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歌的靈感來自於神明，其神性在頌讚的過程中帶給人崇高與感動，那是一種近乎高山之巔的莊嚴與溫柔的體驗，這是有信仰者的深切體悟。存在的本真之音是寂靜，人只有在靜默中才能與之應合，並凝神傾聽到此希聲之大音。寂靜之中，如果童聲唱起，則恍悟天使降臨。人們說，天使不知道自己穿行在生者、還是死者中間。永恆的激流穿過這兩個世界，捲入所有的時間，淹沒了他們的聲音。聲音之美，古往今來讚頌不絕。
美的聲音是如此輕柔，她只潛入最警醒的靈魂。——尼採《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誰會在天使的行列裡聽到我的呼喊？——裡爾克《杜伊哀歌》
在我們精妙的幻想裡傳來了，那首純淨調和的寧靜之歌。永遠在青玉的權座前歌唱吧，向著權座之上的那位歌唱。——羅馬帝國時代最偉大的哲學家普羅提諾。
古希臘哲學的黃昏時代謝幕了，世間囂囂嚷嚷的爭擾和不安暫歸於沉寂。在長夜的靜謐中，人們聽到基督教的神秘之歌。回溯漫長的童聲歌唱歷史，就從中世紀基督教的神秘之歌說起吧。中世紀給了西方一個禮物，它證明了西方今天有關科技的幾乎全部的優勢，即嚴格的量化。度量法也通過記譜法的系統而運用於音樂，它控制了這門藝術的兩個最重要的方面：音響和時間。到了1350年馬肖橫空出世的的全盛時期，現代的音樂記譜法的所有因素都已基本出現。音樂的各種成分被準確地加以測量和控制，早於人類活動的其他領域。音樂的譜表上，忠實地記錄了一種聲音的漸變。人聲在大教堂廣闊的空間中迴響，賦予人類靈感而產生了一種新的音樂類型，這就是被稱為「復調」的多聲部音樂。在希臘語中的意思是「許多」。在教會的聖詠中，詩班在唱頌歌的時候各自在不同的聲部上吟唱不同的旋律，形成層層疊疊、此起彼伏的壯麗音效，表現出廣闊的藝術想像力與感染力。
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在教會嚴控的領地內，女性是不允許參加公眾的藝術演出的（女性修道院除外）。文藝復興時期大部分教會唱詩班都只有男性，女高音聲部由唱詩班男童或成年男子用假聲演唱。從1562年開始，閹人歌手（castratos）被引入教皇的小教堂。他們有著相當於兩個或三個男童的音量，能夠用一口氣演唱特別長的音。作為教皇小教堂的一種標誌，閹人歌手直到1903年才被極具影響力的教皇庇護十世正式禁止。閹人歌手延續了340多年，對聲音的審美產生了無可估量的影響。亨德爾一曲沉緩的薩拉班德舞曲——《讓我痛哭吧》，因現代電影《絕代妖姬》而廣泛被人所知。這是一部描寫十八世紀義大利閹人歌唱家法裡內利（Farinelli 1705-1782）生平的電影。最美的東西，往往也是短暫的，最美的「金童」聲音也不例外，這就是為什麼西方用「閹伶歌手」的原因。
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羅馬近郊有個歌童，據說他美妙的嗓音吸引了一位主教的注意。這位日後當上教皇尤裡烏斯三世的主教發現其音樂天賦秉異，並加以培養。歌童進入唱詩班當歌手，19歲即任管風琴師與唱詩班指揮。這就是後來名垂音樂史的復調大師、宗教音樂的救星帕萊斯特裡那。他能使得四、五個或六個聲部的復調音樂作品仍然可以用一種比較清晰而端莊的手法來寫，拯救了當時存在過分密集的對位埋沒了歌頌上帝的歌詞的復調音樂。教皇尤裡烏斯三世對帕萊斯特裡那進行提攜，任命他進小西斯廷教堂專事創作。可惜的是帕萊斯特裡那入職僅三個月，尤裡烏斯三世就去世了。新上任的是同樣賞識他的馬切洛斯二世教皇，著名的《馬切洛斯教皇彌撒》就是帕萊斯特裡那呈獻給新教皇的。然而，馬切洛斯二世接任不到三周又因病入膏肓去世了，接替他的是保羅四世。時逢歐洲宗教改革運動波瀾壯闊之際，馬丁·路德發起的宗教改革對羅馬天主教的挑釁是巨大的。