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筆,我是我自己的神,我給我自己指一條生路……我必須寫下去,也只能寫下去,不存在別的救贖。」——鄭執
近兩年,一批東北新生代作家讓「東北文藝復興」成為了一種現象。但在「東北敘事」之後,作家們已經開始尋找新的表達——作家鄭執就是其中一位。鄭執,瀋陽人,作家、編劇,已出版長篇小說《浮》《生吞》,2018年憑藉短篇小說《仙症》獲得「匿名作家計劃」首獎,最新出版小說集《仙症》。鄭執在訪談中稱自己為「過山車型作家」,以形容各個階段的作品呈現截然不同的風格。《仙症》中富有節奏感的文字、多線交錯的情節、具有北方凌冽氣質的人物,以及東北民間信仰元素,都曾經令很多讀者感到震撼。在北京,我們與鄭執進行了一場關於文學的對談。無論是當下還是未來,鄭執都是一位值得關注的作者,而眼前這本《仙症》,或許是一個新的起點。
作者 | 蘇煒
編輯 | 程遲
2018年12月,一場名為「匿名作家計劃」的比賽揭曉結果,鄭執憑藉短篇小說《仙症》,從三十多位匿名參賽的作家中脫穎而出,摘得首獎。
站上頒獎臺,鄭執的獲獎感言也與其他作家不大一樣,他說,許多已經成名的作家,借著匿名的機會,勇敢地拋棄過往的風格,以新面目示人,但自己不需要被重新認識,「就希望大家認識一下」。
獲獎次日,鄭執接到了一席的演講邀約,他腦子一熱,痛快答應,旋即有些後悔。「(一席)通常上去一些術業有專攻的人,我能帶給大家什麼呢?一個作家,上去教人寫作吧,我也沒這種資格,而且大家也不愛聽。」
鄭執在一席名為《面與樂園》的演講,讓更多人認識了他。圖/一席
最後,鄭執把一段有關家庭和故鄉的往事搬上演講臺,題目是《面與樂園》。「面」是他父親曾經經營的一家小麵館,「樂園」是他在家鄉瀋陽,常去光顧的一家廉價啤酒屋,其中流連的多是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們。
講述的開頭,東北人鄭執依舊展示了一把東北式的幽默:
「我叫鄭執,31歲,瀋陽人,是一個職業作家,主要寫小說,缺錢的時候就會寫劇本。邀請我來演講的那個時間點,剛好是我在去年12月份的一個文學賽事上拿到首獎的第二天,所以不得不讓我認為,社會有的時候稍微勢力眼一點也沒什麼不好。」
臺下笑聲摻雜著掌聲,鄭執由此真的被越來越多人認識了。
東北,瀋陽,窮鬼樂園
按照大多數普通中國家庭的視角來看,鄭執之前的經歷夠得上波折,但這樣的家庭故事鑲嵌在世紀末東北社會的大背景下,似乎也顯得平常——
十八歲時,鄭執的父親上山下鄉歸來,接了祖父的班,進入工廠成為一名光榮的工人。九十年代初,市場大潮的最前浪尚未抵達東北,但父親已經察覺到即將到來的衰落,他辭職下海,用僅有的一點積蓄,在瀋陽北站開了一家抻麵館,走薄利多銷路線。
生活中的好運和厄運互相交織,麵館生意曾迎來高峰,但最終跌入低谷,鄭執自己考入省重點高中,高考超過一本線,又因為英語成績突出,通過香港一所大學的自主招生,在2006年南下讀書。
大三的時候,父親患重病,父子間終於達成了彼此間的某種理解。父親去世後,鄭執選擇休學,回到瀋陽生活了一年,他告訴我們,也是從這時候開始,他開始真正了解自己所在的城市。
與很多傳統作家不同,家鄉瀋陽或許遠算不上鄭執的文學原鄉,在這裡,他少年時的社會關係稀薄,甚至找不到多少可以聚飲的人。重點中學畢業的同學們大都分散在北上廣深,還有一些定居國外。
鄭執告訴我們:「我十八歲離開瀋陽以前,真的就是從學校到家,過著一種兩點一線的生活。直到離開以後,我才突然想到瀋陽有好幾個區,我都沒去過。」
重返瀋陽那一年,鄭執迫切地想要對這座城市多一些了解。每天除了健身、做飯、讀書寫作,以及陪母親看電視劇以外,還空下大量時間,鄭執給自己制定了出行計劃:坐哪趟公交車,在哪一站下車,到那些從來不熟悉的城市角落去走一走,看一看。
「窮鬼樂園」成為了鄭執的靈感源泉。圖/鄭執
「窮鬼樂園」成為鄭執這段時間裡的發現之一,他第一次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走進這個父親曾經光顧的地方,點上一瓶啤酒,觀察周遭那些「運氣不好一生都很難再爬起來」的人。
在演講中,鄭執用文學化的語言,翻譯了一下老闆娘對窮鬼樂園定位的描述:如果此地終會消亡,這些靈魂又將何處安放?
