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讀《金華文統》緒言有感

2021-01-13 金華地方志


□趙鶴分析金華之文化有三變。第三變無疑是金華文化上最輝煌的一章,何、王、金、許身處宋末與元代,是一個文化上衰落的時期,在暗暗的長夜裡,首先他們是傳燈人。


□《金華文統例訓》很短,僅僅選用了四人的五條語錄,而這五條語錄乃是從金華除卻五先生之外歷朝歷代的人中選擇「賢而有文者,其文正而粹者」的標準。


讀《金華文統》緒言有感  


數年前,在小黃村的路邊看到一塊何炳松先生的墓碑,我將其買下。這之前我瞻仰過何先生的墓,是市級文保,「文革」中曾被破壞,所以原墓碑流落在外。這塊碑是這個文保的組成部分,我一直想著把它捐給相關部門,但一直捐不出去。幾個月前,博物館的徐衛館長偶然得知此事,雷厲風行,三天內辦妥了。那天他通知我領取捐贈證書,稍作聊天后,他送給我一套博物館按舊版線裝書模式新出版的《金華文統》。這是我得以讀到巜金華文統》的緣由。   


《金華文統》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呢?開篇為《金華文統引》,引開頭如下:「愚既為金華五先生正學編以示諸生,諸生復謂,鄉郡文獻殆不止此,及今渙而不收,後學焉知?願輯其文以著其人,愚為考焉,得賢而有文者若干人,其文正而粹者若干篇,題曰金華文統,乃讀而序之,曰:淵乎浩哉!」


《金華文統引》的結束是引文的所作年號及作者署名:正德六年十二月朔旦。賜進士出身中順大夫金華府江都趙鶴書。


據《康熙金華府志》卷十四「宦績·明」:趙鶴,字叔鳴,直隸江都人,正德四年知金華府,雅尚文學,鋤強革弊,嘗集正學編、金華文統。


此處的正學編即五先生正學編。這位祖籍南直隸揚州江都的知府在正德四年到任金華,迅及將呂祖謙、北山四先生文集編輯成書,供在金華府學讀書的學子閱讀,而諸生中有人提出請求,這位知府大人又親自參與編輯《金華文統》。


知府大人要承擔「鋤強革弊」的政務,又在兩年內印行這兩套書,《金華文統》的文章選擇、尤其是他親撰的「引」與「例訓」彰顯了這位知府大人思想與學識的不凡。



「由有宋建炎逮皇朝成化幾三百年,而海內之文,萃於金華矣。」


從「引」中可見,南直隸江都人士趙鶴對金華文化有深入了解,並因之心懷崇敬,他認為:「由有宋建炎逮皇朝成化幾三百年,而海內之文,萃於金華矣。」這個萃字一代表精華,二代表集中。他所指的是這300餘年是:一、婺學初興並引領浙東學派的文化建樹;二、北山四先生北山之學以及後繼學人在這個特定時期內在中國文化上的地位與不凡。


趙鶴分析金華之文化有三變。漢代之前,金華荒陋,文化上尚屬蒙昧,直至南北朝時,梁朝劉孝標的文章開始有了影響,而唐代的駱賓王、舒元輿、馮宿兄弟繼之(駱賓王為唐初四傑之一),金華的文章形成第一個峰值。不過,在先生眼中,上述諸人的文章沿六朝浮麗、竟聲律之末,未脫駢偶,文章格式化,浮華不實,整體評價不高。生活於中唐的韓愈極力重整文風,蘇軾言其行文主張為:文起八代之衰。而上述文人恰好生活於八代(東漢、魏、晉、宋、齊、梁、陳、隋)以及文風未改的初唐。而先秦的散文與韓愈倡導後唐宋八大家引領的散文確實更注重文章的思想性,不是炫耀文人的個人文彩,而是注重文章的社會效果。很顯然,直至明代,恪守了此規則。


