翕兮·陳傳席評現代名家與大家:溥心畲——舊王孫

2021-01-13 騰訊網

文 | 陳傳席

《孟子·萬章章句下》有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古今學者都贊成這句話,讀一個人的詩書,不能不知其人,還要討論他那個時代,這就是追溯其時代,與其人交朋友。

溥心畲 高山臺閣圖

我們讀溥心畲的詩書畫,也必須知道溥心畲其人和時代。有關溥心畲的傳記、年譜以及各類介紹文章太多,我不必重複。但溥心畲的經歷中有一段非常的故事,尚鮮為大陸學者所知,而這段故事正反映了二十世紀的時代精神和大多數名人、偉人的特徵。我下面要略作披露。

溥心畲(1896~1963),名儒,初字仲衡,後改字心畲,自號羲皇上人,又號西山逸士。在溥心畲後來的畫上,常見有一方印,文曰:「舊王孫」。他確是王孫。原姓愛新覺羅氏,曾祖父是清王朝宣宗道光皇 ,父親是郡王貝勒載瀅。載瀅的正妻馬佳太夫人生長子名溥偉,妾項氏生溥心畲、溥僡、溥佑,溥心畲排行老二,故字仲衡。末代皇帝溥儀是他的從弟。他出生後,光緒帝的老師翁同龢親赴恭王府祝賀並送如意一枚。光緒皇帝下諭,賜名「溥儒」。

幼年,他即在恭王府中度過。他曾寫過一首《自述》詩,「我生之初蒙召見,拜舞會上排雲殿……」詩後自注云:「儒生五月,蒙賜頭品頂戴,隨先祖恭忠親王入朝謝恩。三歲,復召見離宮,賜金帛。」也就是說,他生下來僅五個月,就官至當朝一品大臣了。據他自己回憶:「六歲入學讀書,始讀《論語》《孟子》……再讀《大學》《中庸》《詩經》《春秋》三 傳、《孝經》《易經》《三禮》《大戴禮》《爾雅》,在當時無論貴胄及四海讀書子弟,年至十六七歲,必須將十三經讀畢。」其自述又云: 「餘從七歲學作五言詩,十歲作七言詩,十一歲始作論文。」據說,他十歲生日那天,慈禧太后命他作《萬壽山詩》,他應聲而出:「彩雲生鳳閣,佳氣滿龍池……」慈禧大喜,賞以珍寶數件,並說本朝靈氣都鍾於此幼童身上,他日此子必以文才傳世無疑。但辛亥革命後, 清朝滅亡了,溥心畲失去了一切優越的條件,他躲到西山戒臺寺中十餘年,讀書學畫,打下了他日後詩書畫紮實的功底。他的號「西山逸士」即緣於此。

溥心畲 雪山行旅圖

研究溥心畲的生平歷史主要依據他的各類《自述》(詩、文等)、《自敘》《自傳》等。一般說來,《自述》《自傳》《自敘》都不會錯;何況,溥心畲是舊王孫,是正人君子,人品高尚,又為人師表, 不會編造謠言,因而人們對他的《自述》深信不疑。尤其是他在《自述》和正規的、公開的講演中多次談到自己十九歲考入德國柏林大學, 二十二歲畢業回國,二十四歲再度出國,考入柏林大學研究院,二十七歲獲博士學位。後來又說自己獲得德國兩個博士學位,都無人懷疑。

其《心畲學歷自述》中有一段:

「年十八歲,實為遜位後二年(即癸丑年),是時餘嫡母長兄皆居青島匯泉山(在馬場前)。餘因省親至青島,遂在禮賢書院,補習德文,因德國亨利親王之介紹(亨利親王為德皇威廉第二之弟,時為海軍大臣),遊歷德國,考入柏林大學,時餘年十九歲,為遜位後三年(即甲寅年)。三年畢業後,回航至青島,時餘嫡母為餘完婚。餘是年二十二歲,即遜位六年(即丁巳年),是年夏五月完婚。六月二十四日回北京馬鞍山戒臺寺,攜新婦拜見先母,後即在寺中讀書。明年生長女韜華。秋八月,再往青島省親。乘輪至德國,以 柏林大學畢業生之資格,入柏林研究院。在研究院三年半,畢業得博士學位。回國時餘年二十七歲,是年為遜位後十一年(即壬戌年)。是年為嫡母六十正壽,故由德國趕回青島祝壽。祝壽後,仍回北京馬鞍山戒臺寺。」另外,在《溥心畲先生自述》中也說:「……二十二歲柏林大學畢業後,返家省親,完婚後二年,再度留德,入研究院……」

