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人們總說「文藝」是一種病,但卻不知其尚有更具體專業的劃分。作者羅列了幾種「文藝病」的典型,來帶你看看文藝症候群的千姿百態。
作者 張禎
一、文藝有毒?
如今,成為「搖滾樂手的情人」,似乎不再是一件值得感到幸福的事兒,因為那意味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動蕩不安的情感。對於聰明的姑娘來說,這只是一段值得炫耀的經歷,而不是能夠託付終身的歸宿。
1980年12月8日,是令全世界甲殼蟲樂迷肝腸寸斷的黑色日子。在紐約達科塔大廈門前,The Beatles的主唱約翰·列儂連中五槍,倒在了血泊之中。而兇手就是自稱狂熱粉絲的——馬克·大衛·查普曼。
粉絲因為極其瘋狂的愛,由愛生恨,繼而扼殺心愛之物。這種偏執的人格和分裂的病徵,似乎在精神病學上可以找到學理依據,而由此衍生出來的文藝狂躁症,也足夠讓圍觀的人群欷歔一段日子。
有趣的是,以此為題材拍攝的電影《刺殺約翰·列儂》,為查普曼的刺殺行為尋找到另一個合情合理的邏輯。在影片中,查普曼是個徹頭徹尾的loser,母親不疼,妻子不愛,只有在讀到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時,才能找到一點理解與共鳴。在《麥田守望者》的影響下,憤世嫉俗的查普曼開始厭惡一切「虛假的人與事」,以他失衡的大腦來看,當時處於大眾娛樂風口浪尖的約翰·列儂,一個「腰纏萬貫的嬉皮士」,成了他既崇拜嫉妒又難以攀登的集中代表。
這種複雜的情感終於在到達火山口之前噴發。查普曼在一陣頭暈目眩中,把自己想像成塞林格筆下的霍爾頓,而那本1951年出版的小說則成了殺人指南。查普曼在幻覺中輕車熟路,用零點三八英吋口徑的左輪手槍向約翰·列儂連開五槍。
這種藝術性的電影手法並非毫無根據,據說查普曼被捕之後,身上搜出一本《麥田守望者》,書頁因翻的次數太多而變得破破爛爛。這也是另一部同題材影片《27章》的命名來源——《麥田守望者》一共有26章,很多人認為查普曼用自己驚世駭俗的舉動,演繹出了顫慄世界的第27章。
如果我們承認《麥田守望者》在此次事件中的推波助瀾,那麼這種蠱惑人心的角色,大概不是什麼概率的偶然。「文藝有毒」,早已不是什麼新鮮言論。而瘋狂如查普曼者,在此類事情上,或許中了兩種文藝的「毒」——一種來自搖滾樂的憤世嫉俗,一種來自小說世界的喧譁與騷動。
瑪莉蓮·曼森有一首叫做《Lamb of God》的歌寫列儂:
There was christ in the metal shell. 披著盔甲的救世主.
There was blood on the pavement! 人行道上的血!
The camera will make you god! 攝像機將製造出你的上帝!
That's how jack became sainted! 直到男人變成聖徒!
If you die when there's no one watching! 如果沒人發現你死!
And your ratings drop and you're forgotten! 那你就會漸漸被忘卻!
If they kill you on their TV! 如果在他們的電視裡殺死你!
You're a martyr and a lamb of god! 你就會成為上帝的忠誠信徒!
……
There was Lennon in the happy gun! 列儂死在幸福的槍下!
There were words on the pavement! 人行道上的諾言!
