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傳說中的昭君墓,又稱「青冢」,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南的大黑河畔。此文從昭君墓說起,歷數多位和親的漢族女性,以及她們苦澀多艱的人生經歷,這是在「大一統」視角下很少顧及並抱以同情的。「中國」是如何形成的?數不清的青冢書寫了歷史的重要一頁,只有離開漢地來到邊疆,才能感知歷史的沉重和多民族國家形成的艱辛曲折。
青冢文 | 黃紀蘇
(《讀書》2019年3期新刊)
到達昭君墓,天色已從斜陽向夕陽過渡了,遊客稀疏,像是在為胡思亂想清場。昭君墓雖多,但多在內蒙古的邊疆地區,說明古人雖浪漫但不胡來。呼市郊區的昭君墓,聽當地專家用方音講,「胳膊(根本)就是烽火臺」。其實是不是烽火臺關係不大,憑弔史書上語焉不詳的人物或遺蹟,從來幽情是老大,土堆是老二。聽說考古工作者沒在這兒動過洛陽鏟,說明他們知趣解風情。
最廣為人知的昭君墓位於內蒙古呼和浩特玉泉區南郊大黑河南岸。整個墓區像個股份制企業,漢代的原始股就是那座「青冢」,歷代不斷參股些碑刻之類。當代股包括白石鋪就的墓道及夾道的石像生。長長的墓道被幾座石頭亭子及牌樓分成幾段,儼然皇家規格。牌樓上的「青冢」二字為烏蘭夫所題,碑亭裡立著董必武的七言絕句:「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漢和親識見高。詞客各攄胸臆懣,舞文弄墨總徒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曹禺先生承其餘續創作了話劇《王昭君》,真不愧戲劇國手,用金針銀線精織巧構,把民族政策落實到歷史上的漢匈關係,他筆下的昭君老讓人覺得是剛從杜鵑山下來、前往北方牧區開展工作的優秀女幹部。就這麼著,我在中巴車上一直琢磨著「胡漢和親」。
董必武題詩(任超/攝)「和親」一詞在歷史上的使用有寬有窄。最寬的要數「百姓和親,國家安寧」;半寬不窄的限於國際關係,如「北匈奴復遣使詣闕,貢馬及裘,更乞和親」,這類「和親」應與「和戎」同義或近義,未必含「姻戎」的意思;最窄的才是家喻戶曉的昭君出塞、文成嫁藏,專指兩國或兩大政治集團間的聯姻,是要進洞房的。本文所談在最窄與次窄之間。
山河大地,本無中心邊緣,舜帝是「東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後來中原一帶畎畝井然、禮樂閎然,於是「中國」便冒著泡浮出水面,一圈圈漣漪向外擴展並強度遞減,「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相當於北京市的五環六環吧,房價比中央核心區差一大塊。「夷夏之辨」也應運而出。那會兒是小中華,例如「淮夷」在淮河下遊,「萊夷」在山東半島。四瀆之間地勢徐緩,交通便利,夷夏能不同到哪兒去?人民的密集交流和文化的持續傳播,會很快稀釋甚至抹殺原有的差距。將蠻夷視同鳥獸的「夷夏之辨」很可能只是當年意識形態小圈子裡的高調,既跟不上現實的步伐,也不是普遍的共識。蠻夷的一個重要標籤是「不火食」,但蠻夷地區考古出土的蒸米煮飯的炊器多了去了。《左傳》裡很有名的一篇講部落酋長駒支當眾反駁晉國的範宣子,不但說得有理有節、亦柔亦剛,結尾還民國大師似的來了首《詩經·小雅》中的「青蠅」。
中原指以中國河南省為核心延及黃河中下遊的廣大地區,被視為天下中心。小中華輸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變夷」當然是事實,但博採眾長「變於夷」也是事實,如穿井之術從南方的「夷」那兒拷貝,騎射之術從北方的「胡」那兒下載。中國「禮失」而求之四夷的情況也不是沒有,「東夷天性柔順,異於三方之外,故孔子憚道不行,設桴於海,欲居九夷,有以也夫」,有學者因此認為仁道源自夷道。說中國「聰明睿知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聖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也對也不對。把「中國」看作一再更新、不斷擴容的亦實亦虛體,夏中有夷、夷中有夏,就八九不離十了。
