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閃電過後又沉入漆黑,雷聲隆隆地震著槐樹的枝椏。公子握著劍柄,疾步穿過庭院,簇新的青布團花箭袍被雨澆得透溼,冰涼地貼在身上。遠處的望花樓,有燈火閃爍,有笙歌聲隱隱傳來。
「公子求見。」一名家人進去通報了。坐在上面的是遼東太守公孫淵。五十歲年紀,微胖,短髭,正擁著他的愛妾阿紫,看那進獻的女樂。溫柔的歌聲,起伏的曼妙的舞姿,像金杯裡流淌的琥珀色的美酒。公孫淵用長長的指甲叩著金黃色虎皮的座氈,覺得有些醉意。
「嗯,叫他進來。」公孫淵盯著左邊第二個舞女,沒有轉開他的眼睛。看她豐滿的胸脯和細軟的腰肢構成流水的線條,長長的袖子向後揮舞,輕飄飄地像要凌風飛去。
「父王。」公子進來,劍已經解下了,衣服卻還溼漉漉的,在堂上留下了一行水跡。發冠被風吹歪了,頭髮有點凌亂,但劍眉底下,一雙眼睛仍然閃出逼人的英氣。 「父王,城外饑民已越來越多,聚眾搶糧的事,已經發生好幾起了,這樣下去,恐怕是要大亂的呀。」
「哦……明天叫王潛去收拾一下吧……這些刁民……」公孫淵皺皺眉,「王兒,你累了吧,去換了衣服,來喝杯酒。這是新羅新進的樂舞呢。」公孫淵還是盯著那舞女忽開忽合的長裙。自從自立為燕王以來,每日紅袖歌舞。金戈鐵馬,民情疾苦,對他已經是遙遠的事了。
二
公子回到自己房裡,換了衣服,寒意還是一陣陣冒上來。窗外一陣來一陣去的風,房內忽明忽暗的燭影,令他狐疑不定。城外饑民的啼號,狐鬼般在耳邊縈繞,夾雜著嗙嗙嗙嗙的鼓聲,如擊敗革,像要摧毀一切。公子覺得心口發悶。他抽出寶劍,一泓秋水在燭火下閃著青冷的光,令他膽氣又漸漸壯了起來。這劍曾是殺敵建功,立身揚名的劍呵。他把劍彈了兩下,卻並無聲音,忽然轟地一聲雷響,仿佛直在屋頂上,燭火給震得跳動了五六下,那劍光卻早暗下去了。
「公子,燕窩好了。」侍女瑾兒端了一碗燕窩放在他面前,看他怔忡的神氣,知趣地退了下去。公子呆立良久,嘆息一聲,收起寶劍,便將那蓋碗揭開。
三
恐懼。恐懼。直攫著公子的心。讓他痙攣,嘔吐。公子清楚地記得,昨天揭開那碗燕窩,裡面赫然是一隻小手!自己兩歲的兒子的手!被蒸成了熟肉。手腕上碧藍的鐲子,是周歲時自己親手給他戴上去的呀。瑾兒早已被打得半死,但她什麼都不知道。
令人不安的黑夜又來了。儘管院子裡布滿了衛兵,並不能讓公子覺得安定。房間裡面,外面,到處是流動的氣體,壓迫著他。公子握著劍,和衣躺在床角,一張清秀的臉因憤怒和恐懼變得猙獰。他全身緊張地戒備著,然而一夜平安無事地過去了。
第二天大清早,公子起了床,眼睛裡布滿血絲。看到陽光溫暖地穿過鏤花窗戶照進房裡,不由得輕舒了一口氣。然而窗戶忽然猛烈地震動了一下。一陣磔磔的笑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像流星一樣從屋頂上滑過去。
公子毛髮都直立起來,他一手掣劍,搶出門外,卻見庭院之中,一隻狗戴著頭巾,穿著絳紅色的衣服,直竄上房頂,飛也似的去了。公子大喝一聲,一劍擲出,直釘在屋簷上,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地直落下來。兩隻燕子受了驚,一展翅掠過花叢,拐個彎消失在晨曦中。
四
公子大病了一場。兩個月後,終於能起床行走了,然而已不復有往日的精神。他披了夾衫,懨懨地在庭院裡散步,往日這裡是經常有歡聲笑語的,婢女帶了自己的幼子遊戲,蝴蝶翩翩往還於花枝之間,鳥雀倏忽地穿過,留下一兩聲清脆的啼鳴。短短幾個月,如今卻都已失去了生氣了。
遠處執了竹帚的僮僕,在掃除庭院。走過去,花壇下,是埋了兒子衣物的地方。因為太小,不能入祖宗的墳地,就埋在平日嬉遊的地方了,自己也能常常看到他。公子慢慢地踱了過去,然而這一瞥又使他驚駭了。
只見那翠綠的桂樹下,竟生出一大堆白花花的肉團來,頭眼手足,是個人的形狀!公子大慟,捂著胸口,流下淚來,大聲說:「孩兒,是你麼?你靈魂不散,要長到這桂花裡去麼?」然而那肉團竟不吭聲,一陣風過去,手足卻是隨風搖擺。
公子按捺不住,用了拐杖輕輕一擊,那肉團卻倏地瓦解了,變做一堆泥土。是公子於是徹悟了,看著那枯樹上的花朵,嘆息說:「有形體卻不能成人,有手足卻沒有聲音,這個家,恐怕是要滅亡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