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嗎?「見仁見智」用來回答這個問題比較好。每個人的笑點不一樣,喜歡的梗、鍾意的喜劇演員都不一樣。對我而言,我覺得,不太好笑。我仔細分析了我為什麼沒有覺得好笑。有兩個原因:
1. 我個人越來越喜歡高成本的段子
生產成本高的段子。體現為笑點多(laughs per min)、結構精巧(callback)。比如Trevor Noah一個段子平均20分鐘,一個長故事挖出了很多笑點。所以我個人不太喜歡那種很長的敘事只有一兩個梗、沒有深挖的笑話。順便提一嘴,我也不太喜歡段子式笑話(one-liner),一句話是一個梗,比如Stewart Francis的段子【爸媽說滑雪板太貴不讓我買,但我很想滑雪,所以那天晚上我自己悄悄偷走了倉庫裡的錘子和木板,把他們打死了。】這種違背事實的俏皮話當時很好笑,但讓我無法產生合情合理的共鳴,甚至產生了被欺騙感(我花時間精力來聽你說段子而不是俏皮話的),所以我現在越來越不會因為這種段子發笑了(這也是為什麼諧音梗這種段子越來越不被觀眾接受的原因之一)。
加工成本高的段子。體現為言辭精準,沒有多餘的鋪墊,修辭本身幽默。比如李誕、沈騰的脫口秀表演,沒有一個表情、一聲語氣詞是多餘的。我感覺我現在越來越苛刻,像池子頻頻說的【我很開心】、卡姆的口頭禪【就很奇怪】、楊笠的【你知道嗎】等這些打破節奏的語氣詞會讓我覺得他們沒有完全打磨好這個作品,我可能會感到一點小尷尬。
表演成本高的段子。這完全是個人喜好,我喜歡看模仿(口音、表情、動作等)。因為我覺得能模仿別人很像是需要天賦、技巧和練習的。我內心就是對這種精妙的神造有著崇拜的喜悅。但如果模仿得不太像,其實會有一點減分。
2. 我覺得這個場合不太適合笑
笑是有社交性的,同一個段子,一群人看會笑,一個人看也許就不會笑。我感覺我看楊笠的脫口秀,想要歡呼的次數大於我想笑的次數。楊笠的段子讓臺下的一些觀眾覺得:「終於,有位女性在舞臺上拿著麥克風來談論女性被凝視的事實、談論女性的弱勢地位、抨擊男性的一些奇怪行為。所以我們應該籍此東風,開始狂歡。」
楊笠的段子調侃了【普且信】的男生。她的措辭是【你們男生】。於是我陷入了一個社會心理矛盾:
一方面,我感同身受了身邊很多「爹味兒」很重的油膩男性,產生了共鳴,並且也很想跟楊笠一起吐槽;另一方面,楊笠在稱呼上,把我也納入了這個吐槽對象的群體裡,於是我產生了一些尷尬的情緒,想笑又不知道該不該笑。
這個時候,我內心是期盼著楊笠進一步的說明和調侃。但是可能是囿於時間的關係,她停留在了所謂的「範圍攻擊」。所以我的情緒是,我無法加入你們的吐槽狂歡,我有點小尷尬。
所以在我個人的觀感中,楊笠的反跨年脫口秀表演和受眾的正向反饋,是情緒宣洩勝過了幽默藝術。這是我說我覺得不太好笑的原因。
二,單口喜劇中的冒犯
為什麼冒犯好笑?因為它解構了權威,它消解了意義,它宣洩了憤怒的情緒,它滿足了反叛的快感。現代單口喜劇藝術的起源大概是在美國一些小酒吧裡,LGBTQ+、少數族裔等邊緣群體拿起了麥克風,開始宣洩苦悶,尋找支持。冒犯,其實指的是一種底層反抗策略的話語。由民眾指向政府,由殖民地指向宗主國,由移民指向土著,由黑人指向白人,由學生指向老師,由打工人指向資本家,由普通人指向大明星,由乙方指向甲方……由女性指向男性。
所以有人調侃說:「性別互換,評論過萬」。為什麼?在單口喜劇的舞臺上,你能經常看見美國的白人辱罵黑人嗎?能經常看到領導調侃他的手下嗎?能經常看到歐洲人嚷嚷著驅趕難民嗎?