看到那句「如果沒人發現你死,那你就會漸漸被忘卻,列儂死在幸福的槍下」,我差點吐血,不管原作者是否打著反諷的意圖,至少字面上呈現出的「美化死亡」的意味,就足以讓一打文藝青年為自殘和割腕找到有力的理由,「櫻花在最美麗的時候死亡」,大概也是某種無力反駁的陳詞濫調,這種孱弱的浪漫和幽靈化的詩意,在初出茅廬的文藝青年那兒,依舊頗有市場。
然而說到文藝作品的蠱惑力量,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也是其中一例。據說當年這本小說大熱之時,許多青年紛紛仿效維特自殺。在一些地方(如:萊比錫、哥本哈根、米蘭)《少年維特之煩惱》甚至遭到了封禁。
還有那首撲朔迷離的死亡之曲《黑色星期五》,該曲據說誕生於1932年的法國,由一群音樂大師創作完成,在1945年被銷毀。據傳這首歌的曲調憂鬱非常,聽過的人,無不掩面而泣。還有很多人因此患上精神分裂、抑鬱症,自殺的人也不在少數。
「文藝有毒」的最初推論,大概來自柏拉圖,他在那本著名的對話錄《理想國》中,借蘇格拉底之口談到,「要將所有的詩人從理想國中驅逐出去」,驅逐的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詩人只是摹仿者,他得到的只是影像,並不曾抓住真理;其二,詩人的作品對於真理並無多大價值;其三,詩人逢迎人性中低劣的部分,摧殘理性的部分。
柏拉圖對絕對理性的捍衛,讓他對引起人「哀憐癖」和「感傷癖」的文藝作品判下罪辭。同時他在《文藝對話錄》中亦談到,獲得靈感的詩人,猶如陷入迷狂的醉者,這種症狀有如高燒。而被高燒附體的人,大概與清醒沒有一點關係了。
二、奇異的暈眩:司湯達綜合症
影片的第一個鏡頭開始於佛羅倫斯,從計程車上走下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她的長相是標準的地中海式,蜜色的皮膚,黑而濃密的長髮,眼睛深嵌在憂傷的眉毛之下,像一彎樹枝下的果實。
她是那種具有誘惑力的女警長,被派到佛羅倫斯來處理一樁兇殺案。暈眩是從進入烏菲齊美術館開始的,女警長走上旋轉雕花樓梯,走下繁複累牘的拱門,一尊尊雕塑和一幅幅油畫衝擊著她的視網膜,她感到心底的悲傷,胸口絞痛,那些藝術作品形成密集的鼓點,在她耳畔作響,她感到頭暈目眩,眼前的畫面忽小忽大,人物仿佛要從畫作裡跳出來,她終於毫無懸念地倒下了。
在這部1996年上映的義大利驚悚片《司湯達綜合症》中,這種忽然發生的暈眩成為一系列謀殺行為的起點。美麗的女警長從踏上佛羅倫斯這片土地開始,就沒有倖免。她患上的病症,和1817年在義大利旅行的司湯達的症狀,沒有區別。
那時司湯達離開博洛尼亞,前往佛羅倫斯,時間緊迫,他意識到自己必須在不到兩周的時間裡,遊覽完這座盛名在外的博物館城市。儘管在這位驕傲的法國人看來,佛羅倫斯「就像一個法國的三等城市」,然而那些分散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文藝寶藏,時刻提醒他安排起緊鑼密鼓的行程。
然而化學反應還是發生了,就像一見鍾情發生在你先前嗤之以鼻的姑娘身上。那種強烈的情感衝擊,發生在司湯達在聖十字教堂參觀的時候,那時他剛參觀完米開朗基羅、伽利略和馬基雅維利的陵墓,走出教堂大門,突然感到頭腦紛亂,心臟劇烈顫動,噁心、恐慌,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這副症狀,司湯達後來在書中寫道:「這生動的一切如此吸引著我的靈魂,生命正在從我身上流失。走路的時候,我甚至擔心自己隨時會倒下。」
醫生診斷這是由於密集欣賞藝術珍品使心理過於激動所致。1989年,佛羅倫斯聖瑪利亞努瓦醫院的精神病醫生拉齊耶拉·馬蓋裡尼,將這種因強烈的美感而引發的罕見病症命名為「司湯達綜合症」。她親眼目睹過多次類似的情況:「看到很多外國人因為無法承受濃重的藝術薰陶,幾近崩潰的邊緣。」
這是另一個謎團,類似於歌曲《黑色星期五》的一樁懸案。很難說,這種病究竟是事實,還是一種被誇大的情緒和美化的病理,還是說——它只是被冠以了一個文藝的名字,從而令人對它產生了病態的嚮往。
從另一個角度講,讓人憂心忡忡的,或許不是司湯達綜合症本身,而是病症所攜帶的邪魅氣和文藝神經質。
這樣看來,司湯達綜合症倒成了一種時髦的病,成為檢驗文藝青年的標準,它就像憂鬱症、焦慮症,甚至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一樣,是維納斯身上的那隻斷臂,有了某種殘缺,才顯出美。
1880年,克拉拉·舒曼來到佛羅倫斯,多愁善感的女士很快便深得精髓,她就像毛姆筆下沉醉於自我表演的女主角,被飄浮在城市空氣裡的文藝細菌所擊中。她的女房東描述,這位女士「憂心忡忡地坐在西扭雷利或者韋羅基奧雕像前,搓著手,顯得既惶惶不安又無比激動——她不願意讓自己的情緒失控,克制著自己的心潮澎湃。」
這種病症像是藝術之都給文藝青年的恩賜,讓他們得以以「同理病」的形式找到自己的同道中人,抱團取暖。暈眩是另一種高燒,並非如柏拉圖所言的「靈感的附體」,而是在藝術的催淚彈丸下,自己被自己感動了。
另一種說法是,司湯達綜合症又被稱為「大衛綜合症」,因為有眾多遊客——不僅只有女人表示,看到大衛雕像,會產生不可遏制的性衝動,這種性衝動既讓他們羞恥,又讓他們興奮,這種感覺簡直叫人發瘋。
然而聯想到弗洛伊德關於文藝起源的相關論述——他認為文藝作品成因於「性慾的無法滿足」,這又與上述畫風不謀而合,兩張畫面對照著看,無疑讓人感到弗老早早給出了謎底,然而色彩詭譎的謎面,卻是撲朔迷離。
若干年前,我到過佛羅倫斯,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未能被司湯達綜合症擊中。但短時期內密集地觀看藝術作品,確實會讓心臟高負荷運轉。
美國作家何偉曾說過,寫完《江城》的最後一個字,他整個人感覺被抽空了,虛弱、不自信,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倦怠感。然而事後他得知,很多優秀的作家在連續創作之後,都會產生被掏空的錯覺。
這種高強度寫作之後的空虛,與高密度觀賞藝術作品之後的暈眩感——創作者和觀賞者之間,大概也有一絲異曲同工之妙吧?
