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興,則生態興、文明興。
發緣於天山南麓和崑崙山北麓的塔裡木河,是我國最大的內陸河,其一路沿塔裡木盆地北緣曲折東流,後於恰拉水庫一帶折向東南,總河流裡程2486公裡,流域總面積102萬平方公裡,至今滋育著兩岸上千萬的人口和生態。
在新疆,塔裡木河被譽為南疆母親河,其生態地位名至實歸。而其下遊,由於塔裡木河流淌而形成的兩岸胡楊林帶,更是直接阻斷了塔克拉瑪幹沙漠與庫魯克塔格沙漠的合攏,從而保證了從中亞到歐洲絲綢之路的通暢。與孔雀河、車爾臣河一樣,塔裡木河的最終歸屬,也是塔裡木盆地低洼處的羅布泊。
10月12日—15日期間,中國綠髮會羅布泊科學考察隊對塔裡木河中下遊的生態及水文狀況進行了實地考察,親眼見證了河流對於生態、以及所承載人類文明興衰的直接影響。要知道,清代1823年的《西域水道記》尚記載:「塔裡木河,河水汪洋東逝,兩岸曠邈彌望阻澤」,足見水勢之大,然而到上世紀70年代時,塔裡木河下遊卻連續出現30年斷流,生態急劇惡化。2000年前後,在國家高度重視下,塔裡木河下遊的生態治理工程啟動,生態救贖就此展開。
中遊:開渠引水,農田生境澆灌萬畝棉田10月12日,科考隊從孔雀河流域南下,趕往塔裡木河中遊。帶子般細長的公路一側,已是塔克拉瑪幹沙漠。這裡常年年均降水量38毫米左右,年均蒸發量卻是降水量的10倍以上,氣候乾旱,越野車在鄉村公路上駛過時,掀起漫天的灰白色沙塵,讓人幾十米內根本看不清東西。
中國90%的胡楊林,都分布在塔裡木河兩岸。科考隊靠近塔裡木河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滿樹金黃燦爛的胡楊林。這一帶塔裡木河水還較大,離河床最近分布的是蘆葦及灌叢,稍遠是人們沿河開墾種植的大大小小的棉花田,而比較能耐旱耐鹽鹼的胡楊林,則遠遠退到了離河床1-2公裡之外的沙地上。
土壤與微生物調查組的兩位老師在胡楊林採樣。面對一株直徑約3-5釐米左右的胡楊,王老師有經驗地數了數其環莖幹對生的枝椏,判斷其年齡已超過30年。這對堅韌頑強、極度耐旱的胡楊家族而言,它算是比較年青的一代了。
去往河邊沒有路,但對走慣了山水的科考隊來說不是問題。科考隊按照不同的調查對象,沿河考察。陸生動物調查組穿過胡楊林,看到大片沿岸分布的棉花田,四名來自四川的民工正在採摘炸開的棉花。這一片地已經算是晚採摘的了。棉花田附近,有一處挖得很深的木架水井,看來這幾塊棉花田是靠地下水澆灌。棉田上空,一隻灰斑鳩撲騰著翅膀飛過,還有4隻鸕鷀排著隊向下遊飛去。這一帶的生境還不錯,陸生野生動物組開始沿樣線調查。
河岸邊高大茂密的蘆葦,一片金黃。一群嘰嘰喳喳的文須雀像子彈頭一樣掠過蘆葦叢,在前方消失了身影,隨後又再次飛起,將另一群麻雀趕走。儘管它們的速度夠快,有經驗的調查隊員還是第一時間弄清楚了它們的身份,而且數清一群是18隻。走出約1500米後,即見到泥沙混濁的塔裡木河急匆匆流向下遊,一個大的抽水渠口處,機器轟鳴著正在抽水,這些被抽出來的河水將去灌溉更遠處的農田。土壤與微生物組沿這條人工開闢的抽水灌渠採樣,明顯發現土層跟以往大不一樣,它的表層即已是土壤,而此前下挖40釐米通常還是沙子。