羅馬天主教會開始對自身進行潔淨，不僅涉及教堂事務和教會管理，也涉及藝術。宗教繪畫中的裸體、教堂中樂器的使用、復調彌撒曲中的流行曲調和複雜的節奏，以及已婚的教堂歌手，這些從前是正常的也變成了不合時宜，要加以清理。熱衷於反宗教改革的保羅四世教皇，從西斯廷小教堂開除了帕萊斯特裡那，原因是他已結婚了，沒有遵守教堂要求的獨身禁慾的嚴格規則。欲望是個世俗的東西，實際上禁慾是不人道的。連古羅馬帝國時期天主教思想家奧古斯丁都說過：「禁慾並不難，難的是你無法禁止禁慾帶給你的荒涼和虛無。」
穿越回巴洛克時期，假如你想成為一個音樂家，要怎麼去做？最有效的辦法是降生在音樂世家，巴赫、維瓦爾第、普賽爾、庫普蘭和拉莫等，都是音樂家的兒子；其次是拜師學藝，住在音樂家的家中，充當學童。作為回報老師的教誨，要做一些諸如抄寫樂譜之類的零雜活，甚至要娶老師的女兒。亨德爾與巴赫曾先後長途跋涉去呂貝克聽當時偉大的管風琴演奏家布科斯特胡德的演奏，並表示拜師學藝。然而，根據慣例，條件是要娶布科斯特胡德的女兒。兩人很有個性，先後都不從，大概是由於女方年齡等原因吧，小夥子們打退堂鼓了；另外還有以唱詩班少年歌手的身份可以開始音樂生涯，在唱詩班開始音樂學習。巴赫也是以童聲出道的，他從教堂唱詩班的主唱變成教堂中的管風琴師，寫出的371首聖詠合唱曲目，是當今最好的和聲教材。
古典時期，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的生涯在奧地利維也納達到頂峰。而大家可知？海頓老爹差點就成為閹伶歌手。當海頓在孩童時就在維也納的聖史蒂芬唱詩班（也就是後來的維也納童聲合唱團），唱高音部的他擁有異常優美的嗓音。當他逐漸長大，指揮竟然鼓動他去做一個很簡單的小手術，那樣就能留住金童嗓子了，還好，天不讓。急於創造奇蹟的海頓避過一劫，人類也避免失去很多優美的海頓音樂作品，因為小海頓的父親恰恰在外科醫生來到之前幾個小時，發現此事並阻止了！
來到浪漫主義時期與現代，也有很多著名作曲家和歌手幼年時都有合唱團的經歷。在歌唱王國義大利，創作喜歌劇《塞維亞的理髮師》的作曲家羅西尼不僅留有豐富的音樂作品，還有以他命名的「羅西尼牛排」(Tournedos Rossini)，這種牛肉加鵝肝和松露的奢華結合，讓羅西尼在美食界中享有盛譽。羅西尼還有一個秘聞，就是他的天賦嗓音，從十歲起他在一個教堂合唱隊中唱獨唱，十三歲時以歌手身份登臺演出歌劇。那時閹伶歌手萬眾矚目，他的舅舅建議將他閹割，以保存他那美妙的聲音。但羅西尼的母親對此堅決反對。最深沉最無私的當屬於父母之愛！義大利男高音歌唱卡魯索的歌唱成就被稱為是有史以來的最高水平，他出生於那不勒斯一個家境貧困的家庭。卡魯索從小在自己所在的教堂合唱團裡唱歌，他的嗓音條件，使他對於從事歌唱職業生涯充滿了信心與希望。後來的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羅蒂也是有合唱團經歷的，他從小在歌劇愛好者的父親影響下，熱愛歌唱。十七歲時，帕瓦羅蒂進入「羅西尼」合唱團，隨團在各地舉行音樂會，並經常在免費的音樂會上演唱，希望能引起某個經紀人的注意。當然，成功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由教堂唱詩班演變而來的童聲合唱以天籟之音歌唱，其清亮純靜的特質具有無可比擬的魅力。由於歐洲教會的傳統，部分古老的合唱團還保留著清一色的男童合唱的傳統，童聲合唱也就常常被比作上帝身邊的聲音。
德國久遠的「聖殿童話」
德勒斯登男童合唱團
Dresdner Kreuzchor
