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景元元年的一個深秋,子規急於回巢,嚶嚶囀囀著掠過樹梢,滄州之上升騰起一面隱約的霧氣,晚歸的農人趕了牛車嘎吱著走向山腳。
山林中的夜幕剛落,林蔭下的一間茅屋中,一曲《風入松》已起了調。數百載間,這片山林之外的世界不斷地發生著滄海橫流,八方風雨,鬥轉星移的重大事件。
而一群好琴、好酒、好思辨的人正隱匿在這山澗之間,他們一面「臨清流,賦新詩」,一面「背長林,翳華芝」,像仙人,又像流亡者,過得好生快活,卻又好生地不快活。
一曲終了,餘音靡靡。朗月垂光,映照出他們高深莫測的面龐。天曉得,這座山是什麼山?這片林是哪個林?這群人是何許人?
推杯換盞之間,遠處的林間似有野獸跳躍而出,尾似長鞭,角如梅枝,毛同錦緞,眼如珠玉。屋裡傳來酒杯碰地的聲音,一人喊道,快看,那是山澤瑞獸罷!眾人拾了鞋奔出門外——溼潤的山間只餘麋鹿的蹄印,卻已不見它的身影。
1. 逃亡的文人:從一個失樂園,到另一個失樂園
東漢末年,三國鼎立,至公元260年左右,曹魏方面有司馬家族權傾朝野,東吳有權臣兇虐、孫亮被廢,蜀漢餘了一名「扶不起的阿鬥」,勝敗局面已呼之欲出。
公元266年,司馬炎結束了與曹氏家族之間的拉扯,正式篡魏,西晉如同一聲驚雷般迅速崛起,並在公元280年滅吳後一舉結束八十餘年的亂世局面,實現了自秦始皇之後中國歷史上的第二次大一統。
然而,西晉的統一卻與秦王朝的一乎天下截然不同。秦王朝開啟了持續四百多年的禮教、經濟與文化方面的統一。而西晉卻打開了一個紛繁複雜的潘多拉之盒:在接下來的三百六十餘年間,共計三十餘個王朝相繼興滅,並發生八王之亂、五胡亂華等重要歷史事件。
政權的反覆更迭及戰亂帶來紊亂的經濟發展,貧苦農民向士族及寺廟賣出土地以求生存,而大地主、貴族和官僚卻縱情享樂、攀比財富。
與此同時,民族融合加強,佛教、希臘以及波斯文化傳入中原,帶來經濟形式、生活方式以及思想上的衝突和改變。中原大地呈現出一派星飛雲散、顛沛流離的混沌景象。
存在於這一段時期的文人是悲慘而鬱結的。政治形勢風雲突變、波譎雲詭。在王公貴族之中,政變成為一種流行的手段,而在士大夫及文人之間,「站隊」和「說話」則成為兩門艱苦的學問。
文人的立場如風中浮萍,飄搖不定:在更迭的朝代裡,大量名士包括謝靈運、崔浩等人被構陷,身家具隕;在新建立的王國中,選官制度趨向於任人唯親,身世背景成為唯一的依據——可誰又能知道國家下一次姓什麼?