三、愛情?自毀?——文藝的副產品
很長一段時間,特殊的文藝才能得以進化成獨門的撩妹技巧,曾經一度,「校園民謠詩人」也是一個頗具粉紅色的褒義詞,吸引諸多迷妹。以至於很多投身於文藝事業的少年,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
然而想到一個世紀前的畢卡索,各種撩妹段位,非今日菜鳥可比擬,不禁感嘆一句:「原來都是前人玩剩下的!」
早幾年,一個主題名為《畢卡索和他畫中的女人們》的畫展在德國開幕,畢卡索一生中經歷的眾多妻子、情人和女友,都一一展現在色彩多變的畫布上。畫中的女人或扭曲或嫻靜,眼中的深淵不可測。色調或冷或熱,人們大概能從他風格迥異的畫作中,揣測出他對畫中人隱匿的感情,是熱情似火,還是冷若冰霜。
伊斯捷爾多認為,同大多數男藝術家一樣,女人,是畢卡索創作的繆斯,她們給予他愛,刺激他的創作靈感。畢卡索一生「閱女無數」,其中「重要」的就有13位。每個女人對他生活的入侵,都如願帶來一場颶風,由內而外重塑他的生活和畫風。他就像體驗不同的世界那樣體驗不同的女人。
男藝術家總是刻薄,他們小聰明式的狡詐藏在暗處。畢卡索把自己對情人的愛恨表現在畫作上:你儂我儂時,他讓畫中的女人魅力四射;勢不兩立時,他又會在畫中醜化她們,將她們變成形象猙獰的怪物。
然而,這種文藝的副產品並不會白白消耗,成為腎上腺素和荷爾蒙合力分解掉的汗液和脂肪。以文藝為軸心的花邊新聞,總會帶來回贈。這種回贈往往又是以金錢而計的。
就在前不久的倫敦佳士得拍賣會上,畢卡索為三位不同的情人所作的油畫,紛紛以高價拍出,超過莫奈的《睡蓮》,獲得4200萬英鎊的總價,約合人民幣4.37億元。
那幅畢卡索創作於1939年的肖像畫《Femme assise,robe bleue》(《穿藍袍的靜坐女子》),拍出了高達1800萬英鎊——全場的最好成績。畫中的主角正是畢卡索最重要的情人——朵拉·瑪爾。
朵拉·瑪爾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女畫家,但她的內心顯然沒有男藝術家那般剽悍,在被畢卡索拋棄後,她一度精神崩潰,最終選擇皈依宗教得以解脫。
而畢卡索在拋棄朵拉·瑪爾十年之後,看到她與新伴侶在一起時,竟傲慢地說:「這個男人不可能與有著我的烙印的女人一起生活。」
啊,男藝術家的自私與自大是多麼可恨!