下遊兩大水庫:由灌溉蓄水向生態放水轉變由於塔裡木盆地相對地勢平坦,塔裡木河下遊基本漫流於沙漠之中。加上泥沙含量大,邊流淌邊沉積,其河床非常容易堆積變高,一旦洪水來臨,塔裡木河便極易發生改道。在歷史上,塔裡木河的這種特性,被形容為「脫疆之河」。為了灌溉農田,人們在塔裡木河上修建水庫,其下遊最有名的兩座水庫,分別是恰拉水庫和大西海子水庫。
這兩座水庫均修建於20世紀五六十年代,當時的軍墾戰士們在塔裡木河下遊開荒造田,新闢出了塔裡木墾區,共設有5個團場,這些新墾區的灌溉用水,就主要來自恰拉水庫和大西海子水庫。這兩座水庫對發展當地農墾經濟功不可沒,可對千百年來流淌的塔裡木河而言,卻幾乎是致命一擊。尤其是大西海子水庫的修建,更是直接造成了下遊30年斷流。
從歷史上看,沿河農業和人口用水量的增加,是塔裡木河水量驟減的一大主因。據記載,19世紀初,塔裡木河還水量很大;19世紀末,也依然常年有水可注入羅布泊;只是到了20世紀初,塔裡木河水量才大幅減少,出現季節性斷流。著於1910年的《新疆圖志》記載:塔裡木河下遊的羅布莊各屯,當播種時,上遊庫東以西,城邑遏流入渠,河水淺涸,難於灌溉,至秋冬始洩水入河,又苦泛濫。據此推之,凡西南上遊,近水田疇益密,則渠澮溢多,而水勢漸分流無復昔日浩大之勢。
「上世紀70年代起,塔河下遊滴水不剩,尾閭臺特瑪湖徹底乾涸,塔河沿岸的大片胡楊林死亡」,考察途中,塔裡木河流域管理局介紹,塔裡木河下遊迅速惡化的生態狀況,引起了國家高度重視,2003年起,國家批覆《塔裡木河流域近期綜合治理規劃報告》,共投資107.39億元,對塔裡木河流域生態進行治理。除按需沿途分配水量外,另一個最重要的措施就是將大西海子水庫徹底退出灌溉用途,改作生態補水,對塔河下遊進行生態補水。
10月13日上午,科考隊在恰拉水庫下遊塔裡木河沿岸的棉田及胡楊林,相繼記錄到了灰斑鳩、成群的灰藍山雀、麻雀、以及混雜在胡楊林小型林鳥中的白喉林鶯等。一隻躲藏在樹背後面的啄木鳥,由於距離遠,加上善隱蔽,讓調查隊員在辯識其身份時頗傷頗筋。「到底是大斑啄木鳥,還是白翅啄木鳥,從外表上很難判斷,二者區別甚小」,調查隊員反覆觀察,後從地理分布範圍上最終確定其為白翅啄木鳥。
而接下來14日的沿河調查,對陸生野生動物調查組而言無疑是個大日子。當科考隊接近大西海水庫附近時,陸生動物調查組先是路遇了一隻驚慌逃竄的塔裡木野兔,此後更是在大片湛藍的湖水區,調查並記錄到了成群的灰雁、赤嘴潛鴨、白眼潛鴨、綠頭鴨、鶺鴒、蒼鷺、鳳頭鸊鷉等10多種、300多隻野生鳥類。
斷壁殘垣,廢棄半個世紀的村莊和復甦的河流生態愈往下遊走,塔裡木河流得越來越舒緩,連前幾日屢見不鮮的混濁也似乎清淺了不少。當科考隊離開恰拉水庫和大西海子水庫後,發現更下遊英蘇牧業村一帶的塔裡木河已舒緩了不少,水面寬度雖未減,但深度相對較淺,平靜地向東南流去。
負責植物調查的於老師在河岸敏銳地發現:這裡河岸一側出現了成片的駱駝刺群落。它們有著卵圓形的葉子,長著細而尖利的長刺。與沙漠中比較常見的另一種植物西伯利亞白刺一樣,這兩種植物都非常扎人,模樣兇悍,普通人一時還很難辯清。「白刺的尖刺是白色的,駱駝刺的尖刺是綠色的」,於老師講,記住這個明顯特徵,可以將這兩種植物區分開來。他認為,駱駝刺成片出現,很可能是受了人為幹擾地影響。同樣,在這片河岸附近,除了塔裡木河下遊常見的胡楊林、檉柳群落,還有著大片的花花柴群落。這些植物群落,都是受人為幹擾後留下來的生態印跡。
