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虎撲上的年輕人討論馬拉度納,總是輕飄飄一句總結「除了球技,就是一人渣」。
「把球技算進去了不照樣是個人渣」圖源:網絡
因為他們不懂老馬,也不懂屬於老馬的那個時代。
紀念馬拉度納的人,配圖都是他穿著10號球衣站在綠茵場上的樣子。
那時他處在人生的黃金時代,一頭濃密的黑色捲髮,還沒有變成一個中年胖子,一副不把整個世界放在眼裡的叛逆樣子。
這是60後、70後記憶裡的馬拉度納。他們不愛叫他的本名,喜歡親切地喊他「老馬」。
80後和90後認識老馬時,他已經徹底謝幕,坐在教練席上,頭髮鬍子被歲月染灰了,身上被汗濡溼的也不是球衣,而是襯衫。
2008年,老馬被聘為阿根廷國家隊主教練。90後觀看2010年南非世界盃時,他已是一襲灰色西裝的樣子圖源:ET
老馬是個時代符號。
不僅是他高超的球技、驚人的天賦,還有他反叛、野蠻又乖張的形象。
他從來不是個完美偶像,也不屑於迎合完美的標準。
他是草根天才、痞子英雄式的人物,犯規、吸毒、槍擊記者、私生活糜爛,但從不向主流低頭,也從不後悔。
他的自信龐大到令人咋舌。
「我媽媽認為我是最棒的,我在成長過程中對這句話一直深信不疑。」
他不虛心、不客氣、不悔過,面對批評,他反而勸批評者自我反思:「所有批評我的人,都應該收回他們的話」。
「一半天使,一半魔鬼」,這個形容恰如其分。
也只有那個年代,會如此包容老馬「魔鬼的一面」,給出這樣一個評價。
放在今天,名人被放大鏡無限審視言行舉止,偶像要自覺向標準化靠攏、不能有任何人生汙跡,高情商被看作陰陽怪氣,真性情也成了人設,我們的時代,恐怕很難再出一個老馬了。
馬拉度納91次代表阿根廷國家隊出場,打入34球。圖源:BBC
當歐洲的小夥子們通過完善的選拔體系進入青訓隊,在綠茵場上接受專業教練的指導時,南美的貧民窟少年在街頭踢著自製皮球玩兒。
馬拉度納就是這群赤腳踢球小孩中的一員。
他出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費奧裡託鎮,一個放眼望去全是低矮破爛的棚屋和煙塵滾滾的土路,垃圾隨意堆在路邊的小鎮。
馬拉度納的老家費奧裡託,60年來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圖源:BBC
馬拉度納傳記作者吉列姆·巴拉格今年還特地去探訪了費奧裡託鎮,這裡仿佛時間靜止般,沒有任何變化。
在路邊,有簡陋的水泥地球場,只有一個球門,小男孩們就在這裡踢球玩耍。由於貧窮的費奧裡託鎮暴力事件頻發,市區的計程車司機出於安全考慮,甚至不願載巴拉格到這裡來。
馬拉度納的父母都是移民混血後代,生養了8個孩子。父親是瓦工,母親是家庭主婦。飛黃騰達後的馬拉度納,也仍舊是「精神上的工人階級」。
父親在馬拉度納3歲生日送出的禮物,一個自製皮球,改變了兒子和家庭的命運。
老馬的童年圖源:網絡
這個遠比同齡人矮小的小孩,自16歲起,人生如同坐上了火箭般騰飛而起,當他以隊長身份帶領阿根廷隊拿下1986年墨西哥世界盃冠軍後,他在阿根廷成了一個不朽的傳奇。
人們叫他「上帝」。哪怕他脾氣暴躁,在球場上曾向對手進行報復性暴力犯規,還勝之不武,用手進球,還大言不慚稱之為「上帝之手」——有瑕疵的天才,仍舊能憑藉實力被尊稱為「上帝」。
1986年世界盃「上帝之手」名場面, 這是「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評價由來。圖源:BBC
巴拉格在寫給BBC的紀念馬拉度納文章中有一句話點出了阿根廷人對馬拉度納的迷戀:
「要看懂迭戈·馬拉度納這個人,你必須了解阿根廷這個謎一樣的國家;這個國家需要像馬拉度納這樣的人,像彌賽亞(Messiah)一樣引領它走向偉大,走向它自認為配得上的一切。」
對於中國的球迷來說呢?
