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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部電影,你即使沒看過,也聽過無數次:
Summer久石讓 - 空想美術館
這些年來,我在咖啡廳、婚禮、運動會等等你可以想像到的各種地方、各種場合聽到過各種版本的《sunmmer》,最詭異的一次,是發現電視臺的法制節目還用來做背景音樂。
久石讓和北野武一共合作過8部電影,兩人的合作就像「菊與刀」
多年以後重看《菊次郎的夏天》,有一種挖「彩蛋」的感覺。彩蛋背後,你發現這個很man很man的怪大叔其實還是個長不大的老男孩。這兩個形體同時共用著一顆心,多情易感,敏感柔軟。
年少不懂北野武,那年夏天那片海。
菊次郎
在這無比熟悉的「夏天」裡,你還記得誰是「菊次郎」嗎?不,不是那個憨厚可憐的小男孩。小正太叫正男,後來長成了這樣——
謎底在影片結束時揭曉,這位吊兒郎當的大叔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一輩子口無遮攔百無禁忌的北野武,終於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藏在心底的名字。這一幕,讓我們笑著笑著就哭了——從沒見過這麼流氓的溫柔,也從沒見過這麼溫柔的流氓。
北野武的父親就叫菊次郎。1999年,《菊次郎的夏天》公映,正好是菊次郎去世20周年。北野武在電影裡繼承了父親的名字,也藉助電影的魔力,完成了兒子與父親的告別。
菊次郎是個油漆匠,以入贅方式與北野佐紀結婚。北野武猜測父親小學都沒上過,因為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不會寫其他字。北野武也從未見過父親家的親戚,母親告訴他父親是棄嬰。在電視臺走紅後,北野武一直期盼有人上門認親,因為他對父親身世的了解一片空白。
在北野武的記憶裡,父親像個原形不明的怪物。漫畫中爛醉的流氓模樣,就是他對父親最初的記憶。
「人家說父親會用背影向兒子傳達一些什麼,但是老爸讓我看到的儘是愚蠢的姿態。」電影裡菊次郎帶正男去找媽媽,一路上的各種搞笑,無疑是北野武用電影治癒自己的童年。
菊次郎沉迷於酒精和彈子遊戲「扒金庫」,每每借著酒醉打老婆發洩。北野武后來發現,父親害羞又膽小,如果不喝酒,想說的話根本不敢開口,客人來了就躲起來。
抽菸喝酒打架……家裡只有他一個人繼承了父親所有的缺點,當然他也把繼承自父親的害羞個性升華為一種搞笑天賦。從小學到高中,老師評語裡一直有一個詞:「不穩重」。
無論父親多麼窩囊,兒子選擇了原諒,甚至有一種欣賞:
我認為,一個人是不是長大成熟,要從他對父母的態度來判斷。當你面對父母,覺得他們「好可憐」「真不容易」時,就是邁向成熟的第一步。一把年紀還把「不能原諒我爸」掛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個小鬼。
作為父親,應該成為孩子人生路上的第一塊絆腳石,父親也不應該畏懼被自己的孩子憎恨。
北野武寫過一本書《菊次郎與佐紀》,歷數了父親的各種荒唐事,就像是一場「漫才」表演(日本相聲),但在文章最後,他赫然寫下「以上純屬虛構」。
這個看似畫蛇添足的註記,卻讓人熱淚盈眶。他用「逗你玩」的方式,掩藏一個兒子對父親最深沉的同情、思念與不舍。
Silent Love (Main Theme)久石讓 - A Scene at the Sea (Takeshi Kitano's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剛剛開始「漫才」表演時,北野武經常編排父親的段子
所謂的鋼鐵直男都是這樣。談起過世的父親,往往不會說起父親親切溫暖的一面,反而盡講荒唐可笑的糗事。仿佛唯有這樣,心裡最痛的部分,才能透過聽者的笑聲得到紓解,那些不可訴說的悲涼唯有笑聲可以掩蓋。
不僅僅是《菊次郎的夏天》,《壞孩子的天空》裡經不起誘惑而減肥失敗的拳擊手,《大佬》中做不成惡棍的流氓……這些脆弱可憐但善良體貼的角色身上,隱隱約約都有菊次郎的影子。
只不過,那個叫菊次郎的男人最好命!