不能,因為不需要。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渠道發聲。政府有國家機器,宗主國有法律,白人有文化優越,領導掌握著開除員工的權力,甲方掌握著資本。他們自知自己擁有的資源、權力、地位。所以,一方掌握著話語權,一方只剩下說話權。弱勢方的調侃、吐槽會真正傷害強勢方的利益嗎?不會。但是如果強勢方再把麥克風都奪走,那就是強勢地位的人對弱勢地位的人的屠殺。
但很多男性是對自己的強勢地位不自知的,這也是【普且信】的共鳴來源之一。在許多行業的招聘門檻、兩性關係的道德準則、性騷擾的輿論審判、家庭暴力衝突的法條等,天平傾向的是多數的男性而非女性。所以【我是因為喜歡你們才攻擊你們的】在楊笠口中是一句調侃,而放在一個男性的口中,沒人知道這句話的後面會不會隱藏著深厚的暴戾。
所以會有人說:「不是說平權嗎?那男性為什麼不能這樣說女性?」這就是原因。
還有人討論楊笠脫口秀是否應該用【男的都是『垃圾』】進行無差別攻擊。那我來個例子吧。最近看了一個印度裔脫口秀演員HariKondabolu在美國的巡演,在說到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很嚴重的時候,他說【我看到一個招牌上寫著:『愛爾蘭人、黑人與狗不得入內』,天吶!狗都不能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貓是白人】【噢!貓當然是白人:他們自私,假裝不需要你,然後利用你,還喜歡舔自己】這個算無差別攻擊嗎?算。那如果不這樣,精準打擊,應該怎麼表述?「天吶!狗都不能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貓是一部分的白人,那些宣揚種族優越論的白人像貓一樣,他們自私,假裝不需要你,然後利用你,還喜歡舔自己……」是不是感覺不太對味?是的。因為單口喜劇往往是這樣,符號化一個群體,掀起你心底裡對這個符號所有的情緒,然後用笑把它宣洩掉。
但這個時候又出現了我上一個part討論過的尷尬問題:很多男性並不是主動要去施加強勢影響的,也有很多男性在推動著平權的發展,那這樣的無差別攻擊會不會讓他們傷心?這就是我下個part要討論的問題。
三,合理的誤解
很多人認為楊笠的言論不理性。但是我覺得楊笠並沒有發表「言論」,她只是在表演喜劇作品。她是抱著女權意識創作了單口喜劇作品,但並沒有要為國內的女權運動譜寫一篇綱領。觀眾產生誤解的根本原因在於,楊笠的單口喜劇表演遵循著劇場邏輯(組織傳播),而這檔脫口秀綜藝追尋著節目邏輯(大眾傳播)。
如果我們回歸到一個單口喜劇的劇場——一場單口喜劇專場裡,觀眾是來買笑的,他們因為一些共同的志趣聚集在一起,不然為什麼要給自己找彆扭?不然為什麼要聽一個你完全接受不了他的觀點的人說一個多小時,自己還沒有麥克風跟他對罵?所有你看到Trevor的專場下面有很多的少數族裔,Ellen的專場下面有很多同志,Ali的專場下面有很多女性……你也可以看到Colbert的喜劇節目觀眾基本都是民主黨支持者,Tommy的喜劇節目觀眾基本都是極右派……他們形成了一個回聲室,因為更加封閉的環境,才會產生更強大的共鳴。
