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 22 日早上六點多,蕭健起了床,他習慣性地望向窗口——外面下著小雨。
「當時就想著今天看不到雪山了。」他像往常一樣起床、吃飯,準備上班。
蕭健在一個名為「在成都遙望雪山」的微信群(以下簡稱「雪山群」)裡,這是一個由在成都觀看西邊橫斷山脈雪山的喜歡戶外、攝影、人文等領域的雪山愛好者所組成的社群,成立於2012年。每到有雪山出現,群裡第一時間就會有反應。
早上八點,雪山群突然冒出來幾十張雪山的照片。蕭健趕緊抱著單眼相機和 600mm 焦段的長焦鏡頭上到 11 樓樓頂——這是他精挑細選過的點位,在這裡,如果天氣好的話,甚至可以拍到雙流機場航站樓和雪山的合影。
沒多會兒,西邊的雲裂了一個口子,海拔 5000 多米的巴郎山透過雲層出來亮了相,趁著一架飛機起飛的時候,蕭健按下快門記錄下了這一刻。
9 月 22 日,蕭健在成都雙流機場附近拍攝到的巴郎山 圖片:蕭健
相比夏天,秋天的巴郎山更為驚豔,「因為是秋分嘛,天氣變冷,山上的雪也比較多。」蕭健慶幸自己趕上了這一次的和雪山的會面。拍攝完,他趕緊把照片發到了群裡。
《中國國家地理》執行總編輯單之薔曾在 2017 年 11 月的一篇長文中解釋,並不是有雪的山就叫雪山。從空間上看,像南極、北極這樣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冰雪,但那裡的山峰不能叫雪山,因為那裡的地面上都是冰雪;從時間上分,北方冬季那些披滿冰雪的山峰也不是雪山,因為到了春天這些雪就消失了。只有那些有著永久冰雪的山峰才能叫雪山。
按照這樣的說法,成都被賦予了一個新的意義:中國唯一能看到海拔 6000 米以上雪山的大都市。而由於地處亞熱帶,在成都遙望雪山則更平添了幾分特殊性。
自成立以後,雪山群從幾個人的小群發展成了 3000 人規模的社群。在這裡,群友不斷地分享、研究與記錄,把拍雪山從個人愛好,逐漸過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是雪山還是海市蜃樓雪山群的成立來源於一張著名的雪山圖片。
2008 年 7 月 22 日,一個叫沈易培(網名 issoss)的學生在洗面橋橫街的屋頂拍到了成都市人民檢察院與雪山的合影,並把照片上傳至網絡相冊。這張照片隨後在各個本地論壇上引發了持續幾年的討論。
2008 年 7 月 22 日 沈易培拍攝到的么妹峰
攝影:沈易培 製圖:趙華
申芸(網名「貝犢」)是一名醫療行業從業者,2011 年在網上發現一些成都市內拍到的雪山照片時,她意識到,「這是個很獨特的城市景觀」,於是開始搜集整理相關圖片,並在幾個本地論壇發帖。其中,數沈易培拍攝到的這張圖片雪山清晰,同時還有被稱為「成都白宮」的著名地標建築作為前景。
但那時候更多人認為,在成都市區不可能看到雪山,圖中的雪山是海市蜃樓。雖然唐代詩人杜甫早在成都草堂寫下了「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的名句,但很多人都認為,「千秋雪」或許指的是成都西邊某座不知名山峰上存留下來的季節性積雪,又或者,只是詩人的一種誇張。
2012 年,申芸發在微博上的雪山圖片就遭到了登山家十一郎的質疑。十一郎在微博中稱,「成都市內能看到什麼雪山,多年前已有人論證過了。最多就是苗基嶺(西嶺雪山)。」
不少人參與了那場爭論,但互相都沒能說服對方。畢竟除了照片比對以外,他們並不能拿出科學計算驗證等理論支撐。環保從業者、獨立藝術史學者趙華搜集了從 1998 年往後十年的媒體關於成都出現雪山的報導,發現媒體和相關氣象專家基本上都不認可成都能看到雪山。
2010 年《天府早報》的報導
趙華向全現在解釋,專業人士主要提了三點,一是(照片的)肉眼解析度看不到,二是能見度不夠,三是氣象條件屬於海市蜃樓。