「德勒斯登是座奇妙的城市，歷史、藝術與自然懸浮在城市與河谷上空，恰似這座城市和聲奏出的迷人的和旋。」——著名作家埃裡克·卡斯特納。德勒斯登作為一個德意志選帝候國和王國的都城，數百年來都是軍事中心，是德國文化的遺址。德勒斯登是孕育過海因裡希·許茨、理察·華格納等眾多音樂大師的河畔之城。1615年許茨在德勒斯登擔任薩克森選帝侯宮廷樂長職務，長達57年，其間出版過聖誕節歷史劇；華格納1843年被任命為德勒斯登宮廷歌劇院指揮，《唐豪瑟》就是在薩克森王室宮廷劇院首演的。德勒斯登有歌劇《玫瑰騎士》的魅影籠罩，儘管「兇手就在玫瑰騎士中間」。1945年情人節，德勒斯登處於大轟炸中，美麗的古城、古老的教堂、洛可可式的宮殿、巴洛克的城牆和中世紀的街道大多數成為廢墟。盟軍不知是不是獲悉了一個納粹德國的消息，「在納粹德國，人人都知道，偉大藝術作品的損毀對希特勒的打擊要比大型住宅區所遭受的毀滅性攻擊嚴重得多。」走過戰爭的陰霾，走過滿目蒼夷的廢墟，德勒斯登重新站起來。舊時的塵埃盡散，留下琥珀般的光澤渲染了這座音樂之城。
薩克森州首府德勒斯登老市場附近的聖十字教堂是音樂的故鄉。1234年，德國邁森侯爵亨利三世迎娶奧地利君主利奧波德六世之女。奧地利妻子帶來基督教聖物「真十字架」作為禮物。於是亨利三世特地修建聖十字教堂用於擺放。1301年，在教堂附近修建起了一所寄宿學校，專門教授兒童拉丁文和音樂知識，許多學員成為了教堂唱詩班的一員，這個唱詩班便是德勒斯登男童合唱團的源頭。因此德勒斯登男童合唱團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有些傳統會像歷史枷鎖一樣讓人感到沉重，而有的傳統則滋養一代又一代人的靈魂。合唱團的作品就體現了後者。藝術團體，於人類文明顛沛流離的殘酷歷史長河中，走過800年歷史，這其中的故事該有多厚重！曾經，該合唱團在二戰大轟炸中遭受慘重的襲擊，包括學校、存有大量寶貴音樂文獻的資料室都被損毀，10餘名合唱隊員喪生。如今易北河畔，河邊森林的人們仍舊可以聽到最古老的童聲合唱團唱起天籟。藝術的美，因唯美而嬌弱，因持久而彌足珍貴。而我們堅信，人類依舊會為堅持創造「美好」而延續生命存在的意義！
德勒斯登男童合唱團擅長巴洛克經典曲目以及無伴奏清唱（Acappella )。在選曲上也更為廣泛，從早期巴洛克風格的作品，宗教音樂，一直到現代音樂等均有涉及。德勒斯登男童合唱團的團員們年齡跨度大，大男生低聲部的加入，使得聲音層次更豐富，因此能完美地演繹無伴奏清唱。聽聽他們的經典曲目《在最美的綠草地上》（Im schönsten Wiesengrunde）。這是一首19世紀德國山地民歌，描寫沿易北河兩岸而伸展開來的自然風光，綿延的草地、險峻的山谷、宏偉的宮殿，德勒斯登古老的城區，遠處高聳的不就是聖十字教堂嗎！「在最美的綠草地，我家園就在那裡。有時我常愛漫步到山谷裡去。幽靜的山谷啊，衷心問候你，有時我愛漫步到山谷裡去。」
▲ 「在最美的綠草地上」
歌唱著的天使
維也納童聲合唱團
Wiener Sängerknaben
傳唱500餘年的維也納童聲合唱團，源自文藝復興時期奧地利維也納宮廷教堂聖歌隊。這個團由一群身穿藍色水手服的男孩所組成的。大概每個男孩都有過水手夢吧，看到他們，仿佛就看到藍色的多瑙河，看到青春與希望，看到歌唱著的天使。
該合唱團享有盛譽，許多古典音樂大師曾在這裡執棒過，卡拉揚、伯恩斯坦、索爾弟、阿巴多、馬澤爾……咦，停停停，這不是德奧名團的常任指揮嗎？對了，維也納童聲合唱團與維也納愛樂樂團是奧地利國寶級的「絕代雙雄」，它培養了莫扎特、海頓、舒伯特，也是一些指揮大師的音樂搖籃。五百年風雲，這多瑙河畔的合唱團成就了多少非凡的音樂經典！維也納童聲合唱團擅長演唱彌撒、聖歌、圓舞曲、藝術歌曲與民歌。最美妙的自然是早期多聲部宗教曲目，比如《耶穌受難日答唱詠 （夜幕降臨）》（Tenebrae factae sunt (Darkness fell)）、八聲部的《頌讚天主》（jubilate deo）等。但體現維也納輕快風格的圓舞曲合唱也是矚目的看點，比如優雅而又輕盈無比的《閒聊波爾卡》，那麼快速的聲音轉換實屬不易。