在他的《學歷自述》和《自述》中只說自己十九歲考入柏林大學, 二十二歲畢業,並沒說獲博士學位。三年讀本科畢業已相當不錯,不可能有博士學位,第二次留德,獲博士學位。但什麼博士,未清。對這樣一位出身極其高貴又德高望重的大學者、大畫家的自述,自然無人懷疑。溥心畲很得意,原來庸眾是那麼好騙的。到1958年,溥心畲到香港 辦首次個人畫展,他又一次認真宣布:「十八歲從大學校門跑出來,再研習一年德文,二十七歲便帶了德國天文學博士及生物學博士兩個學位回國。」這一次他講得更具體,媒體都爭著報導。讀者更是深信不疑: 溥心畲是留學德國的雙料博士。

如果溥心畲地位更高一些,或是一位偉大人物,他的話是無人敢懷疑的,但溥心畲畢竟只是一位畫家,和他地位差不多的人很多,人們發現,這位兩次留學德國,並獲雙博士學位的人居然不通德語,也看不懂德文……

我在寫作《中國山水畫史》時,閱讀了大量的有關溥心畲的介紹和研究文章,都說他是兩次留學德國,並獲雙料博士學位。老友包立民初版和再版的《張大千藝術圈》中都有《張大千與溥心畲》一文,都赫然記載溥心畲:「1915年考入德國柏林大學。1918年畢業返國,與羅清媛女士結婚,婚後再赴德國柏林研究院深造,1922年獲天文學及生物學兩個博士學位後歸國。」我問他有什麼根據。他回答:「不但有根據,而且有第一手資料。」《朵雲》1994年3期(總42期)上發表了童一鳴編《溥心畲年譜》。在溥心畲的十九歲至二十七歲階段中,也記有他「考入柏林大學」而且是「德國亨利親王之介紹」云云;「在德國柏林大學求學」,「再度出國留學」,「獲博士學位」等等。根據是《溥心畲先生自述》和《心畲學歷自述》,這當然是第一手資料。溥心畲眾多弟子和友人所寫有關溥心畲的文章以及《民國人物小傳·溥儒》中也都作如上記載。這都是嚴肅的作者和嚴肅的學術文章,豈可懷疑?

溥心畲 十二生肖冊頁

然而,我當時感覺不太對,溥心畲既然在國外得了兩個博士學位回國,以當時的情況,必有名校去聘他任教授,他完全可以成為天文學或生物學的著名教授,何以沒有名校聘他?而且他託人找工作,找的卻是他最看不起的圖畫教職?溥心畲好著述,又何以沒有一篇天文學和生物學的文章,他的博士論文也肯定要收入自己文集中吧?還有更多的感覺,於是在編輯和很多朋友反覆提示溥心畲是雙料博士的情況下,我仍然沒有把這件事寫進我的《中國山水畫史》,而且連他「赴德留學」一事也未提。

去年,於名川先生複印了一本臺灣出版的書《中國巨匠和名畫·溥心畲》給我,其中有李國安先生寫的《傳統文人畫的最後一筆》(按:因是複印件,無頭無尾,作者姓名也是我去電話問的,如有錯誤,請諒解),原來這件事在臺灣已基本澄清。先是溥心畲的老朋友和一直共事幾十年的人都未曾聽說溥心畲留學德國,而且都知道他不懂德語。再從溥心畲詩集中推算和他唱和的詩,都與他說的留德日期相乖。而且,溥心畲所到之處,必有詩記之。去日、去泰、去韓、去港等等,雖一日,亦必有詩,惟無一首記去德的詩。更無一首記其在柏林大學求學之詩,等等。

但推崇溥心畲的人仍為之辯解,並說:「溥心畲留學德國不假, 獲得天文學及生物學博士是真……如仍不信,不妨去函西德柏林大學查詢,是與否,不難獲得最正確之答案。」這下子確實鎮住了很多人, 1989年,畢業於美國堪薩斯大學藝術史系的朱靜華在撰寫博士論文時, 真的去函德國調查,回答都是否定的,「留學生中沒有溥心畲」。初生牛犢不畏虎,她又向科隆大學一位研究滿洲史的權威Martin Gimm教授請求幫助查找,於是本來就十分熟悉滿洲史尤其是溥儀家族的Martin Gimm教授又查證了德國各大學,證實了溥心畲絕對沒有在德國任何一個大學留過學。真正的事實才算落實。後來研究溥心畲的一些學者又向溥心畲的兄弟溥傑等人以及溥心畲早年的入室弟子和其他親屬了解,他(她)們都肯定地回答,溥心畲絕沒有留學德國過,也絕不懂德語。 溥心畲為什麼多次說自己留學德國並獲雙料博士呢?令人費解。有人說:「二十世紀是吹牛、欺騙、造謠的世紀,是流氓的時代。」然而溥心畲是舊王孫,人品高尚的畫家,文質彬彬的君子,也居然如此。從中正可看出二十世紀名人、偉人的特點。如前所述,如果溥心畲的地位更高、權力更大,那就不準許你懷疑,更不準你發表文章質疑,等相關人死光後,他的留學德國並獲雙博士便會成為真實的歷史,永遠流傳下去。治史的人應該深思啊。

