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時代,上海的二房東多如牛毛。1960年代前後,在上海遺存的二房東還是蠻多的。
「二」在上海閒話裡讀「膩」,是有點膩脂疙瘩的意思。
大房東是房屋的業主,是大老闆。二房東向大房東分租了部分房間,進行分隔,拿分隔好的小房間租出去,是二老板。二房東通過房屋分隔出租賺銅鈿,是種長線投資經營。既可以自家賺鈔票,也解決了一些人剛到上海的居住問題。
那個時候,住在分隔出租房裡的人,人均面積參差不齊。有房間稍微大一點,一個人住得蠻寬敞的。也有一家門十多個人住一間小房間的。
好婆住在外婆隔壁的二房東,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一個人獨居。二房東是蘇州人,講一口濃重的蘇州閒話,左鄰右舍大多叫伊好婆。好婆鵝蛋面孔大眼睛,黑瘦矮小,顯得乾癟。
原先,伊的頭髮也是老傳統的,梳一隻腦後盤鬏的髮型。後來,梳頭用的刨花買勿著了,罩在鬏上的絲網也破脫了,每天早上梳頭盤鬏,麻煩煞了,還費辰光。乾脆,伊剪了一頭短頭髮,蠻符合當時的時代新潮。
伊常年穿一身黑顏色大襟的中式衣裳,乾淨幹練。伊身體勿太好,背稍駝,一直咳嗽吐痰。在伊胸口衣襟的盤鈕上,從早到晚都掛著一條汏了老清爽的素色手絹。
早先,二房東租下大樓梯上去的迭一層樓的一部分房間,進行分隔,搭閣樓以後,出租給剛來上海學做生意的外鄉人和郊縣人。二房東靠收這點人的房租,日腳過得還可以。房屋公有制了以後,伊沒工作,沒勞保,只能靠自家銀行存款的利息過日腳。再後來,銀行裡的存款一點點坐吃山空了,伊就只好靠變賣屋裡的老物件,調點零碎銅鈿度日腳了。
相對於大雜院裡絕大多數人,二房東算是個有鈔票的人。但是,伊住的房間也勿大。二房東的小房間裡軋軋塞塞,擺了一張有帷帳架的、放了席夢思的黑鐵床;一張灰白顏色大理石臺面配車料鏡子玻璃的慄色硬木梳妝檯;一隻硬木雕花大衣櫥;一張硬木八仙桌;幾把硬木靠背椅;兩三口橙黃色堅硬漂亮的大英皮箱。
家具勿算多,品質都精緻,與用《申報》紙糊牆的鄰居們相比,二房東的生活是鶴立雞群的。二房東基本勿出房門,常常一個人關在房間裡,白相各種牌,打發辰光。就是燒菜燒飯燒點心,伊也只是在梳妝檯的大理石檯面上,擺一隻三芯洋風爐,在房間裡廂解決。
外公對二房東十分尊敬,見到伊辰光,早幾年,都稱伊「二房東太太」。我第一次見到二房東,外公也是俯身囑咐我,叫二房東太太「好婆」。後來,勿曉得從啥辰光開始,大家都統一了稱呼,叫二房東好婆了,連外公也叫伊好婆。
鄰居外公外婆成為二房東的隔壁鄰居以後,外公也就成了二房東最相信的人。二房東如果碰到困難,如果有需要做決定的事體,伊第一個就會來尋外公出主意幫忙。
比方講,二房東睏覺的席夢思床墊坍塌了。伊來尋外公,伊講,伊年紀大了,困了坍塌的席夢思上,下床勿方便。有辰光,身體勿舒服,也沒力氣,會陷在床裡,起勿來。伊想用一口大英皮箱,撐到席夢思下面,支撐塌陷的床墊。於是,外公馬上就去幫伊。
老早底,二房東或許近似於上海「白相人」,有點鈔票也有大把辰光。伊除了吃喝穿白相,也嗜好菸酒賭,有自己的小場面。時代更迭後,場面沒了,愛好勿可以白相了,生活變得枯燥平淡,慣於菸酒賭的習性常常會得折磨伊。
我常常看到伊,獨自坐在窗前,背靠窗,頭朝門,眼對牌。一隻手拿一刀撲克牌,一隻手對著檯面上的牌,指指點點,又像思索,又像發呆。看得多了,我曉得了,二房東在白相通關。通關,也叫接龍,是一個人白相的牌,在一定的規則裡,拿牌連通起來。後來,二房東也教過我哪能白相通關。
偶而,二房東會叫上幾個信得過的鄰居,到伊屋裡來配俘虜(一種紙牌玩法)。起先,只是逢年過節,躲了房間裡白相半天。開始,也只是用撲克牌,後來賭鈔票了。當然,只是幾分洋鈿鉛角子的輸贏。撲克牌調成紙頭牌九,賭起來辰光,房間裡氣氛就老緊張。因為賭鈔票捉牢了,是要送去吃官司的。
