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四點多的香港文化博物館,當我駐足於金庸館的武俠世界裡,一幅字畫吸引了我的目光。這首詩是唐代詩人王維《觀獵》的最後兩句,全詩如下: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鵰處,千裡暮雲平。
從風起雲湧到風定雲平,詩人在觀獵前後的感受對比很是鮮明;而在金庸的武俠世界裡,江湖起起落落,終究也變成過眼雲煙;
「來也匆匆 去也匆匆 恨不能相逢;愛也匆匆 恨也匆匆 一切都隨風」,翻拍成電視劇的《倚天屠龍記》,《刀劍如夢》這樣的詞正合其意。
香港100越野賽已經過去三天,當我帶著一身酸痛,再回望那將近19個小時連跑帶爬,翻過大大小小無數座山,抱回一個小金人(銀獎)的經歷時,也終於理解了這樣的狀態。
如果不是因為要參加Vibram香港100越野賽,我就不會有這一趟的香港之行,不會住到推薦的沙田麗豪酒店,更不會有這一趟就在沙田公園旁的香港文化博物館之旅,—— 一切真是神奇的緣分!
在我躊躇滿志,想要在20個小時內完成香港100公裡越野賽,抱一個小金人(銀獎)回家時,在金庸館裡,我腦海中卻滿是當年看《東成西就》的旋律:
「絕招 好武功 問世間邊一個達上高峰
成功 威風 男兒有邊個是大英雄
誰是大英雄 誰是大英雄」
承認吧,誰沒有個英雄夢?
拋開少年時的武俠夢不說,這幾年我一直有個夢:跑一次香港100越野賽,抱個小金人回來(最好是金獎:必須在16小時內完賽,再不濟也要是銀獎:20小時內完賽,底線是銅獎:24小時內完賽)!
之所以有這個夢,是我在2013年年初時聽到了這樣的故事:廣州某大神周末跑香港100越野賽,24小時內完賽,抱個小銅人,馬不停蹄趕回廣州繼續忙碌!
那時候我開始跑馬拉松還不到兩三年,聽到了這樣的故事只能仰慕加興嘆,直到身邊的朋友樂天和託哥從北京遠赴香港,也在30個小時內順利完成比賽,我才隱隱感覺到我也有可能實現。
心底埋下這夢想的種子,七年後得以成為可能,天時地利人和,一個都不能少!
越跑越野?多年路跑的裡程積累之後,我在19年年初開始了越野之旅,裝備、路線、風險全然不同,我用廣州30KM,廣州100KM,武功山56KM幾場不成功的比賽積累經驗;
難中籤?19年9月,我很幸運地獲得了Vibram的贊助名額,登上了末班車;
局勢不穩定?直到出發時還有朋友問這一類問題, 組委會定期的郵件溝通,港百十周年賽事,這麼多年以來最充分的一次準備( 19年下半年開始每個月將近300KM的跑量和8場馬拉松比賽的鋪墊),是時候搏一搏啦;
1月18日,早上8點的北潭湧,將近1500位選手正式開始2020港百的角逐!
我拍完第一批選手的出發視頻,放好手機,檢查裝備, 踏上賽道,一切就緒!
「剛開始的一段是公路,一定要跑起來,能多快就多快,避免上山時人潮堵住」
「 把上坡當作休息,下坡時一定要跑起來 」
前一晚和阿輝吃飯,大家都在諮詢這位跑過港百五年,拿過小金人的大神建議, 我也決定放手一搏全力去衝;(如果想要在16小時拿到真正的小金人,前半程7個小時後半程9小時是比較合理的安排, 既然是來比賽, 很多人一定都想越快越好)
8:05分, 我身在第二批隊員中出發,這一段的西貢東郊野公園,公路上的緩上坡和下坡居多,真正的山路只有一小段, 我最快的時候5分多的配速,如同常規的路跑馬拉松一樣;到了12公裡之後SP1的東壩,時間還不到1小時20分;
參加過幾次越野, 我已經不再被這樣的數字迷惑了——不能簡單地以目前公裡數除以實際公裡數的算法去預測100公裡的完賽時間, 因為之後漫長的90公裡可能面臨各種不確定因素,比如持續的爬升或者石子路等技術路段, 或是身體不適,或是天氣突變等等;
「能跑動的時候不要走路, 能快的時候不要慢」,在公路的緩坡,山地的平路小徑,持續臺階下坡,海邊的棧道,或是很鬆軟的沙灘, 我基本都是這樣的狀態:一路呼哧呼哧喘著氣, 一面腳步不停,美好的風景在我眼前大多一閃而過;
前後不時有跑過的身影,但大多都很少說笑,專注於腳下的路,分秒必爭;
來不及停下來看風景,我就偶爾開個小差:
跑在陰天的沙灘上, 我在陣陣的海浪聲中幻想「 沒有椰林綴斜陽 只是一片海藍藍」的盛景;
跑在樹林裡的平地, 我在一步一跳,避開樹根的跳躍間,也仿佛聽到松濤陣陣,「誰畫出這天地 又畫下我和你 讓我們的世界絢麗多彩」 ;
突然之間,我身體左側結結實實倒地了,原來是右腳被樹根絆倒了,由於速度太快來不及剎車——
轉眼間,我的左膝蓋泥土和血跡混雜, 我大腦馬上清醒過來:
前面的視線中沒有人煙, 後面一兩百米處有兩個奔跑的身影;
嘆了口氣, 心痛了幾秒, 我馬上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跡, 毅然又以跳躍的姿態與山林共舞;
"拍拍身上的灰塵 振作疲憊的精神 遠方也許儘是坎坷路 也許要孤孤單單走一程",左膝蓋隱隱作痛,那又奈何呢?自己選擇的路,怎怪山高水也深?
