勁兒。
挑扁擔上山最重要的是腳下要穩
過了對松亭,山坡越來越陡峭。「挑著扁擔上山,最重要的就是穩,不求快要求穩。」他們的路線呈「之」字形,可以避免掛在扁擔前面的貨物碰到臺階。挑山工們就穿著普通的布鞋、球鞋。梁思臣說,「走這個路沒有技巧,就是腳踏實地」。就像馮驥才散文《挑山工》中描述的:「登上七八級,到了臺階右側,就轉過身子,反方向斜行,到了左側再轉回來,每一次轉身,扁擔換一次肩。」但這樣登山,無疑比旁人走的路程要多。
挑山工們一個跟一個登著山,而在他們的背後是朝陽升起,是雲海奇觀。泰山雲海是岱頂特有奇觀之一,群山被白雲濃霧吞沒,風吹過雲海浮波,猶如流動的海洋一般。但挑山工們卻不能駐足欣賞這番美景,甚至不能回頭看上一看。
泰山上,年年歲歲景不同。梁思臣幹挑山工的22個年頭,最忙碌的時候每天往返泰山三四趟,但是他卻從來沒有以遊客的身份爬過泰山,沒能輕輕鬆鬆地欣賞過泰山的風景。路上很多遊客對他們肩膀上挑著的百餘斤貨物,都感慨不可想像,他們紛紛拿出手機給挑山工拍照,記錄著泰山獨特「風景」。因為肩膀上挑著貨物,所以他們的目光所到之處,卻是前方的臺階,是腳上的布鞋。梁思臣說:「我最喜歡春天,那是泰山最好的時候,兩邊是綠色的松樹,泰山上漫山遍野都是花。」
兩個小時,3900級臺階
卸下擔子那一刻真輕鬆
登泰山的人都知道,十八盤山道是攀登泰山最艱難的一段路,卻也是登頂的必經之路。十八盤山道雲梯高懸,一公裡的路程,落差近400米,1633個臺階,相當於130層的高樓。王懷玉的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往外滲,他騰出一隻手扶著山道旁的圍欄。「剛開始走十八盤也害怕,能不能上去是個問題,但是現在知道了,我們肯定能上去。」
為了「衝刺」最難的路,挑山工們在途中要進行短暫的休息
八點半的時候,挑山工們已經走過了三分之一的十八盤,再往上行,便是十八盤最陡的一段路程。梁思臣說:「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上面沒有平道,最快也得半個小時。」為了「衝刺」這段最難的路,挑山工們選擇在龍門坊進行短暫的休息。
他們仍然把扁擔放在高臺上,好方便下一次挑起來。兩手分別握緊扁擔兩頭的繩子以固定貨物,確認貨物妥善安置,便放開手,然後頭輕輕拱出來。這一連貫熟練的動作,是他們日積月累的經驗,省力氣又安全。梁思臣順手從扁擔一頭將繫著的毛巾解下來,一把一把地抹掉臉上的汗。登山過程,為了減輕負重,挑山工們並沒有帶食物和水。由於常年登山,他們的膝蓋很容易受傷或勞損,這也是挑山工的「職業病」。所以休息的時候,他們就活動一下腿和胳膊。
現在正是旅遊淡季,他們一天登山一兩次。到了旅遊旺季,尤其是五一假期、十一假期、暑假,他們一天得上山三四趟,早上四點多起床,天黑了才收工。梁思臣說,他們一般幹個二十來天,再下山休息幾天。「每次一休息就不得勁,渾身的毛病就出來了,一回來幹活,啥毛病也沒有了。」梁思臣笑呵呵地說。
雖然現在有貨運索道,但沿線商鋪仍喜歡選擇挑山工
沒過五分鐘,他們又挑起扁擔繼續出發。眼看著「南天門」就在前面,但我們腳下的每一步開始變得吃力,鞋裡像灌了鉛,頭髮像水洗一般。一路走來,經過了很多的小商鋪。薛老闆對著挑山工們喊了一聲:「喝口熱水不?」挑山工們擺擺手繼續向前。薛老闆的小店已經開了二十多年,幾乎是常年住在山上,而他店裡的商品,包括他自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挑山工送上來的。水和食物都是明碼標價,一瓶水5到10元不等。「天天跟他們打交道,都是老夥計,他們很不容易。」對薛老闆來說,泰山挑山工就是他的「戰友」。