「引」對金華文化二變的概括:「範賢良始論心性;呂太史邃於經史;陳龍川好兵律、事功;皆內有所主,出之以理,輔之以學。」趙鶴二變提到的三人乃範浚、呂祖謙與陳亮。


對於範浚,今人知之者寡,範浚乃蘭溪香溪人,承家學,深得理學奧妙,朱熹聞其學曾二訪而不遇。範浚先生去世後,朱熹親往弔唁,並著《香溪範子小傳》。元代著名學者黃溍認為:「自賢良先生以道學倡於東南,及東萊呂氏繼之,逐得濂洛之統。」故範浚被稱「婺學之開宗,浙學之託始」。對於範浚,歷代地方官與文化人都很尊重,清代有擔任金華知府的多名官員先後上奏要將範浚列入孔廟附祭,朱一新作言官時專上一折,言範浚對於婺學的開創意義。大家對於範浚的認識是一致的。


呂祖謙無疑是婺學初興的集大成者,按清代學者全祖望之見,是時天下學術一分為三:朱學、呂學、陸學。他認為呂學平心靜氣,有宰相之量,故能緩衝朱學與陸學的激烈爭議。不過在全祖望眼中,這三學「門庭徑路雖別,要其歸縮於聖人則一也」。朱熹與陸九淵可以爭來吵去,但無論誰要去面君,事先都徵詢對方意見。在和王淮官僚集團的鬥爭中,他們是一致的。今人且不可不看到後一點。呂祖謙開設並講學的麗澤書院是南宋四大書院之一。呂祖謙通過講學、著述傳播學問,婺學擴展、發展成浙東之學,地域擴至整個錢塘江南岸,時間自宋到元明清。編輯《宋元學案》的黃宗羲、全祖望崇尚呂祖謙,在學案中婺學人物有17人入編。


陳亮是婺學重要學人,又是特點鮮明,講究事功,倡導王霸並用的永康學派創始人。陳亮的整體學問還是「出之有理」的一種見解,因此,趙鶴雖然不贊成陳亮急功近利的一面,但整體上肯定為主。


趙鶴對金華文化二變有較高評價。二變人物中,有範浚而無唐仲友,與今日言婺學三先賢有別,趙鶴的見解後文中將述及。


「引」對金華文化三變的概括:「何文定之醇正精確,王文憲之雄毅深邃,金文安之明暢嚴密,許文懿之和平沉實。皆以明天理,淑人心,紹正學,黜邪說為主,而一切誣經詭聖尚功計利之習掃滌無遺。後作者紛出,若柳道傳、吳正傳之深於經,張子長之長於史,入國朝宋景濓、王子充、蘇伯衡、胡仲申又以其文翊贊鴻業,而文之變至是極矣。」


《宋元學案·北山四先生學案》中有這樣一段話:「勉齋之學既傳北山,而北山一派魯齋、仁山、白雲既純然得朱子之學髓,而柳道傳、吳正傳以逮戴叔能、宋潛溪又得朱子之文瀾,蔚乎盛哉!」


黃宗羲與全祖望乃傑出的文化人,他們對金華這一段文化的認識與早於他們100多年的知府趙鶴的見解如出一轍。或英雄所見略同,但也可能乃黃宗羲認可並借鑑了趙鶴的觀點。


這第三變無疑是金華文化上最輝煌的一章,何、王、金、許身處宋末與元代,是一個文化上衰落的時期,在暗暗的長夜裡,首先他們是傳燈人。事實上,他們所傳承的朱學,雖然朱熹在理論上是完成了,但並未得以推廣(奸相韓侂冑權傾朝野,理學被斥為偽學,朱熹與理學家群體被誣黨人),正是何王金許通過著書、授徒傳授、闡述,傳播了朱學,最終不僅傳布到國內的北方,並且越洋到日本、朝鮮、越南,使東亞文化圈最終成形。四先生中的王柏重振了麗澤書院,使書院第二次復興。著書立說,書院講學授徒是四先生共性,因之,元代與明初,金華接續四先生學問者眾。金華文化的第三個高峰是真正的天下峰值,東亞文化圈的成形與朱學或曰理學的傳播息息相關。


承德年間的皇帝朱厚照是一個荒政的皇帝,明代的一大特點是昏庸帝王屢出,但很顯然,地方官員能獨立行權,是尊道不尊勢的生動範例。趙鶴行金華府執僅兩年,除卻「鋤強革弊」,親自為府學學子授課,編輯這兩套書,尤其後一本,要遍讀眾人文章,了解自南朝至明金華讀書人的各自特點,進行精選。其一乃勤政,其二是行淳吏之職,淳吏概念:一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二是傳播文化,使治下一方土地風俗良淳。


趙鶴的識見與所為,不經意間用自身文字表達留與我們,仍然值得今天的地方官員借鑑,為官要政績,但需謹慎思考:是什麼樣的政績?