菊次郎幾乎是唯一的「倖存者」
海
《菊次郎的夏天》是北野武最具自傳性質、最富溫情的一部電影,相對於從前的寡言血腥,此後的荒誕無稽,這個毒舌男人,把所有的柔情都留給了那年夏天那片海。
電影裡,為了讓第一次領教生活殘酷的孩子振作起來,菊次郎強拉旅途中遇到的路人在海邊沙灘上舉辦了一場妙趣橫生的表演。
Play On the Sands久石讓 - Sonatine: Mélodie mortelle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其實,在北野武幾乎所有的電影裡,高潮部分都放在海灘,仿佛那些沉默的人只有面對同樣沉默的大海才能流露真實的情感。
《菊次郎的夏天》
《那年夏天,寧靜的海》
《奏鳴曲》
《花火》
同樣的人物、同樣的構圖,同樣的情節,一再上演——
這同樣的色調,也被稱為「北野藍」——
Kitano Blue不僅成了一個日本電影學界的專有名詞,也成了一個潮牌——
顏色代表一種情感記憶。藍色,既可以是憂鬱陰冷的,也可以是溫情治癒的。
北野武記憶裡,從小到大,和父親之間就沒有過什麼真正的交流。唯一一次,很小的時候,帶他去江之島看大海,父親想要在他面前炫耀遊泳技能,結果差點淹死。
這搞笑的一幕好像見過?是的,電影裡換到了遊泳池——
這絕無僅有的一次經歷,在北野武的電影中反覆出現。通過一次次對記憶的凝望,北野武也成為不動聲色的「海」。面無表情,表面平靜無語,內心波瀾萬丈,時而溫柔,時而狂暴,「極致的暴力與安靜」。
Raging men久石讓 - Brother サウンドトラック
媽媽
電影裡最扎心的兩個鏡頭,是正男和菊次郎遠遠看著媽媽,卻無法、不敢相見的眼神——
Clifside Waltz, Pt. 3久石讓 - A Scene at the Sea (Takeshi Kitano's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菊次郎的夏天》上映的那年夏天,北野武的母親去世了。
佐紀有過一個男人,海軍中尉北野,畢業於明治大學(後來北野武三兄弟都在母親的要求下考入該大學)。母親自認出身和某個男爵世家有關係,一向和做油漆匠的醉鬼老公格格不入。
由於父親窩囊,家裡從來是女權之上,北野武的刻薄自稱完全繼承於祖母和母親。北野武是4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出生時,母親佐紀已經40多歲。他曾問母親:「你幹嘛那個年紀還生我?」佐紀回他:「因為沒錢墮胎。」
北野武和母親
北野武從小怕死,但他怕的不是死亡本身,害怕的是既沉悶又無聊的生活。為克服對死的恐懼,他選擇了一條相當於自殺的道路,這就是與母親的對抗。
大四退學就是一種「自殺」。北野武在新宿爵士餐廳Villagegate打工時,和永山則夫成了搭擋(19歲時槍殺4人轟動日本,入獄22年成為人氣作家,1997年被執行死刑)。
北野武感慨,當時只要走錯一步,即使犯下匪夷所思的罪行,也不足為奇。自己小時候的玩伴,後來不是工人、計程車司機、就是黑道混混,他們和自己唯一的不同,就只有母親不同。
有些玩伴看起來像流氓,但一起混著混著都混成了名人,比如荒木經惟
北野武最後不得不承認,正是母親的折磨,讓他這隻失控的野馬成為良駒。母子之間的較量持續了一生,最後,北野武輸了。
1999年,95歲的佐紀因為骨質疏鬆入院。北野武到醫院看她,佐紀又嘮叨著要30萬日元零用錢。
北野武離開時,佐紀的眼眶突然溼潤,握住他的手喊他的小名。北野武安慰說還會再來,母親又恢復了強硬的姿態:「只要最後再來一次,葬禮在長野舉行,你只要來燒香就好。」
姐姐把一個髒髒的小袋子轉交給北野武,交代說媽媽讓他回去了再打開。北野武笑說這算是母親的紀念遺物,但打開袋子後驚呆了。
這是一張母親用他的名字開的儲蓄存摺:
1976 年4 月× 日 300,000
1976 年7 月× 日 200,000
……
最新的日期是一個月前。這麼多年,佐紀向兒子要的錢一分沒花,全都存著,存款接近一千萬日元。
北野武想起哥哥的話:「媽一直很擔心你,說藝人也不知道哪天會走下坡。那小子蠢,賺的錢都會花個精光。」