「雙料博士」既為編造,「德王之介紹」更不可信。而溥心畲傳記和年譜中很多重要事件都值得懷疑。溥心畲是1949年於大陸解放後, 從上海乘船偷渡到國民黨佔領的舟山,再至臺灣的,這當是事實。他的《夜發吳淞》詩有云:

「暗渡吳淞口,藏舟一時輕。片雲隨客去,孤舟 掛帆行。島嶼分旗色,風濤記水程。海門吹畫角,夢斷北時聲。」

但他為什麼偷渡去臺,我看到的即有兩種說法。其一是說北京市市長葉劍英請溥儒回北京。溥心畲回信致謝,然後趕緊偷渡去臺。(見童一鳴編《溥心畲年譜》)其二是說毛澤東派人去上海說服溥心畲出任人民代表,北上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同時兼任某部副部長一職。溥面臨去留兩難的情勢,於是決定先偷渡至舟山群島,再去臺。(見李國安《傳統文人畫的最後一筆》。另,我在美國聽到臺灣的學者都作如是說) 「雙料博士」之說既屬偽造,離滬去臺之動機亦不可靠。建國之際, 毛、葉都十分忙碌,連宋慶齡北上都是周恩來安排的。毛澤東是否知道溥心畲其人,都是個問題。何況毛重視的只是高級官員,他對繪畫人是不重視的。至於「兼任某部副部長一職」更屬孟浪。一個畫畫人,兼任的只能是文化部副部長,華君武、蔡若虹這些延安的老革命尚且沒能得到,而且終身沒得到,身經百戰,跟隨毛澤東出生入死的那麼多名人也未能當上副部長,怎麼會請一個對新中國身無寸功的畫畫人去兼任副部長?這完全不可能。可以說,當時他想在副部長手下任副司長或副處長,都絕無可能。溥心畲名列《民國偉人傳記》之九,這也許就是二十世紀偉人的特點。

溥心畲 奚官調馬圖

下面要談談溥心畲的畫了。

溥心畲為人之師,後在藝術系任教,又私收學生,國外學生也不少,但他自己卻無師。他在《自述》中說,他在治經之外,學作古文, 而當時家藏唐宋名畫甚多,便日夕臨摹。不但無師,也無畫友,「初學 『四王』,後知『四王』少含蓄筆多偏鋒,遂學董巨、劉松年、馬夏, 喜用篆籀之筆。始習南宗,後習北宗;然後始畫人物、鞍馬、翎毛、花竹之類。然不及習書法用功之專,以書法作畫,畫自易工,以其餘事, 故工拙亦不自計。」這段話也有問題。「四王」還是以含蓄為多的,筆非多偏鋒,而是多中鋒。從他的畫中看,他早年還是習北宗較多。筆多直線,筆重而墨輕。山水以斧劈皴為主。「北宗畫」線條剛硬,水墨蒼勁,而溥心畲的線條雖直硬卻並不剛猛,而且水墨及設色都很清秀潤雅,這和北宗畫不同。因為溥心畲畢竟是一個文人,甚至可以說,他是一位學者,經學、古文、詩詞皆精;他又是舊王孫,粗俗氣自然不會有。所以,他筆下自有一股清氣、秀氣,這清秀氣遠在張大千之上。

他早期的畫,書法筆意並不多,雖然他的書法一直很好,也是遠遠高於張大千的,但他因無師指點,不知如何把書法筆法用之於畫。後來,他以賣畫為生,不得不對繪畫做一番研究。雖仍用「北宗」法,但卻變剛硬為柔和,化蒼勁為瀟灑,這是他的書法功底起到作用。他也已經知道把書法筆意用之於畫了。同時,他用色也變一次為數次,他借用工筆的手法,用淡淡的、潤潤的顏色一遍又一遍地染上去,愈顯得清淨秀潤。文人畫中清氣、秀氣、純正之氣最為高尚。

