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閒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境界有大有小,但不依仗大小區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如何就比不上「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閒掛小銀鉤」,如何就比不上「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呢?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出自杜甫《水檻遣心二首》之一;「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出自杜甫《後出塞五首》之一;「寶簾閒掛小銀鉤」出自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出自秦觀《踏莎行·郴州旅舍》。
從王國維舉的例子來看,境界大小似乎跟作者取材視角的遠近和尺幅的大小有關。小景致自有小景致的優雅和婉麗;大景致自有大景致的雄闊和壯美。王國維此處舉的例子多偏向物境的大小,從物境大小的角度來說,確實比不出高下,也沒必要分出高下,各有各的美好。
心境的「大小」同樣難以分出軒輊。誰能說豪邁、曠達的心境就一定比平淡、悽厲的心境更高一籌?因時因事訴求不同而已。境界的優劣在《人間詞話》此前幾則中王國維認為是可以在境界的「真偽」和「有無」上見出分曉,雖然本人不怎麼贊同其 「有無」上的看法〔詳見本人《<人間詞話>妄評(二、三、四則)》中的評議〕。
〔九〕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餘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道:「盛唐時期的各位詩人,寫詩時貴在逸興遠趣,就好像羚羊夜宿時把角掛在樹上,沒有痕跡可以找尋。因此他們的詩作高妙的地方,通透精巧,不生拼硬湊,物我合一,猶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語有盡而意味無窮。」我王國維認為北宋以前的詞作也是如此。只不過嚴羽所講的「興趣」,王士禎所講的「神韻」,都只是談及了詩詞的表面,不如我王國維拈出的「境界」二字,探求觸達到了詩詞的根本。
此則王國維是拿嚴羽倡導的「興趣說」以及「王漁洋(士禎)倡導的」神韻說」來為自己倡導的「境界說」正名。其實不管是嚴羽「興趣說」、王漁洋「神韻說」、王國維「境界說」,還是袁枚「性靈說」、沈德潛「格調說」、翁方綱「肌理說」等,都是在中國傳統詩詞發展過程中矯正當時詩壇一偏或多偏提出的。各有各的道理,也各有各的偏頗,都非能成為千古一定論。但詩詞言近旨遠、語淡味濃、語麗不纖(弱),大家看法還是比較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