第二次休息的時候,到了昇仙坊,王懷玉開心得像個孩子。他指著前面說:「還剩下最後一段最陡的路了,也是最關鍵的一節,爬過去就到天街了。」王懷玉用手套擦了擦汗,他冬天出汗少,經常不帶手巾,但夏天不行,夏天必須帶手巾。來到海拔一千四百米的高度,我們一行人被挑山工落了下來,腿有些發顫,但挑山工們仍然「不緊不慢」地趕著路。
根據景區管理人員介紹,從中天門經南天門再到碧霞祠,共計3900多級臺階。王懷玉、梁思臣、徐西永一行走過這段距離,不過兩個小時。當放下貨物的那一刻,梁思臣感慨:「真輕鬆啊!」
以山為家,不可替代的挑山工
挑山工有著自己的「行業規則」,他們是挑山工隊長僱的勞動者,隊長扮演的角色就像是「包工頭」。哪個商戶需要貨物就聯繫隊長,隊長再調度分配工作給挑山工,隊長從商戶收取費用,再把工資發給挑山工。趙軍隊長介紹,挑山工的工資是按照距離、貨物種類與重量來計算的。前幾年,普通貨物每斤幾毛錢,現在每斤一塊多,也就是說,梁思臣這一趟賺了一百多塊錢。
趙軍是從嶽父手裡接過來的「接力棒」,他幹隊長已經六七年了。從最開始的30多個人,到現在只剩下十幾個人,最小的四十多歲,最大的六十多歲,隊伍平均年齡五十來歲。據他介紹,泰山挑山工最鼎盛的時期,有四百多人,到了上世紀90年代,泰山還有百十號挑山工,後來愈發減少。「到了旅遊旺季,人手不夠,就得加班加點,要不然滿足不了山上商鋪的供貨需求。」
為了省力,挑山工爬山要走「之」字形
挑山工人數減少,一直是趙軍記掛的事兒。他說:「挑山工勞動強度太大,工資又少,再加上很多人感覺這個工作不體面,所以幹的人越來越少。」當時他接班的時候,心裡想的就是為了這個群體,希望能多維持一年,就為泰山多服務一年。所以在趙軍心目中,挑山工不丟人,是個令人驕傲的行業。但是這驕傲背後,還有無法言盡的辛酸。「大部分挑山工生活比較艱苦,沒有五險一金這些保障,有的連合作醫療都不捨得買,省下錢來留給孩子。苦一個人,幸福一家人。」
挑山工們用最原始的勞動方式,肩扛腰背掙點血汗錢。雖然現在有從桃花源到南天門的貨運索道,但是受天氣影響,靈活性差,中途不停站,再加上成本高,所以沿線的商鋪仍然選擇挑山工。一些貴重物品,只有通過挑山工運送,他們才覺得穩妥,才覺得有保障。山上工作人員和遊客所需物品,包括山上建築材料,都是挑山工一步一個臺階擔上來的,他們成為泰山上不可缺少的一個群體。
梁思臣和同伴已經領完了配送的單據,身上的汗一蒸發,凍得他們披上了系在扁擔上的棉襖。他說:「雖然苦點,但是現在讓我下山,我不下去,幹了這麼多年,對泰山有感情了。」他準備幹到六十歲,「先幹吧,幹不動再下山養老去」。在梁思臣看來,「挑山工精神」是很實在的東西,「就是一股子精氣神兒,就是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吃苦耐勞」。
他今天的工作還沒有結束。下山四十分鐘,然後給自己煮一碗麵,趕在中午暖和的時候,將蔬菜送上山來。「我要去追我的同伴了,要不然菜送晚了,該凍壞了。」梁思臣拾起扁擔,扛在肩頭,便匆匆告別,趕赴下一趟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