Thank You...For Everything久石讓 - Hana-Bi (Takeshi Kitano's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北野武的大哥是企業董事,二哥是大學教授兼電視解說員,還有個姐姐是民宿老闆
1999年8月,佐紀去世。
「幫我烤成三分熟,謝謝。」葬禮上,北野武準備好的笑話終究沒能說出口,反而在記者會上放聲痛哭。這一畫面被電視臺反覆播放,主持人眼含熱淚向觀眾呼籲:「快拿起電話,給媽媽打個電話吧!」這個開創暴力美學的「兇暴的男人」吸粉無數,但他卻說:「被娛樂記者設計了,真丟臉」。
北野武不喜歡「浪子回頭」的煽情路線,最真摯的感情情願埋在心底,戲謔只是他害羞的偽裝。
2017年,北野武出版了小說處女作《Analog》,一舉登上暢銷榜季軍,僅僅落後於兩位職業選手——村上春樹與東野圭吾。北野武坦言,這部純愛小說的女主角原型就是母親佐紀。
摩託車
《菊次郎的夏天》採用了公路電影的模式,北野武特別安排了兩位「逍遙騎士」登場,其中一位還用摩託車載他去看望母親。
電影裡出現了好幾次北野武與摩託車同框的鏡頭,但他始終沒敢騎上摩託車飛馳。我想,這樣的「同框」也是一種告別。
Bus Stop久石讓 - A Scene at the Sea (Takeshi Kitano's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北野武差點死於1994年,因為摩託車車禍。
緣由其實很好笑:
狗仔隊偷拍到北野武去風月場所的照片。一怒之下,他買了摩託車,想法很單純——「騎摩託就沒那麼容易被拍了吧!」
結果一天當他從酒館出來,只記得騎上摩託車,醒來時,已經躺在了病床上。命保住了,但臉和腦袋裡,植入了大量的鈦合金(腦補終結者畫面)。
金屬棒從右臉橫穿左臉,後來醫生要拔除出來,北野武感覺這些棒子一點一點從鼻子下方挪出去,同時還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就像是把腦汁也一併帶了出來。這時,北野武說:「我現在完全理解了關東煮的心情。」
現實中的慘痛經歷在電影裡變為一場喜劇:菊次郎裝瞎子攔順風車,結果被撞
北野武是典型的理工男(到現在還覺得做數學題是一件開心事。寫電影臺詞的時候,也像是無意識地做因式分解),非常喜歡車。
大學時,他整天流連在新宿的爵士樂茶室,想搭訕女生。當時最時髦的聊天話題是存在主義、薩特、波伏娃,但北野武唯一能聊的是本田汽車的引擎如何如何。
成名後賺了大錢,北野武第一件事就是去買保時捷。坐在車裡,他卻苦惱:這不就看不到自己的保時捷了?於是,他讓朋友開著自己的保時捷,自己打的跟在後面看。
但自那次車禍後,他再也不騎摩託、不開車了,連積習已久的抽菸習慣,也因為氣喘而戒了。他說:「車禍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從此我對活著失去了執著。」
從電影角度而言,北野武卻是「因禍得福」!面癱之後,臉上少了「浮氣」,多了一股憨厚和無辜,傷痕累累的熊孩子激發了女性想把他抱在懷裡疼惜的衝動。
北野武的這套行頭後來成為日本黑幫效仿的時尚,但模仿有風險,畢竟全套山本耀司價格不菲
銀幕上,他的面無表情和不能控制的眨眼,更增添不可言說的神秘魅力。
最理想的死法,是在我恰好拍完一部電影後死掉。電影這種東西,一旦拍完,看到的都是缺點。我對自己拍的電影從來都不會感到滿意。
雖然嘴上說什麼對活著失去了興趣,但一旦死神真的來到我面前。我覺得自己很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讓我再拍一部電影好嗎?」
人一上歲數,就會變得厚皮老臉。
踢踏舞
踢踏舞的情節在片中出現了兩次。
第一次是在酒吧,菊次郎呵斥正在排練踢踏舞的年輕人:「吵什麼,你們在幹嗎?」當他和正男踏上了尋母旅程,在田地裡等車無聊時,卻自顧自地跳了起來:「踢踏舞也不難啊!」
當北野武跳踢踏舞的時候,他到底在幹什麼?