從2000年起,為搶救下遊河流生態,塔裡木河流域管理局開始經大西海子水庫向下遊進行補水。據統計,截止至2019年已經補水了20次。而今年的塔裡木河生態補水,剛剛於今年9月份開始。有了水,兩岸的胡楊林開始得到補給,重新煥發生機。而在離河床更遠處的沙坡上,於老師開始做樣方調查:在一個10米╳10米的樣方內,共有7棵成熟大樹,樹高6米以上,蓋度達到60-70%,最大的一棵樹胸徑達到了27釐米,基本能肯定是百年以上的老樹了。為在缺水時活下來,林中胡楊自斷筋骨者甚多,地上遍落枯枝斷葉,而幼樹甚少,不遠處甚至可以看到不少生長了3-5年的幼樹枯死。「這片林子已經老熟或過熟,表明它們已經乾旱很久了,如果是健康的林子,其老中青不同樹齡的樹木會分布得相對均勻」,於老師稱。
這一天,科考隊在完成調查任務、即將離開塔裡木河時,扭頭發現一大片荒棄的村落遺址就矗立在河岸不遠處。只見到處斷壁殘垣,灰白色土牆上還殘留有煙燻過的黑色印跡。尉犁縣林業局工作人員正巧也在這一片林地巡護,他們講,這裡是英蘇牧業村,原先有200-300多戶人家,村莊在上世紀60-70年代時就廢棄了。
(圖源:綠會)
「我爺爺奶奶已去世30多年了,他們在世時聽講,村子有上百年的歷史,以前住在這裡的人們靠種麥子為生,後來塔裡木河沒水了,草都沒法活,人就都搬走了」,林業局依明稱,這裡已經幾十年沒人住了,以前河裡有魚,岸上有莊稼、有野豬野兔黃羊等,隨著塔裡木河斷流,這裡逐漸沙漠化,幸好前些年又開始季節性往下遊放水,部分植物開始重新回歸。
「已經連續10多年補水了,來得早的時候是7-10月,今年是9月份來水,但每年的11月至次年6月,這裡的塔裡木河都是幹的」,依明講。科考隊盧博詳細了解了當地的氣候狀況,他提出一個問題:水的回歸,是不是最先帶回來的是土壤微生物的變化,然後是植物回歸,以及其他水生生物和陸生生物的回歸?最後才是人類文明的回歸?在塔裡木河下遊,盧博選中了一處近岸胡楊林,打算作長期研究樣地。
塔裡木河下遊,由於季節性生態補水,科考隊雖然仍能目睹河流在緩慢流動,水樣依然可以取,但水中的魚蝦等水生生物卻少得可憐。13日正午,水生生物組在大西海子水庫調查時,特意在其他調查組離開後增加了一輪地籠調查。在白花花的日頭炙烤下,最終收上來的地籠依然一無所獲。後在下遊的水閘及英蘇村調查時,也大抵如此。只有在下遊一處引流的靜水區,總算捕到了兩條2釐米左右的小魚,一條上層麥穗魚,一條底層棒花魚。
塔裡木河流域管理局曾介紹,經過近20年的持續生態補水,塔裡木河下遊乾涸了30多年的臺特瑪湖一度面積恢復到500多平方公裡,塔裡木河兩岸逐漸恢復生機的綠帶,也最終了阻止了兩大沙漠的合龍。科考隊在實地調查時,則始終在思考一個問題:即近年明顯加劇的全球暖溼化變化,將如何改變或助力塔裡木河流域生態的恢復進程?這些問題的答案,還將在後續的調查與研究中去探尋。
文/Gone 審/Shanlong 責編/a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