王朝更迭之間,文人不斷地從一個失樂園進入到另一個失樂園。「齊家」保命竟須步步驚心,「治國」安民顯然遙遙無門,天下正烏煙瘴氣地亂著呢,更不要說「平天下」。
幾經鎩羽,牛馬風塵,現實的圍城給了形而上的思想可乘之機,悲觀的避世傾向開始在文人之間蔓延乃至流行。
2. 青山四處埋屍骨,我登鹿門永不還
世上曾有多少次天崩地裂的動亂和金盡裘敝的失意,便有多少份想要埋頭逃避、遠走高飛的心情。隱居作為一種社會性選擇,在中國古代其實早已存在。
古代文人大多得意時仕,失意時隱,印證的是孔子所提出的「邦無道則隱」;後又有莊子形而上的「心隱」,東方朔「大隱隱於市」的「朝隱」;
乃至白居易提出「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伯夷叔齊因恥食周粟而隱居首陽乃至餓死,是一種堅定的明志;
林逋一生不仕不娶,結廬孤山,與梅妻鶴子為伍,是為骨子裡的孤傲與清高龐德公攜妻女上鹿門山後從此採藥不返,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方式。
想要避開俗世,隱居於某處,其實是常見的人類心態和社會現象。魏晉南北朝時期,隱逸上升為一種濃鬱的風氣。
在前後近四百年中,出現了諸多著名的隱士,他們各自因為所處的時期、政治環境、家庭背景及個性差異,體現出各不相同的隱逸風格。若要就他們的隱逸事跡做個粗淺的分門別類,那麼大致能夠分為四種。
第一種隱士為說隱就隱,楚河漢界,態度分明。這類人物以嵇康為代表,蔑視禮教,崇尚自然,與當政者勢同水火,對於當下的潮流和世俗有著深刻的不屑一顧。
嵇康原本忠於曹魏政權,隱逸也是自司馬家族篡位後開始。在整個魏晉南北朝的隱士當中,嵇康的才情才藝、狂放不羈、社會聲望乃至對後世文人的影響均有著一騎絕塵的實力。
李贄嘆其文章「峻絕可畏」,劉勰贊其品性「清峻」、是為「雋俠」,白居易寫詩為其「涕淚滿裳」,馮友蘭評其「天真爛漫、率性而行」。
嵇康之所以受到文人廣泛的喜愛,正是因為其剛腸疾惡,愛憎分明的果敢和骨氣,以及他鮮明的政治態度和浩然的思想立場。
然而,這樣的個性遇賢則矣,遇佞則溺。在得知好友山濤好意將自己舉薦給司馬朝廷時,嵇康勃然大怒,奮筆疾書,怒寫長篇巨製《與山巨源絕交書》。
文章酣暢淋漓,脈絡分明,有理有據,邏輯嚴密,毫不遮掩地向摯友山濤流露出指責、尖刻與傲慢,然而賢者山濤終以寬宏待之。
而在面對因仰慕而前來拜訪的鐘會時,嵇康因認定來者為俗人,怠慢鍾會,甚至拋出輕蔑的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後來,鍾會向司馬進讒言稱嵇康為「臥龍」,嵇康終究給自己埋下殞身的禍根。「營內而忘外」是嵇康的特點之一。
他不喜俗人,又不肯憋著,必須言明立場,道清身份,叫這些人看清自己的愚蠢,這在招致大量仰慕者的同時,也廣樹外敵。在旁人看來,他的言行就有了「名重傷身」、「不合時宜」的過失。
魏晉隱士的第二類型為半隱不隱型,主要以阮籍、山濤和劉伶為代表。山濤和阮籍都是嵇康的至交。
在斷袖之氣蔚然成風的年代,三人的關係曾好到讓山濤的妻子心生懷疑。山濤幼時孤苦清貧,因此在被司馬師舉為秀才後,至此格外珍惜仕途,始終恪守本份、選賢用能。
山濤雖然不似嵇康那般恃才放曠、旗幟分明,但他為人正派,品格高貴,度量恢弘,「璞玉渾金」。
雖然在職期間屢求退位,希望歸隱田野,仍因風德高尚、治理有方,屢次辭官不成。山濤與嵇康之間即使有絕交書事件存在。
但他仍是嵇康死前唯一的託孤對象,二人在志趣和理想上,實則有著莫逆於心的交情。阮籍在為人上比嵇康更為圓滑。很少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嵇康贊其「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只有「飲酒過差」是他的缺點。阮籍和劉伶都是酒鬼。
阮籍為了步兵校尉府中的美酒接下校尉的官職,實則每日偷閒躲靜,一遇正經事就裝醉。劉伶對於酒的痴迷更甚,常常鹿拉輕車,縱酒昏酣,後又特意作了《酒德頌》,用來隱射現實。
在嵇康下獄、阮籍病死後不久,太康時代終於到來,社會呈現出一片安寧繁榮的景象,竹林七賢中的向秀、王戎、阮鹹等人再次積極地尋求入仕。
他們體現的則是第三種隱逸:能隱則隱,不隱則矣;隱無可隱,無需再隱。換句話說,當形勢明朗,機會出現,他們仍願投身朝廷,實現治國志氣。
西晉雖是一個偉大的朝代,但偉大的人物卻在其之中變得平庸。曾經雄才大略、明達善謀的司馬炎開始追求別出心裁的放縱。
