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翻譯可能嗎?詩的翻譯有必要嗎?
一直以來,詩人、翻譯家和學者在這兩個問題上爭論不休。通常,譯者會將文本的涵義作為翻譯的出發點,然而,與小說、散文、傳記等體裁不同的是,文本的涵義往往不是構成一首詩的根本要素。當我們討論「詩意」時,說的是詩歌所營造的意境,它部分來自文本所產生的或明顯或隱含、或有意或無心的涵義,但更重要的東西卻在文本之外。此外,詩歌語言中獨特的音韻與節奏也難以被涵義統攝,這些都為詩歌的翻譯增添了難度。
法國當代詩人伊夫·博納富瓦曾將莎士比亞、濟慈、葉芝、萊奧帕爾迪等人的作品譯為法語,其中對莎士比亞劇作的翻譯最為知名。在他的詩歌翻譯論著《聲音中的另一種語言》中,這位資歷深厚的詩人兼翻譯家指出,詩是書寫生命真實「在場」的語言,它斟酌詞語,傾聽節奏,不同於世上其他一切語言,「一首詩歌(poème)的詩(poésie)以一種聲音(voix)的方式走向讀者」。在翻譯中,詩歌的涵義恰恰成為走進詩歌的障礙,因為涵義是間接的、普遍的概念,而詩則強調直接和絕對。
即使面對兩種相近的語言,想要從其中一種跨越到另一種也並非易事。譬如,法語和英語有許多混用的詞語,而且常常是為了表達幾乎完全相同的思想,但當博納富瓦看到他的詩歌《雪的始末》的英譯版時,仍然擔心譯者難以把法語表達的觀點融入到英語中。最明顯的一個問題是,英語詞是重讀的,適用於節奏,因此容易描繪日常生活中具體的場景和細節;相反,法語詞沒有重音,同時還有在詞語中顯示為「不發音的e」的語言切分,這使得法語詞更擅長表達抽象的思想理念。
身處不同的語言和文化,哪怕是同一種事物也會帶來不同的感知,但這種受阻的翻譯或許正是重新理解詩歌本質的契機。在博納富瓦看來,譯者要保留詩意,就要超越涵義的界限,用自己的語言和存在經驗去重構、分享原詩的「在場」。詩的翻譯是可能的,也是值得重視的。
伊夫·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1923-2016),法國著名現代詩人、翻譯家、文學評論家《法語的雪,英語的雪》
文 | 伊夫博納富瓦 譯 | 許翡玎
1
在不同的語言裡,雪是否都以相似的方式飄落呢?為了做到這一點,這些語言中的詞彙也許應該以相同的方式相遇、結合或迴避,以相似的方式引起天翻地覆或造成些微轉變,片刻的騷動之後是天空看似靜止的時刻,緊接著是突然出現的亮光。但事實並非如此,共存於大地之上的方言如此之多,因此在各不相同的文化裡可能永遠都不會有同樣的飄雪。下雪就像人們說話一樣。我們在語言的某個層面上看到雪花飄落,我們眼中的雪花——優雅地猶豫著,或與另一片雪花結合而變大,或消失殆盡只留一絲光芒——使我們被夢和知識撕扯,在深具欲望的想像和概念性思維的詞語之間徘徊不定。正是在這些時刻,神話傳說、每種說話方式的創造、萬物的幻象,在我們身上重新成形,扭轉我們關注事實的目光。每種語言都有關於雪的理念。
我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對雪的感知也許會有所不同,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能互相排斥(比如幾乎赤腳的西藏僧侶在喜馬拉雅山上踏過的雪,和我們穿著厚羊絨衫的孩子玩過的雪),這些感知彼此共存,它們之間的關係是否與一陣風在光亮的一瞬間拉近的那些雪花——活力十足,甚至可以說信心十足的雪花——之間的關係一樣呢?從各自語言的陽臺上往外探出身,這些感知是否有時會向彼此伸出手來呢?法語和英語各自對雪的感知又是什麼樣的?畢竟在歷史上的諸多時期,這兩門語言會混用詞語,而且常常是為了表達完全相同,或者幾乎完全相同的思想。這兩門語言又是如何回應同一片雪發出的邀請的呢?我忍不住說了「同一片」,因為從麻薩諸塞到威爾斯或利穆贊或勃艮第,雪都飄落在多少有些相似的田野或森林上。只不過,在不同的鄉村,房屋可能不盡相同,這也是事實。在法國,有那麼多以沉重的石塊築成的大房子,這些房子窗戶狹小,客廳陰暗,門一打開,屋外的寒冷便會鑽進房間,在這樣的屋子裡,現實與幸福首先是人們在壁爐中升起的火。而在新英格蘭地區,是輕巧的木頭房子,玻璃窗後的窗臺上擺放著一盆盆色彩明亮的花。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在法語和英語的交流中,雪是什麼樣的呢?啊,我為譯者感到擔心,害怕我們對一切的感知,在被莎士比亞增多的語言和被拉辛濃縮的語言中,會擁有大多時候都不可消除的特殊性。我擔心艾米莉·格魯舒爾茲(Emily Grosholz)在翻譯《雪的始末》(Début et fin de la neige)時,曾難以把用法語表達的觀點融入到英語中,因為英語比我的語言更適合於觀察某個場所或某個時刻的具體細節,換句話說,更適合於講述特殊生活中的事件。
