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詠顏
我晚上七點鐘的生活只能這樣——我在自家有些逼仄的客廳一角,在一臺很有歷史感的跑步機上,反覆做著一種肢體動作:原地跑步。我通常無論多慢,都會保持跑的姿態,這是原則。但現在的我越來越沒有原則了,某個晚上,身體狀況明顯不佳,便只好以走代跑,管它還有沒有原則,只要還在跑步機上,就算完成了肢體動作。
我聽齊豫、 蔡琴、趙傳、張學友、張國榮,甚至聽單田芳、馬三立和趙忠祥……平日和一群朝氣蓬勃的同事們在一起,沒太好意思聽他們,暴露自己的年齡不說,還會暗自傷懷已被時代遠遠拋棄在滾滾車輪之後了。下班後她們去健身房是奔著動感單車的暴汗去的,經不住慫恿,我也曾跟隨她們去嘗試了幾回,我承認一開始是被滿屋的青春氣息和震耳欲聾的動感音樂所誘惑,殊不知試了幾次就被打回原形,到底是已不適合這樣劇烈的快節奏運動了。
有一天當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迎著晚霞獨自回到家,無意中看到角落裡閒置許久的跑步機,突然想到它可能並不多餘,而是靜靜地等待某個時刻,成為我的某種載體,支撐著我無法承載的一些東西。
「當我談跑步的時候,我談些什麼」,村上春樹談的是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哲思和人生,而我遠遠達不到小說家的境界,我只能「當我在跑步機上時,我想些什麼」。
開始,我不由自主想的只是一樁一樁白天所遭遇的煩心事。每一個白天,我在家、單位和孩子學校之間往復奔走,就像沒有終點的圓,我就是那永不停歇旋轉著的陀螺,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一面肩負著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重壓,一面承受著孩子成績忽高忽低的強烈刺激,一堆家務事等你擺平,生病的爺爺許久沒去探望了,千裡之外的老父老母連一個電話都來不及撥出……所有這些,對於我是多重壓迫,但我仍然要負重前進。
當我將這樣的自己置於跑步機上時,內心是壓抑的,我感受到的是跑步機對我身體的被迫挾持,甚至有時候覺得我不是在跑步,而是置換成了白天的自己,背負著重壓無奈地原地打轉,除了大口大口吞吐著空氣的喘息之外,我還能怎樣呢?耳機裡的聲音也掩飾不了我的浮躁,我更是聽不進他們,反倒怨恨他們讓我更浮躁,有幾次我甚至猛地掐斷他們,讓這些靡靡之音戛然而止,直到跑步機上的我跌跌撞撞,累得癱軟。這樣的跑步其實也很難熬啊。
又一天晚上,我累得想不動這些煩心事了,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齊豫的天籟之音不失時機的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心中有掛礙,才徒增許多煩惱,總是在一個個的「困境」之中跋涉。一句點撥,幾許觸動,這不正在勸導此刻身心俱疲的我嗎?
我為何不可以什麼都不想呢!
如果說,白天是大幕徐開,人群、車流齊齊湧上舞臺,時光夾裹著他們,不由分說扮演舞臺上的既定角色;而夜晚則是大幕落下,所有的奔波紛紛退場,行人、顧客、商販、流浪者都得歇一歇,所有的思考紛紛停止思考——如果把夜晚用來繼續思考,輾轉反側卻怎麼也想不出一劑良方,如我一般反倒徒增一夜煩惱。
當我再次踏上跑步機,專心致志聽歌的時候,聽歌變得神聖起來,我重新聽齊豫、蔡琴、趙傳、張學友、張國榮,聽單田芳、馬三立和趙忠祥,我聽著他們的聲線,配合我的慢跑,我由一個充滿鬥爭欲望的人變成一個毫無戰鬥力的人,如一個滿身鎧甲的戰士解甲歸田,整個人輕鬆多了,對於跑步機的前進,我不做任何抵抗,我所做的是順應它、融入它。他們的聲音就變得溫暖而親近了,卻並不使房間變得熱鬧,而是讓整個空間更加安靜起來,靜得像時間停止了一樣。而我,就是時間長河中偶爾偏離河床的一尾魚……
我晚上七點鐘的生活又不止這樣——我的體力在跑步機上慢慢消耗著,這才是我的幸福時刻,一天中最輕盈的時候。一個人跟隨著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字眼,一心一意聽他們訴說藍天和深山、紅塵和風霜、撫慰和勸導……逶迤婉轉,飄飄渺渺。
致我原地奔跑的生活,而我的內心依舊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