西晉的沒落彈指之間,僅二世而亡。晉人為躲避匈奴人的進攻,舉家南下,開闢了東晉。正是在嵇康與阮籍去世一個世紀之後,陶淵明誕生了。
陶淵明代表著第四種隱逸,即,隱便隱了,無需再提。隱士如陶淵明、龐德公等在內,均體現了堅定的志氣,但一旦歸隱,就索性連意見也懶得發表。
文人的作品能夠體現出其心境,陶淵明的詩作開闢了田園詩、隱逸詩的新篇章,清新明朗,悠閒快活,體現了真實的平淡和釋然。
相較於陶淵明,嵇康歸隱後的論作仍彰顯著他犀利的筆鋒,孔武有力的論辯和強悍的個人態度,這或許還意味著怨恨,意味著不甘。
3. 陣痛下的新生:建給後世的復樂園
在人類歷史上,制度上的無序通常為新事物的探索創造了更多的可能性,在三國兩晉南北朝期間,政治上的動蕩和混沌必然帶來文化與思想上的遍地開花、百家爭鳴。
一方面,秦漢一統的瓦解鬆動了獨尊儒術的文化權威,「今文經學」的迷信色彩消耗著社會對這一學派的信賴,使得道家、法家、佛家等思想能夠趁虛而入,尋得一方立足之地。
另一方面,身處混沌之中的文人在折磨中生出了對虛無的渴望和好奇,以形而上的道家思想為基礎的魏晉玄學應運而生。
深奧的玄學對本我,他人,自然,以及這三者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展開了真摯的探索,在混沌的當時給人們帶去了慰藉心靈、振奮精神的作用,同時對後來的中華哲學乃至世界哲學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而在文化審美方面,這一時期的詩詞造詣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演變和升華。在詩歌風格上,隱逸詩和山水田園詩避開了嚴酷的現實。主張片段化、場景化的自然景觀描寫,凸顯閒適自然、寧靜嫻雅、質樸清新的詩歌意境,繼而寓情於景,傳遞深意。
在美學意象和行文方式上,嚴酷的政治環境一定程度上剝奪了言論自由的可能性,隱士對於感官及意氣的表達傾向於曲折和隱晦,因此出現了隱喻、比興、象徵等手法。
除了麋鹿、滄洲、五柳、鷗鷺、東皋、牧童、子規等大量的特指隱居山林的意象之外,隱士及文人還常常用到以物代人的手法。
例如,嵇康在自己的《琴賦》中提到,「然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遊;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閒止;非夫放達者,不能與之無郄;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
全篇雖在刻畫琴之態、琴之美,實則卻在表達自己交友的原則和曠達的心聲。
雖然從另一方面來說,低調的反世俗反而變成了高調的非主流,有時隱士們隱晦的自我表達在外人看來,就有了陰陽怪氣、含沙射影的意味。
後記:二十一世紀,隱逸文化是否可取?
隱逸文化在中國歷史、文藝以及哲學發展領域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然而,當人類進入信息技術高速發展、社會管理極為先進的現代社會後,隱居變得困難。
甚至不再為大眾所認可和接受。在現代化國家當中,似乎只有日本與芬蘭還保留甚至繼續發揚著離群遠居的社會文化。
而原因大多仍是為了逃避社會現實、確保必要的社交距離、斷絕累贅的社會關係。
然而,我們所立足的空間本就充滿了動機、關係、責任與感情,充斥著喜悅、悲傷、恐懼、挫敗與灰心,以及無數個與我們感情相似的其他人,這才是真正的世界。
二十一世紀的我們,還能心無旁騖地拋下一切去隱居嗎?就現狀來看,或許只有新冠病毒做到了。
了解歷史使我們明白了歷史人物所面臨的混沌意味著什麼,而他們又於其中掙扎著創造出了什麼。如果於混沌之中抽身遠離即意味著獲得了新的視野和立場,隱居是否也可被視作為一種生活的創意?
可是,真的可以僅因恐懼和失落就離群索居嗎?
抹除了恐懼不意味著增加了勇敢,行動之阻助長行動,道路之阻自成道路,恐懼者和失落者需要知道的不是這個世界有多可怕、多令人灰心,而是明白他們自己可以變得更強大。
直面現實的勇敢意味著像狩獵者一般保持警覺,並始終嘗試使自己有能力應對危險和未知。但若要隱去,便是真的一去不返。回想一下你的人生,你真的想好了嗎?
參考文獻:
《漢晉春秋》
《晉書·卷四十九·列傳第十九》
《琴賦》
《與山巨源絕交書》
文/羽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