英語詞是重讀的,因此它適合於某些節奏,得益於這些節奏,英語詞能一邊不停談論最切近、最簡單的現實,一邊在很容易形成的抑揚格詩句中,與其他詞語聯合起來,講述那些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情感。法語詞沒有重音,對節奏一無所知或幾無所知,無法馬上理解自己也能成為音樂,相反,它隨時準備好被用於對話、辯論、思想分析等一切與觀賞樹木或聆聽鳥鳴無關的活動。唯有形式能保證法語詞不會成為簡單的概念,為了在形式層面接納法語詞,就必須從音節數量這一外在上去處理它,這令它即便無法忘卻自己慣常的第一需求,至少也能違抗這種需求。但我們有可能因此而忘記這一刻正在發生的事,比如說,冒著雪回到家時看到的那扇深藍色的門。法語詞記得雪。但經常是作為理念的雪,而不是那美麗的白色,不是那種溫柔,也不是那溫和的寒冷。並不完全是飄落在您詩中的雪,親愛的艾米莉,也不完全是飄落在您語言中其他詩人的詩歌中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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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whom these woods, I think I know.」(林子的主人是誰,我想我知道。)在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的名詩中,從第一句詩開始,重音就毫不遲疑地出現了,使它的四個音步重重印在語言中,就像腳步重重印在厚厚的新雪上。因為這節奏,我們能夠一下子進入詩。而弗羅斯特做了什麼呢?他像任何一位大詩人那樣,思考天空、大地、上帝、凡人。但在這首《雪夜林邊小駐》(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中,他也可以是一名鄉村醫生,正要去看望他的病人,他望著出診要先穿過的樹林,就像他的病人望著它一樣,有時他們還是這片樹林的主人。正是通過他們看的方式,他創造了一個隱喻,用以談論上帝。這片樹林屬於誰,他知道,屬於「房屋在村子裡」的某個人。就在藥店或雜貨店附近,那棟紅磚房子,佇立在那些每周日都會傳出歌聲的木頭房屋之間。上帝從此處出現,弗羅斯特只有在將超驗性保留於被雪覆蓋的道路中間凹陷的車轍時,才會想到超驗性。斷掉的樹枝落在這些車轍上,幾乎攔住了去路。
羅伯特·弗羅斯特的大半人生都在鄉間度過,他也因此被稱為「新英格蘭的農民詩人」有關終局的思考與最具即時性的「鄉村」社會現實之間這種流暢的連續性,在法語詩中就不曾有!對於我的雪,我想的是,也許會有人談論「句子中不發音的e」。在一層層紛揚落下的大雪中,我不會馬上回到老百姓中去,因為大雪讓我為語言的深層擔憂,在語言中,詩歌所承擔的問題只會向抽象意義上的人提出。我們只是物質的一些形式嗎?於我們而言最為珍貴的詞語,我們是否應該將它們看作不具真實性的句子中隨機的運動,正如盧克萊修世界中的原子?或者在它們身上,在它們背後,存在著某個對我們感興趣的人?我們法語中的雪常常忘記自己只是這條路上、這個夜晚的一場雪,以便更好地為我們提供重要的能指,來解決雪令我們想起的眾多難題。我的雪是我收到的一封信。可是它的雪花盤旋飛舞,它的詞句四散並消融,這封信變得模糊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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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讀著艾米莉·格魯舒爾茲的譯文,一邊重新閱讀自己的詩歌,我突然發現了些什麼。從開篇的簡單印象到結尾的思考,《雪的始末》中經常出現同一個雙向比喻:雪花是詞語,而詞語在一封書信或一首詩歌中,就是飄落的雪。在我們的言語中存在與雪花分分合合的相遇類似的關係。雪就是語言,語言就是雪。