中國年輕人不需要彌賽亞,但需要一位文化上的偶像。
馬拉度納作為球員的鼎盛期,正是中國翻開新篇章的時期。
那時候,上海、北京等大城市開始出現越來越多外國品牌的商品廣告,街頭上高鼻深目的外國人還很稀奇,年輕人穿著喇叭褲、尖頭鞋,燙著爆炸頭,把「迪斯科一代」的身份打在形象上。
英國攝影師肖君在1984年以學生身份來中國,用影像記錄了中國的80年代,他感嘆:
「1985年,我只有20歲,中國當時超過一半的人口都在25歲以下。他們在這個充滿希望的新時代為中國的發展,注入了活力。」
1985年,上海外灘,五位打扮新潮的年輕人圖源:攝影師肖君
從鄰居家不太清晰的電視屏幕上,中國的年輕人認識了足球,認識了馬拉度納。那時候,這些年輕人面臨的是無限的可能和開放的未來。
房價才不是他們愛聊的話題,他們聊美國的生活方式,聊音樂詩歌體育哲學,聊一場無疾而終的暗戀或是熱烈燃燒的愛情。
這些年輕人和馬拉度納一樣是草根。
草根成名的故事中,年輕人看到了自己。儘管未必真的像老馬這樣天賦異稟,但他們相信打拼的力量,相信奮鬥能改變個人命運,相信未來的無限可能。
這些年輕人就是90後的父輩。馬拉度納是他們的青春,馬拉度納的時代就是他們的時代。
作家查建英這麼描述這個時代:「20世80年代,是當代中國歷史上一個短暫、脆弱卻頗具特質、令人心動的年代,大家以一種惡補的姿態學習,充滿激情和感謝。」
1985年,上海,一位年輕人隨身攜帶的收音機引起了眾人圍觀圖源:攝影師肖君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草根傳奇對後來的年輕人不再有吸引力,我們嚮往的是生而「二代」,困在996裡被迫努力,卻對未來想像貧乏。
父輩口中的「奮鬥」,可能早就失去了曾經的意義。
馬拉度納的時代過去,無精打採的不止是新一代年輕人,還有同樣「草根」的南美足球。
關於南美足球,近幾年體育論壇上問的最多的問題是,「南美足球衰落了」,「南美足球為什麼跟不上歐洲足球了」;梅西之後,也再無巨星。
曾經,南美足球靠的是自我放飛的天才,是個人英雄式的,不拘泥固定打法,腳法靈活,個人風格鮮明;對比之下,歐洲講究技術和完善的養成體系,能培養出優秀的「工業化球員」和團隊。
但歐洲足球有著商業化的天然優勢,有足夠的金元支撐整個體系,就像玩遊戲,V0怎麼和土豪高氪玩家抗衡?
有人說,正是因為草根出身,馬拉度納適應不了突然而來的功成名就,處理不了人生落差。
但更可能的答案是,馬拉度納不過想做自己罷了。
他不會在發布會上表演痛哭流涕的悔過戲碼,哪怕在人生跌落最深的谷底時,他只有一句「不後悔」。至於那些惋惜的聲音,大概只算是自作多情吧。
前文提到,馬拉度納始終是「精神上的工人階級」,他把拉美革命家、左派政治家切格瓦拉紋在手臂上,古巴領袖卡斯楚紋在左腿上,支持委內瑞拉的頭號人物查維茲,從不掩飾對美國的厭惡,還公開懟過布希。
馬拉度納將卡斯楚視作「靈魂摯友」,曾在2000年接納飽受毒癮困擾的馬拉度納來古巴治療圖源:路透社
他全力對抗的不止是美國,還有象徵著主流的一切。他把國際足聯稱作「黑手黨」,轉頭卻和真正的義大利「黑手黨」Camorra在夜店轟趴,穿著珠寶和皮草合影留念。
作為天主教徒,他公開攻擊梵蒂岡和教皇「照顧窮人言論的虛偽」:「我去過梵蒂岡,看過金頂。教皇說教會擔心可憐的窮孩子,老兄,你為什麼不賣掉這個頂呢?」
馬拉度納為自己的錯誤付出過代價嗎?當然。
他長期吸食古柯鹼,在1991年賽後藥檢中被查出,義大利足協隨後就下達了15個月的禁賽令。1994年美國世界盃,馬拉度納又在反興奮劑檢查中尿檢陽性,被國際足聯禁賽。同年,他用氣槍射擊四名記者,被判兩年零10個月的監禁。
1991年,因持有毒品,馬拉度納在阿根廷被捕圖源:AFP
他渣嗎?當然。
他喜歡美女,有數不清的情人,以及11個孩子,其中六個是他拒不承認的私生子。早在第一個私生子出生的時候他就放言:「我合法的孩子只有Dalma和 Giannina(他與前妻的孩子),剩下的都是我個人金錢和失誤的產物。」
2018年,馬拉度納向28歲的女友求婚成功。他的第一任妻子是青梅竹馬的克勞迪婭,兩人2003年離婚圖源:網絡
他總是話中帶刺,可以說是「低情商」範本;他不自律,酗酒,放任體重增長,因此犯了心臟病,不得不通過切胃的方式減肥。
可以說,馬拉度納的不羈和叛逆讓他「社會性死亡」過,因為健康問題在生死線上掙扎過,但他都挺過來了。
2019年紀錄片《迭戈·馬拉度納》的導演卡帕迪亞總結道:「馬拉度納實際上已經死過幾次,但他又回來了。這是關於死亡和復活的故事。」
只不過這一次,他無法再次復活。
幸好馬拉度納活在他的時代,一個名人不必小心翼翼、謹小慎微的年代,一個能接受人性幽暗面、不以刻板標準評價公眾人物的年代,一個年輕人渴望與世界聯結、反叛還沒有成為一個貶義詞的年代。
也許,我們的時代更愛諸如完美、標準化之類的詞彙,欣賞「一錘錘死」的行事方式;我們害怕人生出現彎路和岔路,害怕犯錯,害怕不被饒恕和原諒。
馬拉度納離開了,我很想念屬於他的那個時代。
1986年世界盃,阿根廷國家隊長馬拉度納捧得大力神杯圖源:網絡
請微信搜索關注公眾號「Vista世界派」,get有水準有態度的國際觀察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