以論壇上圖片的水印為線索,趙華找到了沈易培的網絡相冊,下載到了原圖。通過原圖內的信息,找到了型號參數等信息,將圖片中的么妹峰、成都檢察院、成都醫院以及原圖中的位置信息進行連線。通過連線發現,Google Earth 與圖片中各地點的位置完全一致。
圖片中的景物放入測繪系統中模擬 圖片:趙華
但是這樣的論證並不能完全說服對方。「人們對物理學、氣象學中折射、反射、實像、虛像、海市蜃樓等光學、氣候現象有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認識,反而不相信成都能看到雪山了。」趙華發現,更何況,當時不論官方還是民間,對於成都西邊橫斷山脈雪山的研究,幾乎是一片空白。
一番爭論之後,申芸決定把參與爭論的辯友以及之前論壇裡認識的朋友拉到一起討論、研究,雪山群就此成立。
這其中,錦城夜雨本名李春林,是一名出版社編輯,喜歡戶外運動,尤其喜歡觀察川西藏族、羌族地區的人文,經常在網上發些旅遊相關的帖子和攻略。2011 年 5 月,他在老家龍泉山腳下無意間看到了雪山,「覺得特別吃驚」;丘寒是攝影師,從 2010 年起就堅持在家拍雪山;華西雨屏是植物和雪山愛好者;Think 本名顏浩,愛好戶外運動,小時候就經常在家門口看到雪山,喜歡實地探索並用 Google Earth 檢索並模擬旅遊線路。
趙華 圖片:作者
不久,趙華也被拉進了群。這位「學霸「入群第一天就跟大家說,他通過在軟體上模擬和計算發現,距離成都直線距離 240 公裡的貢嘎山,在視線上並無遮擋——也就是說,在成都理論上是能夠看到貢嘎雪山的。
「雪山有啥子好看的」在群主申芸看來,雪山群更像是一個室外團隊——對這個組織來說,觀山並不是一項集體活動,大部分人觀山都僅限於在自家窗邊或樓頂,唯一的集體活動就是每年的線下分享會。
地理系大二學生羋治林2016年通過丘寒進了群。他發現,這簡直就是個「死群」。「群裡幾十個人,大家都不說話,基本上就我一個人在說話、問問題。」羋治林告訴全現在,「在成都遙望雪山」的公眾號彼時也已經停更很久了。
羋治林曾在大學宿舍樓頂看到過么妹峰。在此之前,他沒想到自己生活的城市還能和青藏高原的雪山產生某種聯繫。從那之後,他養成了時不時早起去宿舍樓頂逛逛的習慣,希望和雪山偶遇。
2016 年底,羋治林參加了雪山群的線下分享會。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雪山長圖,「雲霧繚繞,像天上的仙境一樣。」分享會結束後,羋治林找群友華西雨屏要來原圖,回去研究。
他用了一個多月,通過 Google Earth 進行模擬,對於圖中的標註進行了訂正,並標註出了此前沒有標註出的山峰。除了檢索資料和軟體模擬外,他還去省博物館查閱縣誌,把縣誌一頁頁拍下來,和群友一起討論研究。斷斷續續研究了半年後,羋治林已經可以標註出所有成都西面所能看到的雪山名稱和海拔,他所標註的雪山長圖成了許多愛好者的「觀山指南」(圖片見文末)。
群友李春林則很有先見之明地在2012年買下了「雪景房」。
他專門給自己挑了個房間朝西的高層戶型,「我確實有考慮到看雪山這個點的。當時大家還沒有這個概念,我可能是最早一批買雪景房的人。」李春林說。
5 月 24 日,李春林在房間裡拍到的大雪塘
圖片:李春林
能見度好的時候,他會早起拿著相機到樓頂拍照。在樓頂晨練的大爺問他在拍什麼,「雪山。」李春林說。「雪山有啥子好看的。」大爺有些不屑。申芸也和老家的一些長輩交流過雪山,長輩們表示,以前也見過雪山,但似乎沒那麼興奮。
為什麼千百年來,在成都遙望雪山直到今天才引起人們關注?《中國國家地理》曾在文章中做過解釋,成都多雲、多霧、多雨的氣候特點,使得西部的雪山難得一見。偶爾出現晴天,即便有人看到了雪山亮相,也由於沒有拍下圖片,無法傳播給更多人知道。
這樣說來,2017 年 6 月 5 日算是分水嶺——這一天,不少成都人發現,西邊摩天大樓勾勒出的天際線之上,綿延幾百公裡的山巒像是憑空冒了出來。黛色的青山之上,逐漸現出一座座雪峰。
雪山群沸騰了。