一年後,鄭執暫時告別那些遊蕩在北方的靈魂,回到香港,靠著高利貸完成學業後,最終成為一個以文字為職業的人。
《仙症》前傳
2018年初,鄭執收到約稿邀請,他爽快答應,卻還不知道這會是一場比賽。稿子拖了半年之久,鄭執再次接到編輯的催促,才得知這次要寫作一篇參賽作品,於是在一天一夜之間完成,把這個在腦海中盤踞十年的故事,化作一篇《仙症》。
《仙症》
鄭執 著
理想國 | 北京日報出版社
2020-10
「倒數第二次見到王戰團,他正在指揮一隻刺蝟過馬路……只用兩腿封堵住柏油路段,右臂揮舞起協勤的小黃旗,左臂在半空中打出前進手勢,口銜一枚鋼哨,朝反方向拼命地吹。刺蝟的身高瞄不見他的手勢,卻似在片晌間讀懂了那聲哨語,猛地調轉它尖細的頭,一口氣從街心奔向街的東側,躍上路牙,沒入矮櫟叢中……」
這個奇詭的開篇,一下子將讀者帶入到故事中去,評委蘇童甚至褒揚道:「這是我在國內看到的寫精神病人最像的。」
儘管以文學學位畢業,但鄭執堅決否認自己學院派的身份。和許多作家比起來,他的閱讀和寫作經歷,都顯得相對紛亂。鄭執成長的九十年代,學英語正成為一種潮流,母親把他帶到瀋陽外文書店,要他自己選書、買書。
偌大的書店,幾乎都是英文書籍,鄭執討巧地選了外文書店出版的世界名著——這套書是中英對照版,一半中文,一半英文,雖然翻譯水準參差不齊,但他還是就此完成了與愛倫坡的初次相遇。
The Complete Poetry of Edgar Allan Poe
Edgar Allan Poe
Signet Classics
「我在那之前,沒有看過別人這麼寫東西,我覺得這個東西好有趣。」從那以後,「講好一個故事」始終是鄭執寫作的核心追求。
在《仙症》之前,鄭執已經出版過幾本書,用他自己的話說,「有些走心,有些不走心」。
2017年寫作《生吞》之前,鄭執出版了一本銷量慘澹的書,恰逢當時生活困頓,他對《生吞》寄予的希望是「大多數讀者能看的書」,在類型化和文學性之間找一種平衡。
故事最初在App上連載,每更新一段,都能得到讀者的評價,面對這些評價,鄭執選擇「自我審查」,刪去一些「過於文學化」的表達。他說,未來想出版修訂版的《生吞》,把那些刪去的「私貨」加回去。
《生吞》銷量不錯,但面對一些來自評論家和資深讀者的批評,鄭執還是有些不甘心。偶然寫就的王戰團的故事,讓他下決心不受幹擾地寫作,終於在一年左右的時間裡,完成了這本以《仙症》命名的小說集。
「我想你也走不了,年輕人」
《仙症》一共包含六篇小說,除了包括《仙症》在內的五篇短篇小說之外,還有《森中有林》一篇中篇小說。
故事的場景,有的依然在東北,比如《他心通》一篇,仍有熟悉的地域信仰元素;還有的已經搬移到了北京,比如《霹靂》一篇,描述了高樓與高樓、人與人之間的對峙。《凱旋門》一篇,是典型的「小城失敗故事」;《蒙地卡羅食人記》一篇,則在結尾化為東北嚴冬紛飛的雪花,旋轉飛升,轉向魔幻。
篇幅最長的《森中有林》,鄭執寫了三個月,中間吸納了數位編輯的建議。跨越三代人的故事,讓幾種命運以不同的方式連接,構成一個閉環。
寫到第三代人呂曠時,鄭執將他設置成一個出生在世紀末的「準00後」、轉戰於短視頻軟體和B站之間的「up主」。比照作者自己,人物年輕了十幾歲,為此,鄭執虛心地找到自己的兩位小外甥女,向她們問詢00後生活的種種,以此捕捉更年輕的一代人身上的特質。
在後記裡,鄭執還是格外坦誠:
「很多借《仙症》一篇才初識我的朋友,滿懷期待地購回我幾年前的舊作(多指比上一本長篇《生吞》更早以前的兩本集子),閱後大失所望……」
《生吞》
鄭執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7-11
他簡單梳理了自己的寫作經歷,坦白寫過很多短的輕浮的諂媚的,懶動腦也不走心的「那種東西」。如今,親手殺死過的文學又再度復活,鄭執說這一本「權當新的開始,給自己,也給新老讀者們一個交代。」
在採訪中,鄭執說自己是一個「過山車型作家」,作品風格和水平起伏不定。但無論經過怎樣的起伏,過山車仍在一條既定的軌道上前行。
如同後記結尾他所寫:「拿起筆,我是我自己的神,我給我自己指一條生路……我必須寫下去,也只能寫下去,不存在別的救贖。」
又如《森中有林》末尾裡,小說人物所言:「有人把你種在這片土地上了。」
對談,關於「那種東西」
硬核讀書會:你怎麼評價所謂的「東北文藝復興」和新生代「東北作家群」?
鄭執:我一直認為,這已經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但今年接受訪談時,還是會收到這個問題。它是否構成一種文學思潮,一定是有人該去做的工作,但並不是我需要思考的事。當評論界和讀者意識到某種趨勢,而去討論,這沒有問題,但是對我個人的影響應該不大。我覺得看到不同比看到共同更有價值,當然總體來說,因為形成話題而收穫更多關注、更多讀者,是一件好事。
硬核讀書會:在選擇寫作以後,你的文學審美取向主要從何而來?
鄭執:從開始讀小說到寫小說,我無法抗拒的小說最大的魅力,就是它好好地講了一個故事。我大學生涯的後半段,因為休學,已經幾乎不再是學生心態,天天想著怎麼賺錢。
《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遊》跟隨余光中夫婦的遊屐,牽引出詩人的鄉愁、文學啟蒙、寫作風格與文壇交遊。圖/豆瓣
在香港的最後一年,我修了一門課,有一節課會放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那一天恰好放到余光中一集,其中余光中的一句話點醒了我,讓我得以清楚地向別人形容我的文學審美取向:「最忌諱用晦澀包裝深刻。」
原來這就是我的審美,但是我一直沒有找到如此精確的形容,後面的紀錄片每隔一段時間,就讀一段余光中的詩,我一直在哭。在那之後,我翻汪曾祺、老舍、史鐵生,我發現我小時候沒有讀懂他們,我發現原來這就是最好的中文。
硬核讀書會:你怎麼看待你自己所寫過的所謂不走心的「那種東西」?
鄭執:它們在文學上幾乎沒有價值,但對我個人的創作經歷而言,卻有巨大價值。那一步跨過來,我才明白所謂商業寫作是什麼樣子。所以當今天擺正心態,各種條件允許時,我才可以擺脫束縛,清楚地與那些東西相隔絕。
硬核讀書會:你覺得現在對於寫作是一個好時代嗎?
鄭執:我個人覺得,現在的年輕作者的包袱更少一些,所謂的對文學、對時代的責任感,現在可以非常坦然地卸掉。在這個方面來說是個好時代。但總的來說,在各種藝術的門類中,今天肯定不是一個屬於文學的時代,一開始我有些悲傷,但之後心態就變平和了。一段命運的興衰起落,是世間的規律,文學曾經有過那樣的黃金時代,那麼今天的「落」也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