渡海三家(溥心畲、張大千、黃君璧)中,書法功底、詩文格調及畫中的清秀之氣,皆以溥心畲為第一。所以,有人說溥心畲是文人畫家中品格最純正的一位,這話是有根據的。

溥心畲 奚官調馬圖

啟功說溥心畲「繪畫造詣,實在是天資所成,或者說天資遠在功力之上」。溥心畲作畫天資當然是高的。尤其是他的清秀之氣,主要出於他的天資。但他對繪畫也是下功夫研究過的。尤其是色彩,他的山水、 松石、人物,就技法而論,未必太高明,但色彩的高雅清秀卻為一般人所不及。後來他也用「南宗」畫法,用筆瀟灑松圓,設色仍清秀淡潤,他還能合「北宗」之雄奇,與「南宗」之幽淡於一派,但仍以馬、夏一派「北宗」畫法為基底,清逸中見其雄強。他後期畫中用筆外露,乏於內涵的缺點已經克服。用筆基本上自然平淡隨意,意境也高。

啟功還說過:溥心畲作畫往往把別人現成的稿子拿過來就描,連搬動搬動都懶;還說他動筆之前常把一些畫拿來比較,本上印的,畫冊上印的,他就照抄稿子,照畫一幅。(見啟功《溥心畲的藝術與生活》, 載於《雄獅美術》1993年10期)溥心畲作畫確實如此。這可能和他寫生太少或造型能力不強有關,他的畫確實以仿古居多。但古人畫中,最為人推崇的倪雲林、董其昌以及惲南田、「四王」一系用筆柔曲、變化豐富,但乏於剛健之氣、崢嶸之形、直爽之筆者,為其不喜。這也和他的性格和審美觀有聯繫。和他相處的人都說他個性豪爽率真,有英雄氣, 在原則問題上一絲不苟,義正嚴詞(見吳間樓《萋萋芳草憶王孫》,載《雄獅美術》1993年10期),決不圓滑、隱晦。因而他也不喜愛圓柔滑潤、溫豔柔麗之體。他自己在一本冊頁中寫道:「淡遠」「衝澹」「瘦簡」「孤峭」「澹雅」「荒寒」「澹古」是其所求。又說:「攻乎巧豔,格斯下矣。」

溥心畲雖然以臨寫古人、前人甚至同時人的作品代替創作,但別人作品的形式經他的筆墨再現出來,就流露出他的修養、內涵和精神追求。形雖同而神則不同,給人的感受也不同。加上他的人品很高,一般 人也不去計較他是否「抄寫」。實際上,他是沒有時間去寫生構圖,甚至把別人的作品改一下也覺麻煩,乾脆就直接搬過來了事。別人畫中的山頭、樹木、人物,一旦搬到他的畫中,氣息、格調也就變了,很多畫比原作還要好。而他搬當代人的畫,一般說僅取其構圖而已。筆法也變了。他後來的筆法也強調「古意」。他曾跟他的弟子吳同說:「你為什 麼要學石濤呢?那簡直跟『四王』、吳惲差不多嘛,為什麼不取法乎上?什麼叫上,上就是愈往早走愈好。『以古為新』,不是『以古為古』。你是現代人,畫古畫不可能再古下去,那古畫就是新畫。」他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也說明他有一定的自覺性。

溥心畲 小童風箏圖

有人批評他:「其作品本質上是屬於沒落士大夫階級,清供式的,與廣大的社會,以及我們生存的時代,似乎沒有什麼聯繫。」這話很有道理。溥心畲是舊王孫, 他的思想的根基還是士大夫階級, 他不可能畫出時代的新精神和新面貌,因而他也不可能真正地成為一代大師和楷模。所以,溥心畲只是一位有特色的文人畫家。

他自己也一直重文輕畫,他的精力用在詩文及學問上可能更多於畫。他的著作有《四書經義集證》《十三經師承略解》《毛詩經證》,這都是研究經學的著作,花費了他數十年的精神。他的詩集有《寒玉堂詩集》《西山集》等,還有詞集《凝碧餘音》以及《寒玉堂論畫》,此外還有《華林雲葉》《上方山志》《慈訓纂證》《寒玉堂論畫·真書獲麟解》等。然而他的學問在舊學中不顯,在新學中無名。他的詩雖然格調高雅,也能出口成章,遠勝於張大千和黃君璧, 但也不過是「相思青玉案,留恨碧桃花」,「芳徑玉階吟欲遍,綠樹成蔭韶光亂,簾外月華尋不見,清光又照誰家苑」,仍然是舊王孫的情調——時代已非王孫的時代了,但能顯示他的舊文人修養。