二房東的菸癮比較大,起先我看到伊抽「光榮」,一天要抽一包多。後來,伊會差我去買包香菸,伊改成「光榮」搭「飛馬」夾花著抽。再後來,有老短一段辰光,伊曾經抽過「勞動」。
經常幫二房東買香菸,我熟悉了香菸價,「光榮」3角2分一包,「飛馬」2角8分一包,「勞動」2角2分一包,迭些都是中低檔的煙。上海生產的香菸,紅顏色外包裝和錫紙內包裝是高檔精緻的配置,比如馬路對面煙紙店裡頂高檔的「牡丹」,4角9分一包,被老上海叫做「紅殼子」。
二房東香菸抽得多,伊的痰就特別多。伊手邊一直擺了一隻自製的小痰盂,是一隻已經鏽得烏黑的、「白錫包」(一種進口香菸)馬口鐵的洋菸罐頭,罐頭裡廂塞了一隻「飛馬」香菸的空紙殼。過去,為了防潮,香菸紙殼的內襯是一層黑灰顏色的柏油紙,勿透水。自製痰盂兩三個鐘頭就吐滿了痰,伊就換一隻香菸紙殼,繼續吐痰。
二房東有酒癮,喜歡每天喝一點。伊酒癮上來的辰光,就會去梳妝檯小隔板上拿出一隻扁扁的深褐色玻璃瓶,可能是一隻杏仁止咳露的空瓶。伊拿玻璃瓶跟零碎鈔票交到我手裡,讓我幫忙去馬路對面「大有康米號」,幫伊拷1角2分五加皮。
「大有康米號」坐南朝北,兩開間門面,東面一間賣米麵,西面一間賣油鹽醬醋酒,老鄰居習慣叫伊「大有康糟坊」。油鹽醬醋酒都是零拷零賣的,少有瓶裝的酒和油。大有康進門一步,就是櫃檯,對我而言,櫃檯如同拔地高聳的絕壁。高大結實的實木櫃檯呈油醬色,臺面寬闊。我遞酒瓶的辰光,要踮腳舉手,才能把瓶子放到櫃檯上。嘴裡怯怯地喊一聲,師傅,拷一角二分五加皮。
櫃檯裡面,高高低低擺放了三排大甕壇,通身棕黑,大肚小頭。幾隻比較老舊,顯得暗淡的甕體上,有一個大大的「醬」字。稍新的甕壇黝黑錚亮,身上無字。每隻甕壇的頭上,都頂了一個白布裹扎的蓋子,頭頸裡吊了一塊兩三寸長的竹牌,竹牌上貼了白紙,用毛筆寫了甕壇裡商品的名稱和價格。比如:加飯酒,0.50元/斤;鮮醬油,0.24元/斤;濃醬油,0.27元/斤。
記得有一趟去拷五加皮回來,二房東講,糟坊裡的人欺負你是個小小人,五加皮少撥了。伊講,以前酒應該拷到玻璃瓶肩胛這裡,少了玻璃瓶上刻度的一格,讓我馬上去糟坊跟他們理論。我拖拖拉拉了好幾分鐘,在二房東一再鼓勵催促下,嚇勢勢地捧了玻璃瓶去了。
二房東太太讓我去馬路對面「大有康米號」幫伊拷1角2分五加皮。插圖 煜華糟坊的師傅在店門口張望,看著我過來的方向,一面笑一面講,來了來了。
原來,二房東毫無聲息跟在我後面,糟坊的師傅與伊熟,看到伊就笑了。師傅對二房東講,伊看到迭只瓶,就曉得是給二房東拷酒的。只打了一吊酒,剛巧老酒已經拷到甕底了,大酒吊打不到酒了。師傅去後面拿一隻小酒吊,再來打酒。
二房東裂開嘴巴,嘎嘎大笑起來,伊從師傅手裡接過加足了五加皮的玻璃瓶,交給我。伊告訴我,以後做事體要仔細,要看清爽,搞勿清爽的事體,要學會開口問。
弄清楚了事體,得到了二房東的點撥,我興奮得腳下生風,穿過馬路,朝屋裡廂跑。聽到二房東在後面喊,慢點,勿要摔破了瓶子。
白銅火鍋1960年代末,二房東的經濟情況越來越緊繃繃了,生活越來越吃力,先是戒了五加皮。有一次伊講,咳嗽太結棍了,香菸也戒了。只是,心煩的辰光,伊還會叫我到馬路對面的煙紙店,去買幾支拆零的香菸,過一下癮頭。拆零賣的香菸主要是「飛馬」,拆零了賣,是1角4分10支,7分5支,3分2支。
有一趟,二房東居然向外公借了5塊鈔票。借款拖了幾個月辰光,一直沒有歸還。有一天,二房東尋外公商量,伊立到一隻方凳上,要從大衣廚頂拿一樣物事。外公看伊跌跌衝衝的樣子,外公講,我幫儂拿好了。外公拿下來一包物事,打開外頭的《申報》紙,露出裡廂一隻精緻的白銅火鍋。二房東講,能勿能拿白銅火鍋來抵5塊洋鈿的借款。外公猶豫了一下,回來尋外婆商量,外婆堅決反對。