真要「夷夏之防」,那最要防的是血緣上人畜亂倫,弄出半人半豺的物種來。可周襄王首先就娶了狄女隗氏為後;姬姓的魯莊公把女兒嫁給了東夷的莒慶;華夏正根兒的晉國,從國君到貴族跟戎狄金梭銀梭地嫁姑娘聘女婿,熱鬧著呢。這樣的和親,固然有政治上的剛需,觀念上想必也不會有多大障礙。觀念上之所以沒多大障礙,根本原因在於實際差別沒「華夷之辨」說的那麼邪乎。
後人每每罔顧上述夷夏聯姻的史實,而將劉邦白登之圍視作「和親」元年,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以往界定不清、更新不迭的「華夏」或「中國」,經夏商周春秋戰國的醞釀,到秦漢大一統終於比較明確並相對穩定了。東邊南邊的蠻夷跟華夏已基本混為一談,而「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揚雄),繼續逐水草而居,隨著寒潮南下牧馬。五服的天下一轉身化作長城一刀切的胡漢格局。這個格局賦予了「夷夏之辨」新的歷史內容,使得胡漢和親具有了以往政治聯姻所沒有的意味。
漢胡一個播種育苗、一個騎馬射鵰,一個安土重遷、一個「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論經濟總量自然胡不如漢(「短於物用」),但論戰鬥力漢未必就如胡(「習於攻戰」)。那麼如何與「負戎馬之足、懷禽獸之心、遷徙鳥舉、難得而制」的胡人相處呢?曾勸劉邦舍洛陽而都關中的婁敬又做了分析:天下初定,戰士們都解甲歸田,沒法用武力徵服匈奴;單于連爹都殺,爹的未亡人都睡,跟他們講仁義也沒用。他的建議是:寄希望於下一代,陛下把閨女,必須親的,嫁給單于,單于就成了您女婿,生下的小單于接班後能跟外公過不去麼?這算盤打的,戰略上領先杜勒斯的「和平演變」兩千年,戰術上比希拉蕊的「巧戰爭」(smart war)巧出好幾個腦袋。劉邦說這主意太好了!
青冢前的單于與昭君塑像(任超/攝)婁敬提出的和親策略,不光是「適女」,還包括「送厚」和「風喻以禮節」。「禮節」回頭再說。「適女」是轉基因工程,通過嫁漢女、做閼氏、生混混(混血兒)、當單于一套流程,這在「唯以一人治天下」的皇權專制時代,稱得上「精準打擊」或「抓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了。只是地緣政治中有著根本得多的制約力量,戰國的頭頭腦腦誰跟誰不是親戚,但這攔得住他們互相翦滅麼?相比之下,「送厚」——而且是歲奉——要實際得多,雖然它不如「適女」那麼有看頭有說頭。
「適女」也好,「送厚」也好,都是迫不得已。把二十四史差不多看全了的明人說,「御戎無上策,徵戰禍也,和親辱也,賂遺恥也」。早一千年的唐太宗幾乎也是這意思:
太宗謂侍臣曰:「北狄世為寇亂,今延陀崛強,須早為之所。朕熟思之,唯有兩策:選徒十萬,擊而虜之,滅除兇醜,百年無事,此一策也。若遂其來請,結以婚姻,緩轡羈縻,亦足三十年安靜,此亦一策也。未知何者為先。」