1997年,北野武的《花火》在威尼斯電影節奪得金獅獎。黑澤明給他寫了一封長信,裡面有句話一句頂一萬句:「日本電影的將來就拜託你了。」
黑澤明與北野武
然而,北野武似乎無意接過「電影之神」的衣缽,而是繼續把人生活成一個個段子。他沒想成為大師,內心依然是那個淺草少年。
Kids Return: Kids Return 2001久石讓 - The Tokyo Concert (Live)
大四退學,北野武在淺草打短工,在「法國座」劇場當電梯小弟,藝人夢想遙遙無期。
劇場以兩場脫衣舞之間的諷刺表演出名,老闆是全能藝人深見千三郎。他教北野武演戲、唱歌、吉他、跳舞,還有踢踏舞和刀劍。他告誡北野武:「一個不會唱歌不會跳舞的演員,不是真正的演員。」
歌手時代的北野武,憑長相感覺紅不過黃品源
ハード.レインで愛はズブヌレ北野武 - BEAT TAKESHI CD FILE VOL.1
一次,喜劇演員生病,找人代班,北野武抓住機會,自己化妝,穿上女人衣服,上臺演了一個變裝癖。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因為北野武豁得出去,臺上扮演了師父腦袋裡各種奇奇怪怪的角色。
兩年後,另一個演員找他組成Two Beats,表演「漫才」,北野武負責毒舌吐槽,搭檔擔任蠢萌傻瓜,這就是日後風靡日本的「拍子武」與「拍子清」——
1976年,兩人獲得了「NHK全國漫才冠軍大賞」
北野武的前妻松田乾子也是漫才演員
1983年,北野武覺得自己出人頭地了,回淺草拜見恩師。深見千三郎很是感動,當晚和北野武一家接一家店喝酒,宣揚弟子的成就。
凌晨話別,師父醉醺醺回家。天亮前,深見千三郎公寓起火,警方在門房附近找到了他燒焦的屍體,調查員還在屋裡找到一個煙屁股,說火災起因很可能是酒醉熟睡後沒有熄滅菸頭……
幾小時後,正在電臺錄節目的北野武得知消息,震驚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後,北野武每天跳踢踏舞緬懷師父,電影裡也以此致敬,1999年的《菊次郎的夏天》如此,2003年的《座頭市》也是如此。
《座頭市》片尾集體跳踢踏舞
放著高大上的「黑澤明接班人」不做,偏偏忘不了自己是淺草小子。
這就是北野武。
20歲,明治大學工學部輟學
26歲,Two Beats組合漫才成名,
36歲,出演《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39歲,暴力衝擊「星期五」雜誌,被判6個月監禁,
42歲,自導自演電影處女作《兇暴的男人》,
50歲,《花火》威尼斯獲金獅獎,
57歲,出車禍,成為「面癱」演員,
63歲,成為搞笑雜誌《FAMOSO》出版人,
64歲,巴黎舉辦個人畫展,
70歲,出版純愛小說《Analog》,
71歲,推出自己的時裝品牌Kitano Blue,
72歲,離婚,200億家產留給前妻,淨身出戶,
73歲,與女助理、比自己小18歲的A子再婚……
《壞孩子的天空》
雖然辛苦,
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
因為無聊的人生,
我死也不要。
斜槓老年滾燙的夏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