5塊,當時勿算小鈔票。裡革委給困難家庭一個月的生活補助,也只有3塊。5塊可能是一個普通家庭一個月的夥食費。5塊鈔票,可以買一條「飛馬」加一條「勞動」香菸。白銅火鍋在當時根本沒啥用場,只是一堆廢銅而已。
但是,外公還是答應了二房東的提議。二房東把銅火鍋給外公前,還用一桿秤稱了稱火鍋。伊講,價鈿是照當時廢品回收站收廢銅的價鈿算的,不會讓外公吃虧的。
外婆從外公手裡接過銅火鍋時,唉聲嘆氣。白銅火鍋拿回屋裡後,外公用舊報紙包好,用細麻繩仔細綑紮,一直放在床底下。
二房東太太抵帳的白銅火鍋過了五六年,那時二房東也已經過世。有一年準備吃年夜飯,外公去買來了缸碳,從床底下拿出了白銅火鍋。這是阿拉屋裡第一次用這隻火鍋,所有看到火鍋的人,都驚嘆做得太精緻了。吃好年夜飯,火鍋汏清爽以後,仍舊用報紙包好,擺到了床底下。
二房東的生活一步步陷入困境,雖然戒了五加皮,饞酒的辰光,伊還會叫我去造坊,拷5分鉛角子的加飯酒或者女兒紅解解饞。而且,伊特地換了一隻白玻璃杯去拷。記得有一次,二房東覺得黃酒太淡,叫我拷過一次綠豆燒,喝了以後又覺得太衝了。
我成為二房東的小買辦,與伊越來越熱絡了,去伊屋裡好像進自己屋裡一樣,推開門就進去。二房東年紀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差,到我上學那年,伊已經倒勿動汏浴水了。
住在老房子裡的上海人,吃喝拉撒困汏都在一個房間裡。夏天女人汏浴,是在房間裡放一隻木製汏浴盆,在盆裡倒入汏浴水,然後小心謹慎地坐到盆裡汏浴。如果住在樓上,必須十分小心,汏浴水一旦潑到地上,水就會沿地板縫隙朝下滲漏,樓下人家就要遭殃。所以,汏浴辰光,在汏浴盆旁,要準備好幹拖把,幹的破布頭。講老實話,坐在一隻直徑只有一米多點的汏浴盆裡汏浴,勿讓水濺出來,真是難事。如此侷促的生活環境,逼迫上海人練就了處事細緻謹慎的風格。
記得有一次,二房東過來尋外公,伊講,伊已經拿水舀了鉛桶裡,但提勿動鉛桶裡的汏浴水,請外公過去幫忙。一般汏好浴,屋裡男人力氣大的,就直接端起浴盆,把水倒到鉛桶裡,出去倒脫。如果屋裡男人不在,女人就用搪瓷臉盆,一點點舀到鉛桶裡,然後分幾次去倒脫。力氣再小的,就用毛巾把水吸乾最後一點水,絞到鉛桶裡。
我剛上學沒幾天時,一天放學,我回到外婆屋裡擺好書包,就跑到隔壁,推開二房東的門。人還沒進去,就感覺房間裡特別暗。抬頭看見,二房東正坐在浴盆裡。伊「啊」了一聲,我趕緊退出來,拉上房門。
這好像是我最後一趟去二房東屋裡。我上學後,再沒辰光幫二房東去買物事了。
過了沒多長日腳,那年冬天(大概1971年),一天放學回來,看到鄰居們跑進跑出,亂糟糟的,聽到有人低聲講,二房東走了。
兩個穿黑衣裳的男人戴了黑帽子,戴了白口罩、白手套,手裡拿了一隻老大的黑布袋,跟在戶籍警後面,從大樓梯上來,走進隔壁黑漆漆的過道裡去了。那兩個黑衣男人把瘦得皮包骨頭的二房東,裝到黑布袋裡廂,輕輕提走了。
剎時的空白,一片寂靜,有點恍惚,有點模糊。
二房東太太,沒一個親人,沒一隻花圈,沒一聲哭泣,沒人戴黑紗,也沒鄰居曉得伊的姓名。只是聽到戶籍警對黑衣人講,伊姓李。就這樣,二房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大雜院。
後來,二房東的房間分配給了一戶姓陶的人家。陶家為了給插隊落戶的兒子回來時有個睏覺的地方,在這個小房間裡,搭了一個只可以當床,困一個人的小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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