所以好不好笑,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是否屬於這個磁場。能夠跟著一起發洩你就笑,不能發洩覺得憋屈你就不笑。在劇場裡,沒有下面的觀眾聽著聽著突然站起來,指著脫口秀演員鼻子大罵:你說的不成立!基本沒有這種情況,沒有這種觀眾。因為觀眾知道,他一站起來說,場子就冷了,想笑的人也不想笑了。就像你去德雲社聽相聲,有人說退票!於是臺下觀眾等著看著笑話,臺上插科打諢,臺下哄堂大笑。再來個人說退票!得,一個callback,於是臺上插科打諢,臺下哄堂大笑。再來個人說退票!好了,不好笑了,他破壞了藝術,你想把這位集美打死。
但是節目邏輯可就不一樣了。說出來的話是會被網際網路記住的,是會被廣泛傳播的,是會發酵的,是任何人都可以斷章取義、大做文章的。
然而我們對單口喜劇的理解依然是脫口秀,甚至它在節目上出現的名字也是脫口秀。脫口秀的媒介表達陳規是什麼?網際網路給的答案是《實話實說》、《魯豫有約》、《鏘鏘三人行》等談話類節目,而我的記憶中也就是《一周立波秀》、《暴走大事件》等新聞評論類節目。於是脫口秀和真實、深度、個人觀點的表達掛上了鉤。畢竟脫口秀的英文Talk Show的意涵是建立在表達的基礎上的,而我們今天在討論的藝術形態單口喜劇Stand-upComedy的意涵是建立在喜劇的基礎上的。
這是觀眾的方面,演員的方面也有問題。
單口喜劇演員的成長路徑一般是從小酒吧的開放麥開始,然後主打秀,最後是專場。也會有演員接受節目的邀請,作為嘉賓表演(比如黃西在別人節目上的5分鐘表演),擴大知名度。成名後也會有自己的節目(比如雞毛秀)。但是在國內,單口喜劇從頭部開始倒金字塔型發展,很多尚未成熟的演員,甚至是寫手和編劇開始在節目中表演,然後再用知名度去線下賺錢,或者直接做廣告恰飯。很多段子都太經不起推敲,沒有經年累月的打磨,付出的成本(我在part1中談到的)也不足以支撐其名氣。
單口喜劇的「畸形」發展給予了這個行業井噴式擴張的機會。但線上節目形態限制了廣大受眾對它的理解,同時脫口秀內容無法餵飽、養好觀眾。於是造成了現在的問題:不知道該不該笑、不知道好不好笑、不知道能不能只是笑。
所以第一個核心問題解決了,這場單口喜劇雖然(我覺得)不太好笑,但也沒有逾矩。劇場邏輯和節目邏輯相扭打,讓脫口秀節目這個畸形兒,一方面作為底層反抗的話語策略,另一方面接受著輿論嚴苛的言論審查。一些受眾產生的誤解也是合理的。
第二個核心問題,誰煽動了性別對立?我倒認為是微博網友。嗯,一些,微博網友。
三點原因。
一,只說不聽,先入為主,病得不輕。
最讓我感到無奈的言論是什麼?是「他急了他急了,他急得跳腳了」、「石頭砸向狗群,它叫了,說明被砸中了」、「楊笠的脫口秀在臺上完成了50%,剩下的50%由你們完成了」……等,以上。
還讓不讓人說話了?