此時還不到34公裡,比賽剛開始不到四個半小時,先到CP2的打卡點再說吧;
我就這樣一路順勢跳躍下坡,十幾分鐘後跑到了CP2猴塘溪的打卡點;
灌水之後,我馬上用清水衝洗左膝蓋的傷口,當血跡和泥跡被清掉,幾釐米的傷口清晰可見;
「也沒多嚴重嘛」,自我安慰後,我拍了拍左大腿, 喝了杯飲料, 抓了些乾果裝在腰間, 抓個麵包繼續趕路;
又回到山間小徑,我一邊快走,一邊咀嚼麵包,實在是難以下咽了, 我只好停下來, 能吞下的就著水喝完, 吞不下的只能直接吐掉了;
「 Oh, take it easy」,飛奔過的身影這樣安慰;
「放心吧,我好著呢」, 快速處理完畢, 我又開始跑動起來;
忘掉左膝的疼痛,我專注著腳下的路,見到辛苦的攝影師擺個表情,見到熱情的志願者擊個掌打招呼;
心有餘而力不足,但我還是極力爭分奪秒;一個又一個的臺階,一段又一段的緩坡,最長的1公裡爬坡, 我將近用了15分鐘;
「爬坡太慢了,手杖得用起來了」, 我在一個緩坡處停下來拿出了手杖,打開,接上,扣緊,繼續爬坡;
好心的背包客問我左膝蓋要不要包紮,我擺手道謝,繼續趕路;
下午4:54,CP5 企嶺下,我終於在天黑前趕到了換裝點;
取包,換副眼鏡,換了護臂,喝了罐提前準備好的防疲勞口服液(力保健),備上4袋能量膠,我脫下鞋襪抖落沙石,決定不再換裝;
原計劃的5分鐘還是超出了,我喝了杯可樂,半杯咖啡,加了乾果和麵包之後繼續出發;
剛出CP5的一段是先沿公路爬坡,我借著雙杖的力量快速行走,超越一個金髮MM時也只是互道聲「Hi」;
天色越來越暗,雖然是山間的下坡路段,安全起見我已經沒有了之前與山林共舞的跳躍,在石塊之間只能低頭慢步;
腳步慢下來,這一段13公裡的路也顯得特別漫長;我打開頭燈探路,身後不時有選手追上來,我閃身讓道,著著實實感覺到自己行夜路之慢了;
更讓我擔心的是,上坡時我右膝蓋內側開始隱隱作痛了,這是在以前的比賽和訓練中從來沒有過的;
會突然抽筋嗎?會突然動不了嗎?我心有顧慮,謹慎看路, 避免再受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黑暗之處傳來隱約的人聲和音樂聲,我終於看到了希望!將近晚上八點,CP6的基維爾訓練營終於到了,那一刻志願者的熱情加油讓我很振奮!
山中寒意襲來,我喝了一杯可樂,半杯薑茶,猶豫過要不要穿上風衣又瞬而放棄, 拿了塊麵包就繼續出發了;
走過一小段公路之後繼續上山,我邊走邊吃麵包, 擦肩而過的身影很熟悉, 節奏又一致,—— 原來是此前打過招呼的金髮MM;
"Hi, nice to meet you again"
"Hi,great to see you"
"How are you going"
"I'm tired and just finished"
"Maybe you can try to win the goldern, 18 hours for female"
......
馬鞍山上坡的十幾分鐘,我和這位倫敦來的Charlie聊了好一陣,到下坡趕路時我才又快馬加鞭跑起來。(後來查成績,Charlie也在19個小時多就完成比賽,這才是她的第2個百公裡越野賽,成績相當不錯)
沿山間公路跑了十幾分鐘, 再上山時我看到了「獅子山(Lion Rock)」標識,雖然是第一次經過,這地名的歌卻是再熟悉不過:
"放開彼此心中矛盾 理想一起去追 同舟人 世相隨 無畏更無懼"
那旋律值得後生們一聽再聽吧:
「同處海角天邊 攜手踏平崎嶇 我哋大家 用艱辛努力寫下那不朽香江名句」
山上一片漆黑,我眼中有頭燈照亮的小徑,也有不遠處城市高樓的光明;
右膝蓋依然隱隱作痛,我心中裝有傷痛突然到來的擔心,也裝有不達目標不言棄的決心;
翻過筆架山,爬過金山,過了CP8的打卡點已經是午夜十一點,辛苦了一整天的小志願們已經打起了哈欠,暖暖的篝火讓人直想留在溫柔鄉裡,我灌滿水,喝了半杯可樂,半杯熱乎的味噌湯,繼續踏上徵程!