我自問這比喻意味著什麼:難道它只是想像的一次心血來潮?或者說它儘管浮想聯翩,卻有存在的理由?我很希望能有機會更加嚴肅地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雖然我隱喻中的雪花一邊像它們偶爾為之的那般大笑著飛舞,一邊也許還不忘嘲笑我那過度或不足的哲學。
我只有一點建議,那就是要謹慎。如果雪花能使人想到詞語,而詞語又令人想到雪花,那麼這肯定不是我們在詞語中只看到概念的時候,這些概念產生了科學或者決定了我們大多數的行動。此時這些所指失去羽翼,重重墜落,在違反自然的重擔下變得黯淡無光,不久就會化成雨,然後在某一天變成人類永遠無法忘卻的洪荒。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看到詞語中的雪花,是在名詞或動詞中——甚至連詞,甚至句號、冒號或逗號——感知它們的音色和顏色,它們的散亂與閃光,同時還有在詞語中顯示為「不發音的e」的語言切分。我所想像的隱喻,也就是言語與雪之間的相似性,它要談論的完全不是散文,而是詩歌。很好!既然詩歌是一場場小雪或者一片片飛揚在狂風中的雪花,難道我不應該自問,受到更細緻觀察的雪是否能讓我理解什麼是詩呢?或者在明早的世界,詩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能嗎?我能否通過今晚這場美麗的雪,去了解詩歌想要的是什麼呢?能的,但首先要做的,是去打碎、分解、消除理念之間的連結。雪花有太多面,它們太過出人意料也難以預料,以至於當目光追隨著它們時,人們無法思考話語的理性。將雪與言語相比,就是拒絕程式化的真實,就是渴望一種簡單言語的真實,一種更加廣闊且不斷飛舞的真實。
不過,難道我不應該想得再多一些嗎?在語言的一系列表達與理念的源頭,確實存在著基本句法結構,它們關注邏輯學公理、同一律與排中律,調整著我們的思想客體之間的關係。不過它們並不排斥關心我們的生活,這是為了理解甚至引導生活那看似最為自由不羈的衝動。唉,句法是多麼美妙!正是句法通過探索我們的有限性,讓我們可以建造一個有限性的場所,讓我們愛它。正是句法乞求我們站立在天橋之上,透過紛紛揚揚的大雪,俯瞰我們應當認識的外部世界,也望見飛舞盤旋於我們本質之上的一切的偉大統一性。
確實如此,不過……如果事實如此,看到從一門語言到另一門語言,句法展現出諸多不同之處,難道我們不應該感到驚訝嗎?這一門語言有性數變化,而另一門語言的性數變化較為簡單,甚至沒有。有一些語言會有性數格的變化,而另一些語言的性數格變化較為簡單,甚至沒有變化。雖然了解不多,但我能感覺到,在那些所謂遠古或原始的語言中,存在著更加驚人的差異……我們的句法是否只是某種更為高級的句法的相對形式呢?這高級句法位於精神的某個無處可尋的穹頂之下,與它相比,每一種語言形式都有不足。這樣的句法存在嗎?它之於我們的視聽能力,正如羅巴切夫斯基(Lobatchevski)或黎曼(Riemann)的幾何學之於歐幾裡得的思想,一方面更為廣闊,另一方面也更為簡單。它在光明中結下又解開它的形式,類似於我們在包裹著世界的蔚藍中,於天空之巔看到的雪花。本身歸一(l'Un)的句法,一旦鋪展開來,就已經是萬物……同樣的直覺在我看來也存在於彼特拉克身上,那是某個靈魂的清晨,他滿懷幸福地走進千千萬萬紛飛的玫瑰花瓣之中。
可是,不要這樣做夢了。就把話題停留在此時的雪上,我們有幸看著這雪,落在泥邊,落在枝頭,落在花園的長椅上,落在靠立牆邊的木板上,看著它的顏色漸漸擴散開來。
《聲音中的另一種語言》[法] 伊夫·博納富瓦 著 許翡玎/曹丹紅 譯拜德雅 | 廣西人民出版社本文書摘部分選自《聲音中的另一種語言》一書,經出版社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