也就是先對付三十年不出事,沒指望什麼奇蹟。預測形勢是傑出政治家的絕活,文成嫁藏後漢蕃間還真風平浪靜了二十多年。再回到西漢。賈誼對和親很不以為然,甚至憤憤不平。他給戰略分了等級:「伯國戰智,王者戰義,帝者戰德。」「和親」夠不夠得上「智」?大概也就是小聰明的檔次,都難說。賈誼主張對匈奴「戰德」,提出「建三表,設五餌」。「三表」希望對夷狄的樣子、技能多一分尊重,另外也講點信用(「百約百叛」的其實不光匈奴),這跟一般意義上的「仁義道德」有所不同。「五餌」則跟腐蝕幹部的套路沒任何間隙,難怪有論者懷疑賈誼不是儒家而是講求「術」的法家。不過我猜他這裡的「德」指的是「心」,「德戰」無非「攻心」或心理戰。賈誼的心理戰是用豪宅豪車美食美色廢了胡人的口、耳、腹、心。他建議對匈奴那邊來的使節或起義人員給予特殊優待,等他們在這邊過得要多風光有多風光的消息傳回草原,等匈奴的男女老少都流著口水相信自己附漢也會是同樣的待遇,匈奴就高位截癱了。
「伯國戰智,王者戰義,帝者戰德」,出自《新書·卷四·匈奴》。《新書》由劉向匯集賈誼文著編輯而成,班固編撰《漢書》時錄入《新書》許多內容(圖為清光緒元年湖北崇文書局官刻本《新書》,來源:kongfz.com)賈誼的戰略戰術,所仰仗的是天朝錢多譜大的優勢。他在設計買斷匈奴人民的靈魂時,做了個小小的統計:按五人一卒的比例,匈奴總人口就是六萬的兵力乘以五,約三十萬人,不過漢朝的一個大縣。賈誼的意思應該是:將匈奴全部買斷,對於「不差錢兒」的天朝,就當是「精準扶貧」吧。但賈誼似乎覺得有些不對,沒有接著往下說,而是反覆強調通過搞定匈奴的代表就能搞定匈奴人民。且不說讓三十萬人享受國賓待遇這得多大的財政轉移力度,就算東西能搜刮到,漕船也運得來,匈奴旁邊還有各式各樣的「胡」呢。視野再延展一些,匈奴後邊,吐蕃、契丹、党項、蒙古、後金、倭寇絡繹不絕呢,可不是天漢所能買得起的。
還是回到王嬙王昭君。昭君是鄂西民女,應召入宮,候補元帝的「女人們」。《漢書》的記載過於簡略,沒提她是不是以「公主」名分遠嫁匈奴。不過,這次和親的形勢跟漢初大不一樣,由於匈奴內部分裂,郅支單于剛被漢朝滅掉,匈奴遭重創,「且喜且懼」的呼韓邪單于主動求和親、請「婿漢」。在漢重胡輕的交易天平上,看來這次不用罪王的閨女,更不用天子的閨女,村裡來的姑娘小嬙就夠分量了。不太清楚小嬙是怎麼選為「良家子」的,《風俗通義》裡說,「天子以歲八月,遣中大夫與掖庭丞相及相工,率於洛陽鄉中閱視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長壯皎潔有法相者,因載入後宮」。據說昭君是父親王穰「獻」的,王穰後來當了越州太尉,昭君的侄子也封了什麼「和親侯」。在那樣一個層層壓榨的社會裡,女孩壓在每層最底層。最低也最輕,輕得像遊埃浮塵,不知被哪陣風從小山村吹到了渭水邊,又不知被哪陣風從帝都吹向了草原。
不過昭君出塞也可能包含了她本人的選擇。元帝時的後宮雖不算最大,但據專家說也有千把人。關於昭君被選為和親女的過程,晚於《漢書》約兩百年但傳說輯錄於劉歆所作《漢書》的《西京雜記》與再晚上一百年的《後漢書》,各有側重地為我們展開了一幅本人志願與組織安排相結合的畫面:因為後宮人太多,姐妹們五萬、十萬地給宮廷畫師塞錢,希望把自己畫好點以提高被幸率,只有昭君不動那心思。這樣過了好幾年見不到皇帝的影兒,悲怨越積越多,昭君便向掖庭的主任申請支邊。接下來的一幕最抒情也最解恨:在單于送別會上,元帝令手下把五件裝的大禮包帶上來請貴賓過目;四位宮女過後,昭君閃亮登場;元帝一看傻了,後悔晚了,只好忍痛割愛;割完愛就去割毛延壽等畫師的狗頭!這裡的王昭君顯然已被別人強行附體,成為老也「不遇君」的古代臣子們的形象代言人。「臣妾」這個詞陰陽同體,融合了「三綱」中的君臣綱和夫妻綱。不過冷宮和陰山哪個更冷,大概只有昭君心裡有數。
圖為明朝陳範繪《昭君出塞圖》,題有駱賓王、白居易、杜甫及歐陽修等人吟詠昭君的詩句關於昭君出塞走的是哪條路線、出的是哪個口子,學者分成兩派。一派主張東口,即從長安向東渡黃河後從晉西南角北上晉東北角,過雁門關經殺虎口出去——聽著像是武松的專用通道。一派主張西口,即從長安走秦直道至包頭,由秦時「九原」縮水的「五原」西行,從雞鹿塞或高闕度陰山。我這個史學門外漢對昭君出塞的具體路線並不在意——1號航站樓還是2號航站樓,A4登機口還是D8登機口能有多大區別呀?
