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楊立華做客北大博雅講壇直播間,圍繞《莊子》內、外、雜篇哪一部分是莊子本人所作,莊子為什麼要用編造人物對話的方式來寫作等問題,講述了莊子如何將「至德者」的不可言說,利用「聞道者」和「問道者」的對話將其中最根本的真知表達出來,給後世人以啟迪。以下講座內容摘編自現場錄音整理稿,經主辦方和楊立華教授本人校核並授權發布。
楊立華在直播現場
《莊子》有「內篇」7篇、「外篇」15篇、「雜篇」11篇,其中哪些是由莊子本人所作?歷代學者都有不同的看法,比如蘇東坡認為「說劍」「讓王」「盜蹠」「漁父」這四篇斷然不是莊子本人所作;王夫之在《莊子解》中明確講到「外篇」15篇全都不是莊子本人所作,甚至批評其中的一篇是「軟美膚俗」(《莊子解·刻意》),在他看來《莊子》的「外篇」是「後世學莊者為之」。總之,大部分學者都不認同「內、外、雜」都出自於莊子,因為不管是文風、思想境界,還是思想主題、對人物評價,它們之間的差別特別明顯。但是,到底「內篇」是莊子本人所作,還是「外、雜篇」是莊子本人所作?對於這個問題一直有爭議。近代學者分成兩派,其中有少部分學者認為「外、雜篇」是莊子本人所作,「內篇」反而不是,在這一派中影響最大的是任繼愈,依據是《史記》中司馬遷為莊子作傳的時候,所引用的莊子的話全都來自「外、雜篇」,而沒有引「內篇」。不得不說這個證據是不能輕視的,因為無論如何我們離莊子都比司馬遷離莊子要遠太多,司馬遷當年所能看到的先秦時期的史料肯定比我們所能看到的要更為豐富。
另一派則認為「內篇」是出自於莊子本人,而「外、雜篇」則不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當時還是張岱年先生博士的劉笑敢教授在他的博士論文《莊子哲學及其演變》的開頭部分通過詳盡的考證,發現了一個語言發展當中的重要線索,即單字詞的出現,一定是早於雙字的組合詞。他注意到幾對概念,在「內篇」裡,「精」、「神」、「道」、「德」沒有出現連用的情況,而「外、雜篇」裡則開始頻繁出現「精神」、「道德」的連用。如果將《莊子》與能夠確定年代的經典加以比較,就會更加明顯地看到這一點,比如在與《莊子》同時代的《孟子》和更早的《論語》當中,都沒有「道德、精神、性命」連用的情況,而偏晚的《荀子》和《韓非子》就開始頻繁地出現連用。與此同時,劉笑敢教授還做了一個統計發現,《莊子》「內七篇」裡概念的交互使用頻率極高,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內七篇」的整體性。除此之外,我還發現在《莊子》的「外、雜篇」裡有相當部分的篇章是在模仿「內篇」,其中最著名的是《秋水篇》是在通篇模仿《逍遙遊》,這個觀點在《中國哲學十五講》裡的《莊子》一節中曾在注釋中談到。《逍遙遊》七章,《秋水篇》也是七章;《逍遙遊》第一章講「小大之辯」,《秋水篇》第一章也是講「小大之辯」。《逍遙遊》最後兩章是莊子和惠施之間的討論,《秋水篇》最後兩章也是莊子和惠施之間的討論,而且討論的結構也是一致的。但是,如果仔細看《秋水篇》對「小大之辯」的討論,就會發現其思想的深刻程度在根本上遠遠達不到《逍遙遊》的高度。
因此,我們要對《莊子》進行真正的研讀,重點就應該放在《莊子》的「內七篇」,但並不是說「外、雜篇」不應該讀,因為儘管「外、雜篇」是後世學莊者所作,但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莊子》「內七篇」的理解。因為這裡面匯集到的文獻篇章都離莊子很近,所以裡面透露出很多很重要的信息,所以對於我們理解莊子是很重要的。而且這些後世學莊者對莊子的某些思想片斷有充分的發揮和展現,其中的有些篇章也確實很妙。
很多人以為《莊子》之美在於「莊周夢蝶」裡,其實《莊子》文章之美、最難寫的是非大手筆不能為的《人間世》,尤其是《人間世》的第一章要編出一段顏回和孔子對話,而且顏回每次說完之後,在孔子的提點之下還要不斷提高,其中既要符合顏回的思想和個性,還得能夠在孔子引導之下不斷提高,這是非常難寫的。那麼,為什麼莊子要用一種最難寫的方式寫《莊子》?因為之前經典中的對話基本上都是實際發生的,比如像《孟子》,可能就是文字上有些潤色,證據就在於《孟子》有幾處「答非所問」的錯誤,是因為孟子沒聽清楚對方的問題就直接回答。《論語》裡也都是孔子的弟子直接記錄孔子的言行,只是在文字上有所潤色。
然而,《莊子》卻不同於《孟子》和《論語》,是莊子編的,那麼莊子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莊子的後學裡有人探討原因,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雜篇」中的《寓言篇》:「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為什麼要「重言」?「重」就是引重人之話,引歷史上傳說中偉大的聖賢,借他們的口來說話,比如《內篇·齊物論》中的「昔者堯問於舜曰」。但是我認為這是一種很膚淺、庸俗的看法,因為這種引證最終是為了說服別人,但是莊子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他要「說不可言說者」。在《莊子》的「內七篇」中所有的「至德者」都是沉默的,他們都沒有說話,比如在《逍遙遊》第三章中的「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的神人,他根本就沒有出場,而只是在兩個人的描述中;再比如「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杳然喪其天下焉」那一段,那個「四子」同樣也沒有出場。為什麼這些人不說話?因為「至德所知,不可言說」,說就代表已經進入了思想和語言了,一旦進入了思想和語言,就已經在分別當中了。
