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鄉後,我爬過各種各樣的名山大川,也看過各種各樣的奇峰異景,但是,真正令我難忘還是家鄉那座山。
我的家鄉在湖南衡東一個山村,屋前是一個長數十公裡、寬數百米的大水庫,屋後是一座長約兩公裡,高約三百米的大山。說大也不大,跟外面的名山大川相比,頂多是算個丘陵,湖南中部就是丘陵地區。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在村裡人的心目中,她就是一座山,一座寄託著全村人希望,充滿期盼的山。
改革開放前,以隊為單位,村就是大隊,下設若干個生產隊。後來大隊改村,現在村又改為居委,頗有城鎮居民的味道。村改成居委,顯示現任鄉鎮領導的理想和願景,也激勱著居民自我管理,向城鎮看齊、推進。
從鎮上的主幹公路往裡走約一裡路就到了我們隊,這是生產隊唯一一條通往外面的路。從隊的這一頭,走到最邊端約一點五公裡,過去是泥路,前幾年修了水泥路。我們隊屬水庫淹沒區,只有少量的水田,主要是山。俗話說,靠山吃山。山,成了隊裡社員的依靠和希望。
我在家的時候,山大約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由大隊佔著作林場,栽杉樹。另一部分由生產隊使用。生產隊掌握的山又分為兩部分使用,一部分種紅薯、金銀花、栽茶果樹。另一部分為禁山,禁山約佔了大半。種紅薯是為了彌補糧食不足,因為屬水庫淹沒區,村民吃飯主要靠國家返銷糧,糧食限量,不夠的部分靠紅薯補充。山土忒肥,春天挖掉山上柴草,插根紅薯苗,蓋上土,中間只需除一次草,秋天就能收穫紅薯。一到秋天,漫山遍野都是紅薯,好像野生似的。
紅薯是好東西,全身都是寶。紅薯可以當糧,煮熟曬乾可作零食,打碎、加工磨成粉可做粉條,一碗好菜。紅薯藤、葉可餵豬,是養豬的主飼料。在物資匱乏、缺吃少糧的年代,紅薯是除大米以外的副糧,紅薯條、紅薯片、紅薯砣、紅薯稀飯等,餐餐有,頓頓吃。紅薯,解決了村民餓肚子的問題,也伴我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印記。但畢竟不是主糧,餐餐吃就會反感。以至現在看到紅薯,就會產生逆反心理,儘管現在人們拿它當美食捧上了天,我卻隨意。
山上種的金銀花、栽的茶子樹屬經濟作物,金銀花曬乾可食用,也可拿到市場賣。茶子樹結果榨的油,在食用油中屬一等油,炒菜既香甜又健康。山上自然生長的和栽種的一草一木,無一不與人們息息相關。
剩下的是禁山了。所謂禁山,就是禁止到這個山上去砍柴,這個山的柴草要等到年底時生產隊集中砍,全體村民一起分。我一直搞不清為什麼要禁山,為什麼柴草要集體砍,集體分。我懂事的時候,禁山的規則已形成,可能是防止斷燒,社員家裡無柴燒飯吃。但這個禁山規則害苦了我們小孩。
那時家裡煮飯燒柴,餵豬煮食也要燒柴草。學齡小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出門砍柴,砍一擔柴回家,吃完早餐去讀書。下午放學回家,放下書包,趕緊出門砍柴。砍了一梱柴回家,才能吃晚飯。
由於家家燒柴,禁山以外的柴都被砍光了,甚至田埂上的草都被割光了,砍一捆柴要走很遠很遠。那時候真羨慕老師的孩子,住在學校,放學可以打桌球,玩耍,我們放學要趕著回家砍柴。
我一直懷疑禁山的辦法是否合理,假如不禁山,會不會被全部砍光?或者說不禁山也能滿足隊裡社員燒柴?