雞鹿塞(今內蒙古巴彥高勒西北),一派學者認為昭君從這裡出塞(任超/攝)出了五原郡,過了陰山,那一線和親隊伍、那一點昭君便融化在了一望無際的胡天胡地之間。往後的日子是酸甜還是苦辣,都已被時光徹底埋葬,留給後人的是充分的想像自由。白居易有兩首《詠昭君》是這樣想像的:
滿面胡沙滿鬢風,眉梢殘黛臉銷紅。
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似畫圖中。
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
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
第二首我很不喜歡,「逐臣」企盼重新工作的心情過於急切了,加諸昭君也不貼切。初唐閻朝隱有一首:
甥舅重親地,君臣厚義鄉。還將貴公主,嫁與褥氈王。
滷簿山川暗,琵琶道路長。回瞻父母國,日出在東方。
雖然寫的是金城公主嫁藏的事,但同屬和親女,境相類,心也應該相仿吧。平心說,詩不怎麼出色,但後兩句特別打動我,讓我想起當年去國遠遊、父親在熹微曙色中送我到大門口的情景。要說皇帝操心黎元、奉獻社稷,把公主遠嫁邊荒應該算最實在的一條了。安史之亂,家國危殆,肅宗只好請回紇出兵幫忙平叛,忙不能白幫,便把寧國公主送去和親。父親為女兒送行的時候不斷安慰,女兒哭道,「國方多事,死不恨」,千載之後讀之愴然。
唐肅宗次女寧國公主兩嫁後寡居,於乾元元年(758年)出降回紇英武威遠可汗。《新唐書·卷二百十七》記載了公主遠嫁前與父親餞別的場景:「帝餞公主,因幸鹹陽,數尉勉,主泣曰:『國方多事,死不恨。』」和親公主對戎狄的看法,去之前和去之後應該不大一樣。「前」不只是「前夕」,姑娘們在被選為和親女之前不大會關注戎狄之國,她們所得到的零星信息——別的不說光說名稱吧,什麼「獫狁」「穢貉」「獯鬻」「葷粥」「犬戎」「鬼戎」「鬼方」「肥王」「狂王」——也許到不了虎穴狼窩的地步,但想必也拼不出美好前程來。預期高了會讓人失望,低些倒可能帶來些希望。有經驗的紅娘一般事先不會將某男或某女說得太好,當然也不能說太差,太差人家見都不見。和親公主沒有見不見的問題,紅毛猩猩都得見。所以公主們對「禽獸之國」的感受,到了地方很可能會觸底反彈,「不像孔夫子、董(仲舒)老師他們說的那麼不堪哎!」運氣好趕上單于或可汗又年輕又精神還又體貼,「漢恩自淺胡恩深」,和親女的感受會不會繼續飆升,升到「他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或「康巴的漢子我的情郎,我就是那白雲隨你流浪」,我就不瞎猜了。
和親公主的物質生活不是上山下鄉所能比擬的,唐太宗嫁文成公主時的嫁妝包括「醫治四百二十四種疾病之藥,一生足用之衣料,各色綾羅二萬匹」,以及「堪使蕃王見而驚奇」的「獅鳳寶樹」紋金絲緞。公主們都不是單槍匹馬,都跟著不小的和親團隊,「解憂之媵婢二十五人,作兒伴侶」,有的奶媽都跟過來了,加上翻譯、太監、醫生、工匠、廚師、樂手,應該能夠形成昭陽殿、大明宮的小氣候,漢宣帝時宗室女相夫公主嫁烏孫前,「置官屬侍御百餘人舍上林苑學烏孫言」。加之公主們年紀輕輕,學習語言、融入環境的能力不能低估。
唐貞觀十四年,吐蕃王松贊幹布派使者祿東贊到長安通聘。唐朝閻立本名作《步輦圖》描繪的即是唐太宗在宮中接見祿東贊的場景。次年正月十五,文成公主赴吐蕃和親(絹本設色,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嫁公主當時也叫「下降」,就是下嫁的意思。中國於四夷歷來文明上自覺高著一檔,這種優越感和親團隊未必人人寫臉上,但人人揣懷裡是極可能的。元世祖的公主嫁到高麗,有所向披靡的蒙古鐵騎做後盾,姑奶奶的脾氣跟佔領軍司令似的,抬手打張口罵,夫君「禁之不得,但涕泣而已」。華夏與北方匈奴及西域諸國軍事上不是這種關係——是也用不著和親了。越想著向華夏看齊並接軌的番邦,和親公主及其隨員越可能收穫樹挪死、人挪活的人生驚喜。解憂公主的陪嫁丫鬟馮繚當了烏孫國右將軍的夫人,她隨解憂公主歸漢後又主動請纓返回烏孫,顯然已把那邊當第二故鄉了。中行說更是「反認他鄉是故鄉」,他本來是和親團的工作人員,對此行一百個不情願,但過去後成了單于對漢政策的高參。