比如我,花了很長的篇幅來解釋——我為什麼個人覺得不太好笑,我為什麼認為一些受眾產生誤解是合理的。但如果我要在微博上發評論,剛講到「不太好笑」就會有人打斷我:「急了急了他急了」。叫的狗,不一定是被砸中的狗,也可能是感到了莫大的無奈和不解開始呼嚎的狗。但如果上面的言論成為了楊笠的「友軍」,那她的支持者不允許其他開放言論入駐,就會縮圈。
像Rock聽到楊笠脫口秀,有一個動作反應,這可以有很多種解釋,但是彈幕裡的「他急了」,會讓人無從開口,也無法開口反駁。因為一反駁就會被說成被砸中的狗,邏輯全部成為壞邏輯。就像你無法在精神病院裡證明自己不是一個精神病,因為一切邏輯都可以被解釋為反邏輯。
二,激進的可以,極端的不要。拉幫結派打了手爛拳。
在女權運動問題上,我是理解並支持激進的。我一再舉的例子是魯迅說的故事:一群人關在大黑屋,有人大聲疾呼:「打開一扇窗,讓光透進來!」所有人沉默不語,表示反對。又一個人大聲疾呼:「掀開屋頂,讓光透進來!」於是人們都同意,打開一扇窗。
激進是在給保守派破防,為他們提供一些新的思考。反之像近代史上的改良派,無法爭取到更多的妥協。所以「矯枉過正」往往是手段而不是目標。比如拋開一切我剛剛探討過的喜劇語境,只分析【男的都是『垃圾』】這個文本,你會發現這時候很多人開始站出來說「有的是垃圾,有的不是」。於是這樣天平就平衡了,人們開始意識到確實有的男性就是喜歡掌握話語主導權,有的就是好為人師,有的就是喜歡濫用暴力;人們也開始意識到有很多男性也並不是這樣。當然這個例子不太恰當,不然我上面幾千字白論述了。更恰當的例子可能是「防衛過當」。「防衛過當」往往會激發施害人的悔疚心理: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但是激進不等於極端。我發現微博上極端的觀點更容易受到擁護,因為一邊倒的觀點最能點燃情緒,釋放仇恨。有時我很想給「挺笠派」聲援,但是一些類似「評論裡的蛆氣得跳腳」、「男人好小氣哦,怎麼這麼會對號入座呢」、「優秀的男人已經開始反省了」等表述又不是我內心想要表達的意思。我因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群組可以收編我的觀點,是真急得跳腳。
但是這裡又出現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國內的男女權力的現狀和圖景是什麼?這個我真不太清楚,需要向更多的老師和學者討教,也許我的觀點會在未來有很大的改變。我現在只知道東部和西部、城市和農村、後浪和前浪,不同地域、不同教育背景的性別觀念是有很大不同的。而不是只有男性和女性的性別觀念是不同的。
我也知道國內一些地區(比如說我們成都)、一些領域的性別狀況並沒有那麼糟糕。在一些比較糟糕的地區和領域,現在也有很多女性和男性在為性別秩序的改變做貢獻。我個人認為,還沒有到要通過法律範圍之外的方式來解決問題的時候(像美國黑人民權運動以暴力換取聲量)。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努力。但我看到類似於「蟈蝻」之類的用詞,也會感到無奈。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微博上,有人打著女權的旗幟,播撒極端的仇恨,只能誇不能罵,不接受開放言論,住在信息繭房和回音室裡,形成一個封閉的小團體;並被人誤認為這是女權主義的中堅力量。
三,是女權脫口秀,不是女權領袖。
脫口秀對男性的調侃,對男權的解構是很有標誌意義的,但是它只是脫口秀而已。不必要把段子等同於綱領,把演員等同於領袖。【見仁見智】這樣的話語,不分場合地用在生活中會失去幽默色彩,而顯得乖戾。
大結論:
楊笠在劇場利用單口喜劇這個底層反抗話語策略(所謂範圍攻擊),掀起了短暫的性別解放的狂歡,帶動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情緒宣洩,將現實生活中的性別秩序不平衡進行了單口喜劇的藝術加工。
受眾的不認可情緒要分類來看。可能因為:對調侃對象的存在性習以為常,無法讀懂反諷這個喜劇工具。當然也可能因為:無法加入宣洩的尷尬、在喜劇藝術上不欣賞這樣的加工、混淆了喜劇劇場邏輯和綜藝節目邏輯、被聲場排斥的無奈。
微博等平臺的一些網友在現實語境下,延續著喜劇語境下的狂歡。一方舉旗高歌,另一方言論審判,雙方不理智的言論形成了一種奇特的「不同頻共震」,在爭吵中開始各自封閉、縮圈,營造了極端的性別對立圖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