午夜,我的右膝蓋無論是上坡還是下坡的痛感已經很明顯了;
「跑不起來,一步一步走總可以吧」;
「只要不痙攣到走不動,一步一步來總能到下一個打卡點的,加油吧」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猜測爬過這個山頭之後會不會有另一個山頭;
過完針山,在寬一些的路面上又跑了好一段,凌晨一點前,我來到了 CP9的鉛礦坳;
灌完水,喝了半杯可樂,再來幾口熱咖啡之後,我的身體突然有些發冷。
失溫?還是恐懼(看到了馬上又要爬另一個山頭,距離顯示還有10KM——不知還有幾個山頭)?
猶豫片刻,我馬上恢復清醒——吃不下麵包了,那就吃幾瓣橙子,再喝小半杯味噌湯,不到五分鐘之後,我又開始爬山了!
那一刻我是義無反顧的,既然沒有大礙,完賽才是大事!
賽後的第三天,我在新世相一篇寫英雄聯盟iG隊的文章中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如果翻不過這座山,他們就聽不到你的故事。」
那一刻我忽然淚崩!因為我想起凌晨在CP9的那片刻猶豫:如果再多顧慮片刻,很可能最後的情形是:我卸下鎧甲,失意地走入烤火的隊伍中,大家一起笑談失敗的教訓,等待被收容;
再多生活的難,也敵不過人心的暖,也敵不過你心裡的燃!
左膝蓋的皮外傷我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右膝蓋的疼痛確是真真切切的,此前是下臺階時痛,那一刻變成了上山時的疼痛,走在四方山的石塊中間,小小的上下坡對我來說都是難事,更何況連續不斷的上下坡;
山頂上的溼霧越來越重,頭燈的照射距離幾乎已經只能照見腳下,一步一挪動,不時讓一讓快速走過的參賽者,大概一個多小時後,我終於又走到大路上;
「再往上爬一公裡左右就到大帽山頂,接下來就都是下坡了」,聽著志願者的提醒,我加快了杖的擺動;
開始下坡了,我跑動起來,視線模糊,那跟著中間的白線總沒錯;
跑了十幾分鐘的大路之後又是山路,右膝蓋已經疼痛難忍,我每走一段都要停下來,這一段大概又給好幾個選手讓路,大家互道「加油,堅持」,我羨慕地看著他們輕鬆飛躍而過的身影;
山腳下不遠處傳來陣陣熱鬧的聲音,我已經心安了不少,安全抵達比什麼都重要,我快要做到了!
18小時57分,我終於在凌晨三點到達終點!
關掉跑步APP, 打開手機報了平安,做賽事志願者的大神Amy 也過來打招了:
「哇,這麼快就完賽,你現在真的是大神啊」
被大神誇獎真是受用,做膝蓋外傷治療一點都不疼了,哈哈!
2020香港100越野賽已經過去,傷痛也已經慢慢痊癒,回想起這次香港100之行,我也會想起車開在港珠澳大橋的時刻。
這一次的香港之行,我特地從港珠澳大橋去香港,親自感受這世界新七大奇蹟之一。
「修建港珠澳大橋,我們遇到了無數問題。但是沒有一個問題是繞過去的,都是闖過去的」。這是港珠澳大橋島隧總工程師林鳴十年如一日的堅持,他終於闖了過來!
「為了紀念港珠澳大橋全線亮燈那一刻,林鳴凌晨 4 點半從港珠澳大橋橋頭出發,3 個小時,跑了 29.81 公裡。
他用這樣的方式,與職業生涯的最後一份作品告別。」
兩年前曾經熱極一時的港珠澳拉松不了了之,我記住了總工程師的這一段話。
曾經覺得,那些時時刻刻嚴格要求自己、對自己下狠手的人是苦行僧,後來才意識到,其實他們是通過這種方式,釋放心裡真正的野獸。
林鳴是通過數十年如一日的跑步,提醒自己去建那座被稱為「新世界第七大奇蹟」的大橋。
這才是自律最大的快樂和意義。
風一刮過,火就會熄滅;而火山是默默蓄積,直到某一刻釋放出無盡能量。
新的一年,祝你找到你生命中,那件非做不可的事!
(以上2020.1.18.香港100K越野賽記錄)
#越野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