然而就像伊斯捷爾多所說:「畢卡索是所有性格的綜合體,他厭惡女人卻又離不開女人,他行為怪異而滑稽,但同時又是一個讓人沉醉、不可抗拒、魅力十足的藝術家。用一句話來概括他,他是個追求無極限體驗的人,他不僅在畫中這樣追求,作為一個人也是這樣,這一點在他對待女人的方式上表露無遺。他可以非常浪漫,可以深陷愛情,但他永遠不會止步於一個女人。他的熱情可以很快地從一個女人身上轉移到另一個女人身上,他永遠能從女人的懷抱中獲得重生。」
畢卡索也曾不無傲慢地調侃道:「女人就是承載痛苦的機器。」
而我以為,畢卡索的剽悍之處,就在於他的「毒人不毒己」,他讓所有女人為之發狂,自己卻毫髮無傷。他把從愛情中釀成的苦痛,滴進藝術的蜜窖中,反而成為製造賣座藝術的酵母。
畢卡索的高情商和圓滑世故,在藝術圈中不再是秘密,除卻天賦,擅於包裝推銷,也是滿滿的加分項。然而那些為愛痴狂的女人們,作為文藝的副產品,在故事發生當下,以及歷史的茶餘飯後,被慢慢消費掉了。
瑪麗·特雷莎·懷特在17歲時結識畢卡索,當時畢卡索已與俄羅斯芭蕾舞演員奧爾加結婚。懷特一直與畢卡索保持地下情人的關係,並為他生下一個女兒。畢卡索拋棄她之後,她三十年來堅持給畢卡索寫信。她還把剪下的畢卡索的指甲和頭髮收藏起來。畢卡索去世後,她陷入絕望,最後自殺身亡。
畢卡索的最後一任妻子雅克琳·洛克,亦在畢卡索去世13年後飲彈自盡,只因「失去了畢卡索,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義」。
如果說精明如畢卡索的藝術家,可以用生活來反哺藝術,把痛苦折算成金錢,那麼還有另一種畫風的存在——呈現在這卷畫布上的文藝副產品,是某種笨拙的自毀。他們往往因自己的才華而痛苦,一不小心就被如針芒的才華給灼傷了。
我們熟知的是割掉自己耳朵的梵谷、把手槍放進口腔裡的海明威、臥軌的海子、抑鬱的西爾維婭·普拉斯。
四、「寫不出來」的巴託比症
小說《巴託比症候群》的敘述者是一位駝背宅男,他年輕時寫過一本小說,講的是「不可能的愛情」,但由於某種微妙的創傷,他就此罷筆。他整天宅在辦公室裡,但並非因為對工作充滿熱情,相反,每當主管分配任務給他,他總說:「恕難從命。」他最喜歡的名言是王爾德的話:「什麼都不做是全世界最困難的事。」
他自稱是一位巴託比症患者,巴託比是一群人,也是一種病毒,它主要瀰漫在文學的世界裡,患上此病的作家,一開始先拖延寫作,最後乾脆就此封筆。
「巴託比」一詞的發明最早來自作家梅爾維爾,據說他寫完被毛姆稱讚的《白鯨》之後,多年鬱郁不得志,1853年他出了本短篇小說集《抄寫員巴託比》,這個怪人總是說「不」。
這個「不」便是巴託比症的最初病徵。不上進、不追求,無所事事,固步自封,拒絕寫作。
巴託比症也是一種文藝病,有趣的是,這種病反其道而行之,它讓文藝變得更拖沓、更磨人。就像一座壞掉的沙漏,滿滿一罐黃沙,倒也倒不出來,時間被凝固。
產生巴託比症的原因也多種多樣。有的是江郎才盡,有的是妄自菲薄,有的太過追求完美,有的太早看到自己的命數。據說卡夫卡看了歌德之後,難過得好幾天寫不出來。蘭波17歲出道,不過自從20歲出版了第二部詩集之後,就轉型成了冒險家。霍桑憑藉長篇小說《紅字》大器晚成,但自此之後鮮有作品問世,依舊默默無聞。而王爾德終於把人生的最後兩年,貢獻給了無所事事的智慧。
更有甚者,將思考進一步推進,上升到哲學層面——如果人類無法用文字描述宇宙及其真相,當語言的運用只是為了滿足閱讀,而不能超越人類心靈的界限,「就會淪為一種不道德的行為」。
真是為了「不寫作」找盡千奇百怪的理由!
巴託比症大概是一種新的文藝病變體吧——優柔寡斷、耽於幻想、止於沉思。
而書中所虛構出來的一些文藝青年的形象——寫完幾行詩就搖頭嘆氣把手稿燒掉的皮內達、妄想薩拉馬戈剽竊自己的佩雷斯……這種孱弱又事兒逼的黏液質形象,倒是真正符合時代當下文藝青年們自黑的現實。
當普通青年、二逼青年、文藝青年同框時,後者或許是最尷尬的那一個吧。普通青年有時間,二逼青年有歡樂,文藝青年——左手詩和遠方,右手病和藥瓶,前路茫茫,長河漫漫,然而闊步向前,總有一天——
時間會有的,歡樂也會有的。
病就病著唄。
本文發表於《萌芽》2016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眾號所刊載內容之智慧財產權為萌芽雜誌及相關權利人專屬所有或者持有,未經許可,禁止進行轉載、摘編、複製及建立鏡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