能夠認識到哲學表達中的語言困境,尤其是對其中最根本所見的表達困境的不只是有莊子,但只有莊子停下來,不可往前走,因為沒有辦法言說。如果《莊子》「內七篇」裡都是像《齊物論》第二章,或者是《大宗師》開篇的第一章、第二章,亦或者是《應帝王》的倒數第二章那樣的平鋪直敘,那麼馬上就有一個問題:誰在說話?說話的這個人是「至德者」嗎?說話的人如果是「至德者」,「至德者」的所知、所見應該歸於沉默,就不能進入言說。如果直接寫陳述的人,他不是個「至德者」,他既然沒達到「至德」,沒達到最高的境界,那他所說的是真知嗎?怎麼可能是真知呢?這涉及到了說與不可說的根本問題。於是,莊子開始進入到這樣的寫作當中,開始用對話的方式來寫作。
《莊子今注今譯》
在莊子的對話人物裡,最重要的是兩類人,一類是沉默的「至德者」,也就是《逍遙遊》第一章結尾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中的「至人、神人、聖人」。在《莊子》中許多關鍵處的對話都在圍繞如何理解「至德者」,其中儘管沉默的「至德者」是作為背景,但是卻非常重要。其中參與對話的人可以定位為「問道者」和「聞道者」,「聞道者」是已經對「道」有所知的,「問道者」是希望對「道」有所知的。但是「問道者」和「聞道者」不是「至德者」,而且大部分「聞道者」都不能成為「至德者」,因為要達到「至德」的最高境界要有先天的稟賦,也即莊子所說的「聖人之才」,有「聖人之才」的人才有可能達到「聖人之道」。在《莊子·大宗師》「南伯子葵問乎女偊」那一章中,南伯子葵問女偊說:「我能不能學道?」女偊說:「不能學,你學不來,『子非其人也』」,你不是那個人,因為你沒有「聖人之才」,然後他接著講說:「卜梁倚有聖人之才」,我有聖人之道,所以我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於是開始有了後面的一段「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這樣一種不斷提升境界的層次,這是其中的關鍵。如果跨越不過去就無法成為「至德者」。那麼在《莊子》的「內七篇」中頻繁出現的孔子是一種怎樣的存在?一方面,孔子確實是能夠理解「至德之境」,另一方面,孔子又是理解「人間世」的,對於各種倫理原則、潛在的危險都有非常深刻的理解,所以他發揮了一個溝通根本的、不可言說的「至德之鏡」和必須要面對的複雜「人間世」的橋梁的作用,而這個作用至關重要。
那麼,莊子在這本書裡是怎樣出場的?莊子在「內七篇」有三種出場方式,第一種是莊子和惠施的對話,其思想品質之低是令人驚訝的,這兩個人完全是雞同鴨講,根本沒有彼此之間的交鋒,但是卻極為重要。當你在讀《莊子》時遇到那些不容易確定的話的時候,惠施和莊子的對話就可以幫助你,因為莊子認同什麼、反對什麼,在與惠施對話的過程中全都非常清楚地說了出來。第二種是莊子作為作者的直接陳述,這是莊子第二個出場方式。莊子第三個出場方式是隱身在自己所編故事的人物當中,《大宗師》中有三章出現了莊子的形象,即「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和最後一章「子輿與子桑友」。在這幾章中很明顯有莊子隱形的出場,為什麼?因為莊子在《大宗師》中作為作者陳述的話裡:「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也同樣又出現在「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這一章中「子來」的話裡:「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莊子把自己投射到自己所編故事當中的人物出場,從中可以看到莊子的孤獨。他沒有朋友,這是一個千古獨絕的心靈。他可能沒覺得自己寫出來有什麼意義,但還是寫了;他可能也沒覺得自己寫了將來會有人理解他,所以他才有所謂「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莊子內篇·齊物論》)他在想像中編出了這麼多相視一笑、莫逆於心的朋友,可能在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他就待在他的漆園裡,在自己的思考當中,嘗試著要留下點什麼。那個時代有很多隱者,比如像《論語·微子篇》,孔子對待隱者有一個特別複雜的態度,孔子其實極其欣賞這些人,他知道是因為天下無道,所以大賢在隱,但是他又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人不可以跟鳥獸同群,自己只會跟世間眾生在一起。所以《論語·微子篇》裡有這樣的隱者,但是真正的隱者沒有留下作品,而莊子留下了。莊子之所以要寫這本書,應該還是希望這個世界好,希望自己所見到的人間世的危險能夠被人們了解,希望自己所了解的真知能夠為人做知,能夠對後世人的思想和他的實踐,帶來一些有益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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