經濟文化差距有讓人喜出望外的時候,但也有青天白日活見鬼的時候。那位「國方多事,死不恨」的寧國公主,以前在國內已當過兩次寡婦,嫁了「英武威遠毗伽可汗」不到一年,第三任丈夫又死了。這次人家要求她殉葬,她居然不是昏倒在地而是據理力爭:按中國的規矩,丈夫死了,老婆該哭哭該服喪服喪,你們回紇人既然娶中原老婆就該尊重中原特色,否則當地找一個就完了,萬裡迢迢為什麼呀?!估計張騫、解憂之後,西域君臣還沒聽到過這麼雄辯的陳述,他們左想想也對,右想想又不對。結果是各讓一步,公主「依回紇法,剺面大哭,竟以無子得歸」。「剺面」就是用刀子劃臉,不知大哭是否為胡俗的規定動作,我想就是沒這規定,公主也會痛哭失聲的,因為這個女人的命真是太苦了。杜甫《即事》詩嘆道:「人憐漢公主,生得渡河歸」——畢竟活著回到了父母之邦,而絕大多數公主都死在了異國他鄉。
蔡琰,字文姬,蔡邕之女,丈夫死去後被匈奴左賢王擄走,嫁給匈奴人並育兩子。細君公主所悲者,如「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之類生活習慣上的不適,其實不算什麼大事。不少和親公主包括她本人在倫理上的遭遇才叫慘境或絕境。中亞及北亞的古代遊牧民族,哥哥死了老婆跟弟弟過,父親死了妻子跟兒子過。在今天已相當開放多元的性文化中,亂倫雖然會成為某些小圈子的特殊癖好,但就像嚼檳榔或吃玻璃,主流人群仍會覺得她(他)們人不人鬼不鬼一身的異味。學名「收繼婚」、俗稱「轉房」的這種兩性關係在古代叫「烝」,先秦時期的華夏並不少見,衛宣公、晉獻公都「烝」過自己的庶母。但到了漢代,烝已算是「鳥獸行」了。這種倫理環境中出來的漢家女嫁入「鳥獸行」的戎狄,自是兇多吉少。番王多不年輕,死公主前頭的概率要大於死她們後頭。那麼公主就面臨從高等動物退回到低等動物的命運,她們屢屢請求天子將其弄回國,但她們是大棋局中的卒子,過了河就回不去。烏孫老王快不行了,要把細君轉給孫子,細君不幹,上書言狀,武帝命令她「從胡俗」,說我要的是跟烏孫一起滅匈奴!呼韓邪單于死,輪到後媽給兒子當媳婦,昭君上書求歸,成帝也是讓她就地搞三同。唐鹹安公主連續嫁了祖孫三代可汗再加一個上位的宰相。這樣的公主對鏡梳妝時會怎樣看鏡中的自己?那枚家鄉帶來的銅鏡不像江東父老冰冷的眼睛嗎?蔡文姬是被「胡羌」亂兵擄入匈奴並在那兒生兒育女的,情況與和親公主有同有異。她被曹操贖回並嫁與董祀後所作《悲憤詩》,說自己「流離成鄙賤,常恐復捐廢」。其實她只是嫁胡而已,並無更不堪的經歷,就已經覺得自己髒賤得不成樣子,怕哪天被丈夫遺棄。世傳為文姬父蔡邕所作《琴操》有昭君一則,說單于死,其子「父死妻母」,「昭君乃吞藥自殺」。自殺之說未必可信,有學者辯稱胡人「父死子繼」繼的並非親媽。但漢朝民眾不是民俗學專家,不會摳那麼細,被「妻」的母在他們心目中肯定是生不如死的。所以,倫理底線被突破、生命意義被扯碎的公主,就算真讓她們回來,她們能痛痛快快回來麼?
思緒掐了,洗洗睡了。
黃紀蘇(右)與李零等走在麻池古城(今內蒙古包頭市九原區)城牆上( 任超/攝)*文中圖片未註明出處者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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