傳統中國文化講究純正,容不得雜駁,趙鶴的識見非常鮮明,下面是他在《金華文統引》之後作為編輯《金華文統》擇人擇文標準的《金華文統例訓》。


例訓很短,僅僅選用了四人的五條語錄,而這五條語錄乃是從金華除卻五先生之外歷朝歷代的人中選擇「賢而有文者,其文正而粹者」的標準。四人中呂祖謙置一,作為金華的地方官,他認可呂祖謙的文化功績,其二為朱熹,從道承言,朱子乃正脈,斷斷少不得,然後是何王金許之代表王柏,再是吳師道的二條。


其一:呂成公修文鑑法:黜浮崇雅。黜浮後有小字之註:「故今如劉孝標、駱賓王、舒元輿等文不入此集。」崇雅後註:「故今集所取不特文辭平正,其義皆關於理學,涉於世教者。」


其二:朱文公取文字之法:文勝而義理乖僻者不取,替邪害正者文辭雖工不取。上句小註:「故今如陳同甫上高宗書,未詆正心之學。陳君採經解而以權實為喻皆不入此集。」下句小註:「故今雖諸大作家有為釋之作,及諸名臣對事論及兵機政術者皆不入此集。」


其三:王魯齋先生曰:貴多不貴精,後世文集之通患。註:「故此集止二十六人,文一百三十五篇。唯宋景濂文二卷,以其備述為詳雲。」


其四:吳正傳作敬鄉錄,其序有云:其或人文俱顯,錄所不及者,亦不無微意焉!注曰:「故今如王淮、唐仲友皆不入此集。」


其五:吳正傳又曰:剽竊緒餘,掇拾簡陋,無關於義理,無稗於正教,逞私說,肆不根習,非聖以自詭,歹前人以為高,所謂詖淫邪遁!注曰:「按正傳此言,不惟取文者可據此以為法,而作文者尤當守以為戒雲。」


顯赫如駱賓王等人,無一文入選,因其文風格「浮」。趙鶴的觀點重文更應重質,思考一下當今又風行的浮華之詞堆砌的「賦」,趙鶴的這種嚴格是必要的。


王淮乃孝宗朝把持朝政的宰相,而唐仲友被視為婺學除呂祖謙、陳亮之外的第三人,吳正傳作《敬鄉錄》時排除此二人在外,趙鶴認為這之中不無微意,其實就是「微言大義」之意。王淮作為孝宗朝朝中官僚集團首腦,現代著名學者餘英時在闡述南宋這段歷史時多有對其的鞭撻。唐仲友為官諸多劣行,為阻撓朱子台州賑災的所為,無疑早已被南宋、元明理學家邊緣化,趙鶴不取他倆一文是他鮮明立場的表示。但趙鶴是外來官吏,用當地人吳師道的表達足顯委婉。


對於陳亮,入選文章11篇,不取的是他相涉功利色彩的文章。文章宜精不宜多,但對宋濂網開一面,一人佔了兩卷。趙鶴將人之德行以及文章的純粹置先。閱讀文統的士子們有承擔金華文化傳承的責任,他們中或有人成國家棟梁,他要他們以德置先,傳承純粹的先哲正學,而將不入流者、雜駁者引以為戒。在趙鶴觀念中,文化人沾染了釋的文字必須排除。另外,26人中,如宗澤、梅執禮、鄭剛中三位抗金名將與英烈悉數有文章入選,三人文章例為第一卷,這與趙鶴在引中提出的表裡始終、行之本於誠信相一致。


或許我們可以認為趙鶴的觀點過於正統,強調了淑人心,強調了成教化,但你可想過世風日下、以鄰為壑是怎麼造成的?有一句話:中國人喊了上千年中庸之道,依然做不到中庸。《尚書》中有八個字乃: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我們不妨思考趙鶴的擇人擇文之道於今是否依然有理!


❖文章來自《金華日報》2018年2月23日A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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