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成都平原西部,都江堰如一把降龍劍,把奔騰而下的暴虐岷江一分為二。外江叫金馬河,過鎮繞村獨自南流。內江又一分為四,其中的府河、南河馴良溫婉,緩緩流經成都市區,滋潤千家萬戶,幾經盤桓才合為錦江南下。錦江與金馬河合流後的岷江又開始挾沙裹石,肆意奔湧,重振雄風。在這兩條河流匯合地的北岸,便是古鎮江口。
稱江口為古鎮,還得從王褒說起。王褒,西漢蜀郡辭賦家,他在《僮約》一文中談及「武陽買茶」「烹茶盡具」。武陽,即蜀郡武陽縣,故治今四川省彭山縣江口鎮,這裡誕生了有史為證的最早茶市。遙想西漢年間,在這個茶商雲集、熙來攘往的碼頭,那些沿岷江、錦江、金馬河南來北往的茶商平民,穿著交領右衽、無扣結纓、褒衣大袖的漢服,一路風塵,駐足江口,走進臨江的茶肆酒館,品茶議市,酤酒言歡,那是何等的盛況。
「武陽買茶」,可謂江口古鎮埋藏於典籍兩千餘年的一大伏筆。雖然武陽買茶者、武陽賣茶者、武陽吃茶者都隨鎮外岷江一去不回,「武陽買茶」的更多細節也難以再現,但那些文人雅士、引車賣漿者在茶餘擺龍門陣時定會引經據典,武陽遺韻就一次次穿越千年煙雲重現江口。
在江口,還有另一道伏筆,這便是「沉銀」。近年,在江口古鎮外的岷江中挖掘出許多金冊、金印、金錠、金幣……據考證,這大多是明末張獻忠在南徵北戰中掠奪的戰利品。順治三年,張獻忠棄守成都率船隊沿錦江南下至江口時,遭明將楊展伏擊火攻,大西軍數百艘木船被燒沉,幾乎全軍覆沒,大量金銀財寶沉入江底。多年來,坊間一直流傳有「石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誰人識得破,買到成都府」的「尋銀訣」。隨著高科技的應用,「尋銀訣」終於在幾年前被證實,「江口沉銀」開始考古發掘,數以萬計的沉銀不斷浮出水面。這些沉埋岷江的文物走出幽暗歷史大白於天下,金器依然光芒照人,銀器不少氧化發黑,鐵器早已鏽蝕磨損。
被砍成四塊的「蜀世子寶」金印,是已發掘文物中最大的一件,如一本厚厚的《辭海》,我只手去提那方裝印的盒子,紋絲不動,雙手使勁才抱起這方足足有十六斤重的金印。它是何人鑄造?為何人所有?為何四分五裂,又為何深埋岷江?那些刻著「永昌大元帥印」的虎鈕金印、刻著「螽羽和集,內教以光」「朕監於成典,中官九御」等銘文的金冊,無一不是應該珍藏人間的至寶,如今卻流落於千裡之外的異鄉荒灘。在出土的器物中,有多枚鑄有「西王賞功」字樣的金幣,它們的擁有者必曾叱吒風雲喋血沙場,而今,這些充滿榮光的金質軍功章,已成為無主的棄物……
濤聲如訴的岷江邊,草木蔥蘢的江口是一本厚重的史書,書中一處處伏筆,吸引著我們開卷品鑑。打開一頁,是太平盛世武陽買茶的江口;再打開一頁,是刀光劍影愴然沉銀的江口。武陽買茶、江口沉銀,一個是治世的靜好歲月,一個是亂世的英雄末路,字詞工整的對仗背後是世事殘酷的對比。
在江口鎮30裡外有一個叫龍安的村子,是西晉李密的故裡。當年李密一篇《陳情表》孝感天下,同是鄉友的蘇軾曾說:「讀《出師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忠;讀《陳情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孝。」400餘字的《陳情表》中「零丁孤苦」「煢煢孑立」「烏鳥私情」「結草銜環」等已成為人們常用的成語。這眾多耳熟能詳的成語,也是一道道伏筆,如果細究,都會一一追溯至武陽。當然,昨日之武陽,今日之彭山,縣名的更換,還與800歲的彭祖不無關係,這其中還有更多值得深究的人事。
江口,是一道解讀滄桑歷史的深深切口,也是一個發現嶄新生活的獨特窗口。路過彭山江口,正是橙黃橘綠時,那裡民宿儼然,滿目繁盛。走進一個叫「瓦舍·瓦烤」的農家小院,青瓦屋頂,竹木泥牆,石板小路,老式民居的坯基上增添了不少時新的物件,讓人由衷慨嘆科技對生活品質的提升。看到青瓦砌成的花樣矮牆、瓦缸做成的炭火烤爐、青瓦做成的時尚烤盤,才明白對花啜茶文火烤肉是多麼難得的盛世際遇。
品讀古鎮江口,既能看到歷史的陳章舊句,又能發現時代的首創新篇,啟承轉合,一呼一應,都如此韻味悠長。江口,這千年變幻風雲裝訂成的厚重史冊,我要打開一頁,再打開一頁,尋找又一處深藏的伏筆和嶄新的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