禁山雖然害得砍柴的孩子們很辛苦,但也能帶來些許歡樂。那就是年底開山的時候,男女老少一齊上,砍成一捆一捆分給大家。然後,大家高高興興挑回家。小孩高興,是因為短期內不用為砍不到柴草而發愁了。大人也高興,過年燒飯的柴草不愁了。因此,每次開禁山砍柴,像過節一樣,大人小孩浩浩蕩蕩,歡聲笑語,空氣中瀰漫著歡樂。
記得有一年,全隊人正在禁山開山砍柴,嘰嘰喳喳,笑聲不斷。不知誰帶上山的收音機突然停止播音,放了一段哀樂,緊接著播送了一條毛澤東主席逝世的消息,大家一下子安靜了。自新中國成立幾十年,叫慣了毛主席,習慣了喊毛主席萬歲。萬歲的毛主席卻突然去逝了,讓人難以適應。不是說萬歲嗎,怎麼會逝世呢?人們不知道毛主席逝世與自已生活有什麼關係,更不知道時局的變更將會對整個社會,也對這個湘中山村帶來巨大的變化。人們安靜了一會,又開始砍柴,分柴草。不過沒有前面那種歡樂的氣氛了,大家都在小聲議論著什麼。那時候以階級鬥爭為綱,說錯話會上綱上線,有人會向大隊告密,然後難免會挨批鬥,在這個小山村也不例外。
禁山,對我來說,也尋找到了另一種歡樂。禁山既然是禁,必然需要看守,防止別人偷砍。因為與隊搭界的是另外一個鎮,偶爾有人越境砍柴,需要人看守。看山是一項輕鬆工作,又有工分,一般每戶人家輪流看守一段時間,這樣比較公平。
初中畢業那年秋天,輪到我們家看。我剛好放暑在家,那年我l13歲了,也箅是半勞力了,自然挑起看山任務。也就是那次看山以後,家鄉那座山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禁山就在我們家對面,我清晨一起床就往禁山上爬。禁山約二百米高,站在高處可以一覽分界線,是否有人越界砍柴,一看一聽便知。
爬上禁山時,人們都還沒起床,我有時間欣賞山上的風景。禁山位置高,山下是大水庫,向東延伸好幾公裡,視野很開闊。從水庫頂頭往遠看是一座大山,很高很高,人們說那是鳳凰山,據說那裡有原始森林,還有很多希奇動物,那裡太遠,沒去過。往南邊看,則是重疊、起伏不斷的山峰,一直往天邊延伸。我從小學到初中,沒有出過遠門,不知道遠方山的那一頭是什麼地方,總感覺很神秘,又幻想有一天能到很遠的山的那一邊去玩,看看那邊究竟是什麼樣子。
遠山近水,萬籟俱靜。天地似乎都還在靜靜的沉睡中,我也在幻想著。當我深深地沉醉在天安地靜的山景時,東邊遠方的鳳凰山上空,一個紅紅圓球,幕然升起。開始一半,慢慢全盤託出,深紅深紅,沒有光芒。我知道那是太陽,但太陽初升我是第一次看到。深紅,安靜,純美。一點不像人們說的烈日,一定是紅日。
慢慢地,紅日慢慢升高變大,由初光閃爍到光芒四射。就在這時,遠方鳳凰山腳下水庫寬闊的水面上,在大陽反射下,波光粼粼,返射出一道道金光。瞬間,鳳凰山也不見了,水天相連,金光閃爍,交輝相映,一片金色的世界。如果真是有仙境,那一定就是這樣的了。
「哞一一哞」過了好一陣,周邊的山村傳來牛叫聲,緊接著是收割晚稻的機器聲,我從沉醉中醒來。在陽光召喚下,萬物甦醒,人類活動聲跡、動物鳴叫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天地間又顯現出一幅新的畫卷。
大自然真美,人世間真好。我不由發出內心感嘆。
直到這時,突然感覺有點餓了,已到了早飯時間,山下隱約傳來母親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連忙起身下山回家吃早飯。此後,我一有時間就爬上禁山看日出,看一次,心裡震撼一次,禁山風景讓我流連往返,欲罷不能。
就在我離開家鄉第二年,中國就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風,老家也實行分田到戶,分山到戶。隊上人從吃不飽到吃不完,村民從種紅薯到外出務工致富,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分山後,禁山自然取消。人們外出務工,在家人大量減少,取消禁山反而很少人上山砍柴了。除過去的禁山外,連種紅薯的山都長滿了茂密的樹木和柴草沒人砍。而且大部分用煤或氣燒飯,根本不用燒柴草,柴草便在山上瘋長了。我曾幾次試圖爬上過去的禁山再觀日出,但山上的柴草早已生長得密密麻麻,超過人高,根本找不到上山的路,只好作罷。
從此,禁山上觀看的那一幕日出美景,便留在了我深深的記憶中。真希望有哪一天,能把家鄉開僻成旅遊景區,在過去的禁山頂設一個觀景臺,讓人們能登臺觀賞日出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