1963年,溥心畲在臺灣去世時,報刊上報導:「溥心畲死了,文人畫的最後一筆也畫完了。」他被稱為「中國最後的文人畫家」,他的遺照旁也被註明:「留下文人畫最後一筆的溥心畲。」其後很多人寫到溥心畲,多稱為「文人畫的最後一筆」。意思是說:溥心畲死了,中國再也沒有文人畫家了。但1983年當張大千死時,人們又說:「張大千是中國最後的一位文人畫家。」1992年江兆申去世時,人們又稱「江兆申是中國最後一位文人畫家」。再後來,陶博吾死了,人們又稱「陶博吾是中國最後一位文人畫家」。上海一位畫家在新加坡辦畫展,我的一位新加坡學生告訴我,新加坡到處張貼「×××是中國最後一位文人畫家」。就我看到聽到的中國最後一位文人畫家大約有幾十個,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到現在。記得謝稚柳、啟功先生也被人稱為最後的文人畫家。徐邦達先生現在還健在,筆者祝他健康長壽,但我想先生百年之後,肯定還會被人稱為「中國最後的一位文人畫家」。筆者和先生比起來,還很年輕,但總有一天也會離開這個世界。到那時候,會不會有人稱「陳傳席是中國最後一位文人畫家」,那就看我的弟子們是否爭氣了(一笑)。當我的弟子們死時,肯定還會有人稱他們是「中國最後一位文人畫家」。我的判斷,中國文化只要不亡,「最後的文人畫家」就不會結束,直到地球爆炸、人類滅亡為止。

但溥心畲既是文人,又是畫家。這是不錯的。從廣義上說,他當然是一位文人畫家,而且如臺灣很多學者所說的「是文人品格最純粹的一位畫家」。但若從清代部分文人的理論來說,文人畫家不可習「北宗畫」(即馬、夏一派院體畫),必須從「南宗畫」人手,即習董、巨、 米、「元四家」一路畫風者。而溥心畲卻正是從「北宗畫」入手的,這是傳統文人們認為「殊不可習」的畫,甚至認為是「野狐禪」的畫,而且正是「南宗畫」的對立面。在董其昌的理論中,文人畫和「南宗畫」 是有別的,但都和「北宗」對立。在董其昌的後學中,文人畫已和「南宗畫」合流,更和「北宗畫」對立。所以,若以清代某些文人的理論,溥心畲絕不能算文人畫家。但是,我們不能被清代文人的某些理論所束縛。我還是贊成溥心畲是文人畫家的說法。

溥心畲自己也經常告訴他的弟子和朋友:「與其稱我為畫家,不若稱我為書法家;與其稱我為書法家,不若稱我為詩人;與其稱我為詩人,不若稱我為學者。」(此語乃劉國松轉告,劉國松又在臺灣《藝術家》1996年6期上發表《溥心畲》一文記溥的話說:「『若你要稱我畫家,不如稱我書家;若稱我書家,不如稱我詩人;若稱我詩人,更不如稱我學者了。』這是我的老師溥心畲在世時常常對我說的。」)文人畫家、學者畫家都是把詩文放在第一位的。他還明確地說過:「琴棋書畫,是從前讀書人作為消遣的事。古代士子,都是以讀書為重,修、 齊、治、平之大道。做學問為經綸治世之用,所以學而優則仕,是要治 理政務,為國家群眾服務的;未能出仕,則退隱山林,著書立言以傳於 後世。所以讀書著作都得抄寫,於是便有書法的功夫,閒餘也吟詩填詞以自娛,這樣有詩的意境與書法的筆法,結合產生出繪畫來,是自然的事,水到渠成,因此想要學畫得先讀書,而後習字,畫是末後所自能。 書畫是餘事,也就是閒暇作消遣,書者詩之餘,畫者書之餘。」(見李國安《傳統文人畫的最後一筆》)然而,溥心畲為世人所知者,仍然是他的畫。他於1963年11月18日去世,當日的《民族晚報》報導:「溥心畲病逝。」副題便是「王孫漂泊天涯老,書畫自留千秋古」,提到的仍然是他的書畫。溥心畲九泉有知,該是何等的悲哀啊。然而,悲哀也沒有辦法,我們只能如是說。

【原載《國畫家》 2003年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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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國畫大師溥心畲山水課徒畫稿,一筆一畫見匠心!
    是「現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一生中就儒家思想與中國傳統、文化問題,中國知識分子的性格及歷史、命運問題發表大量論著,為研究、傳播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作出重要貢獻,成為名揚海內外的「現代大儒」。著書十餘種,三百多萬字,主要有《兩漢思想史》三卷,《學術與政治(甲、乙集)》、《徐復觀雜文》六集、《中國藝術精神》、《中國思想史論集》及續集、《石濤之一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