丘寒用以一幅27張照片接成的長卷記錄了這一切,刷爆朋友圈。趙華則寫了一篇 《在成都遙望貢嘎,一次海王星式的發現》的文章。文章提到,1845 年,亞當斯推算出了海王星運行軌道,但當時並沒有引起重視。直到第二年,當天文臺發布了發現海王星的消息以後,亞當斯才開始被人們所關注,這一發現也造就了由預見到觀測的傳奇。
在他看來,貢嘎山在成都被遙望到,也是同樣的故事——山一直在那裡,終於被大量堅持守望的雪山愛好者們看到了。
當遙望雪山成為一種生活方式2017 年 6 月 5 日之後,原本 100 多人的社群很快突破千人,到現在已經超過了 3000 人。
那次著名的「觀山事件」後,媒體爭相報導,當地政府也將遙望雪山作為噱頭來為當地做推介。嗅到商機的開發商們索性將高層朝西的戶型作為「雪景房」作為賣點——這樣的戶型此前在市場上並不受歡迎,許多人買房都會特意避免「西曬」。
2018 年成都市出臺的《成都市城市總體規劃(2016-2035 年)》公示草案中,關於城市總體設計部分第二項「形成』透風見綠簇群錯落』的城市空間秩序」裡,明確提出了將要構建 29 條觀山視域廊道,再現「窗含西嶺千秋雪」盛景。加強營造軸線、門戶、老城、中心四類城市標誌性天際線的規劃目標。在成都看雪山正式被納入了成都市市政規劃建設中。
群友水星人一直在堅持統計雪山群內的觀山記錄。據他統計,2017—2019 年成都市內能觀看到雪山的天數分別為 50、56 和 66 天,2020 年上半年則有 33 天可以看到雪山。
圖片:南卡
「以前媒體報導成都出現雪山用的都是百年一遇,現在實際上是兩年百次。」趙華發現,「這個事情火起來了,政府也看到了,他們想吸引更多人過來;環保部門看到了,他們想往政績上靠。我們這些長期在成都生活的人,肯定也希望越來越多人過來,因為人越多我們的生活也會更好。」
但另一方面,他們也會刻意保持距離。
李春林和申芸之前接受媒體採訪時,總碰上記者「挖坑」,希望他們能說幾句類似「看到雪山是因為成都空氣變好了」之類的話,但他們都拒絕了。以至於每次接受採訪時,群主申芸都會特別強調,是不是因為環境變好了才能看到雪山這個判斷,不應該由他們來下。
2019 年 9 月 9 日,四川省政府新聞發布會上,四川省生態環境廳將「老百姓看得見雪山」歸結為了環境治理的成果。
趙華對此不置可否,「最近幾年,成都觀山天數增多可能還是要得益於群裡人數增多。要看到和成都直線距離 240 公裡的貢嘎山,就需要 240 公裡範圍內空氣都要好,並且沒有霧霾和雲層遮擋。這種情況其實一年也就幾次,加起來可能一共不超過 4 個小時。一開始我們加起來只有幾十個鏡頭,會漏掉很多。但是現在我們這麼多人,就意味著每天都有上千個鏡頭在成都各個角落守著,大家天天在群裡討論,等著雪山出來,基本上是一絲不漏地拍到了每一次雪山。」
6 月 24 日,攝影師向文軍在成都蒲江縣拍攝的貢嘎山
圖片:向文軍
2020年9 月 12 日,雪山群獲得了《戶外探險》雜誌頒發的金犀牛獎最佳戶外團隊獎項。在北京領完獎回到成都後,群友們開了一個線下分享會。接著,又各自過起了遙望雪山的日子。
位於成都市中心的富力中心有一個視野開闊的樓頂,在這棟 47 層高樓樓頂平臺上的施工區域、大字招牌以及立柱之間,可以看到成都西北到西南方向的全景——這是羋治林在市區給自己挑選的雪山觀景臺。2018 年畢業後,羋治林在中國人壽從事保險銷售。工作起來沒那麼多時間了,但他依然保持著看雪山的習慣。只要目測能看到雪山,他一定早早起床,騎車到這一觀景臺上看上一會兒再去上班。下班後,如果還能看到雪山剪影,他也會過來一個人待到天黑。
9 月 19 日,羋治林在富力中心 47 層樓頂 圖片:作者
李春林已經不再把看雪山當成有儀式感的事了,但他時不時還是要定個鬧鐘起來看看。
天冷的時候么妹峰和大雪塘雪比較多,「你們今天很漂亮啊,有時候雪少了,就會想你們今天怎麼這麼難看啊,」站在窗邊,李春林經常會這樣在心裡跟雪山打著招呼 ,像是在和老朋友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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