維也納合唱團與指揮大師關係那麼密切，這裡也就簡單提及一下指揮。弦樂、管樂和人聲都有自然的句子、呼吸與起伏，指揮，就是這個隊伍的靈魂人物，要做到對作品裡每個音符的充分理解和掌控，並通過自己把它們所深藏的內涵向隊員們恰如其分的表達出來，從而使作品演繹出應有的精彩。出色的指揮要熟悉作品中所有的聲部，要熟悉和聲，更要熟悉鍵盤，才能對全局進行把控，不然會鑽入片面追求某種音色的牛角尖。
今年5月25日，家住上海的蔣楓洋從維也納童聲合唱團主席兼藝術總監傑拉爾德·維爾特教授手裡接過了維童標誌的水手服和海軍帽，正式成為該團的一名成員。這是500多年來首位生活在中國大陸的維也納童聲合唱團團員。祝賀蔣楓洋小朋友！
維也納童聲合唱團今年9月到11月將開啟亞洲巡演，期待他們的精彩演出。
▲ 約翰·史特勞斯《檸檬樹開花的地方》
放牛班的春天
法國聖馬可兒童合唱團
Les Petits Chanteurs de Saint-Marc
聖馬可兒童合唱團創建於1986年，時間雖短卻享譽世界，這跟電影《放牛班的春天》(Les Choristes)有關。2003年，該團被電影導演發掘，在影片中擔當堪稱此部電影靈魂的合唱音樂演唱。當然，影片說的是教育方面的知識和問題，任何人都應當看看。教育就是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雲推動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美國著名教育家杜威說：「教育的意義就是改變人性以形成新的思維、感受、欲求和信仰。如果人性是不可改變的，我們可以有訓練，但不會有教育。訓練和教育不同，天賦可以被訓練達到更高的效率，但是產生不出新的態度和傾向。」
總覺得，把「Les Choristes」翻譯成「放牛班的春天」有點俗，以至於曾讓我拒絕看這部電影。然而終於有一天，我打破自己的成見，因男孩美妙的歌聲而看了這部音樂電影。電影描述的是克蒙特·馬修老師來到一所為問題青少年而設立的學校，他與孩子們鬥智鬥勇，用仁愛感化這群叛逆乖張的被遺棄兒，用音樂喚醒這些被禁錮的靈魂。尤其喜愛電影中那個最小的小男孩佩皮諾，每逢星期六，即使隆冬天氣他都會站到大門口等他那永遠不會來的爸爸。小傢伙答不出校長提問「奈伊元帥是怎麼死的？」讓馬修老師干著急；他太小了，還不會唱歌，馬修老師說：「沒關係，我會教你的。我就暫且任命你為合唱團助理好了。」可知教師一定要有教育方法的。還有，小可愛考試作弊，他不知3+5等於幾。於是一段有趣的對話引人咯咯笑：
勒克萊爾？——怎麼了
我們是哥們吧？——對啊，怎麼了？
5+3等於幾？——等於53。
你確定了嗎？——當然。
謝謝！
佩皮諾的電影形象甚至比有音樂天賦的莫朗傑還動人，好在結尾安排了他跟隨馬修「爸爸」生活，做到首尾呼應，給予故事一個比較溫情完美的結局。
電影一首接著一首的法語歌曲合唱，讓人沉浸在優美動人的香頌情調中。特別喜愛合唱團在克蒙特·馬修老師指揮下唱給伯爵夫人的那首《拉莫的夜晚》（La Nuit），當男童高音獨唱聲部加入，歌聲遊走於不同聲部之間，婉如穿行於白雲、黑雲中的光芒。聆聽的感覺是體會到超然物外的自由，於規則、秩序中的浪漫。真美極了！
哦 黑夜剛剛降臨大地
你那神奇隱秘的寧靜的魔力
簇擁著的影子多麼溫柔甜蜜
多麼溫柔是你歌頌希望的音樂寄語
多麼偉大是你把一切化作歡夢的神力
……
——歌曲《La Nuit》
▲ 「你在那裡」
童聲合唱的精髓所在，是由於其發音都採用直聲唱法，而具有穿透力的純潔美感。世上有許許多多著名的童聲合唱團，各美其美。我們要知道的是，藝術的審美教育要早，特別是音樂教育，儘可能從小培養，甚至提前到可以達到「與生俱來」的時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