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說文解字》的解釋,「冢,高墳也」。人生有涯,入土為安,所以冢隨處可見。這個意義上的冢與風流無涉,風流之事須待風流之人——歷史上的風流人物為我們留下了劍冢、筆冢、印冢、花冢、茶冢,除此之外,值得重視的還有詩冢。
《全唐文》收錄了劉蛻《梓州兜率寺文冢銘》一文,文章道:「文冢者,長沙劉蛻復愚為文不忍棄其草,聚而封之也。」據清光緒十年刻印的《射洪縣誌》記載:「文冢在射洪縣北一裡,涪江東。唐大中時劉蛻流寓射洪,聚所為文埋葬於此,故名。」雖說是「文冢」,但劉蛻所埋,除了文之外,無疑也包括了詩,這可能是可考的最早詩冢了。儘管無法統計在歷史長河中有多少詩冢,但可以確定的是,每一處詩冢背後,都有一段故事、一段情懷,值得鉤沉探賾、抉奧闡幽。
程善之在《駢枝餘話·詩冢》中記載:「當塗城西南數十裡,枕江帶山有所謂詩冢者,故老相傳明季嘗有人葬詩稿於此。」葬詩人為邑富人黃氏女名愛珠者,因為聘於不識之無的商賈,有彩鳳隨鴉之憾,便在出嫁前「出詩文稿數巨冊,親自埋之……伏地大哭,哀聲動人」。由於悲哀過度,以至「昏撲於地,家人輿以歸」「嫁後夫不能文,女手未嘗近文墨,如是者十年」,後鬱鬱而終。
《駢枝餘話》是一本志怪小說,所記詩冢故事或許實有之,但也不排除虛構成分。其實,真實的詩冢所在多有。《江西詩徵》和《鄱陽縣誌》都收錄了程文廣《詩冢》一詩,題記中寫道「元末魯修偕其友十人瘞詩處」。瘞詩應該與天下動蕩有關,魯修等人深感人命危淺、朝不保夕,於是為自己的詩歌早作安排。
明代錢仁夫因劉瑾專權,引疾歸鄉,曾納詩於生壙中,銘曰「詩冢」。明代邵寶有詩「錢翁作詩冢,粵惟己巳年」,據此可以推出錢仁夫修詩冢的大概時間。邵寶在《聞錢水部訃》一詩中又說:「片紙仙方空入夢,百年詩冢竟風流。」在邵寶看來,錢仁夫修詩冢是一件風流韻事。
以上都是自修詩冢的故事,還有為他人修詩冢的情況。清人黃圖珌在《看山閣閒筆》「遺聲冢」條記載:其妾雪香,字梅簷,雅好文墨,頗能歌詩。黃圖珌寫道:「曾擇其尤者百章,附於《幽貞實錄》中,名曰《梅簷遺稿》,嘖嘖猶在人口。然未梓者尚多,不忍相棄,遂封而為冢,曰『遺聲冢』。」埋玉土中,情何以堪?黃圖珌修詩冢,就是以這種方式表達對愛妾的深情和紀念。之所以名之曰「遺聲冢」,是因為「音容雖杳尚聞聲」的緣故。
清代無錫人顧光旭,嘗選自漢至清中葉邑人遺詩為《梁溪詩鈔》,入選者千餘人,選畢取諸稿埋之,名曰「詩冢」,復作詩記之,一時傳為佳話。潘世恩《詩冢歌》中說:「晴沙先生選詩一千一百有十人,殘編斷簡堆積高於身。何來賈生出奇計,瘞之石穴千載留其真。」張雲璈《顧晴沙先生詩冢歌》道:「欲將剩稿投水火,素齋居士言不可。請從劉蛻文冢例,藏以玄宮位置妥。」可見顧光旭是聽了他人勸告,才仿效唐代劉蛻的故事修了詩冢。
自修詩冢或者為他人修詩冢,雖然都不失為風流雅事,但應約把詩冢修在域外,無疑別具勝義。黃遵憲任駐日文化參贊期間,不但編纂了《日本國志》,還據自己對日本山川地理、文物制度、民俗風習以及工藝產品的了解,創作了七言絕句體《日本雜事詩》,計154首。這部被稱為「海外竹枝詞」的詩集,以題材新奇、內容豐富、議論精當在中日兩國廣為流傳。當時經常與黃遵憲交流的日籍人士源輝聲對《日本雜事詩》鍾愛無以復加,懇請黃遵憲將詩集初稿埋於他東京墨江畔的家園中。黃遵憲欣然同意,親筆題寫了「日本雜事詩最終稿冢」碑文,並酹酒祝曰:「一卷詩兮一抔土,詩與土兮共千古。乞神佛兮護持之,葬詩魂兮墨江滸。」源輝聲和云:「詠瑣事兮著意新,記舊聞兮事事真。詩有靈兮土亦香,我願與麗句兮永為鄰。」源輝聲去世後,他兒子按照他的遺願,又將「詩冢」遷到了他安葬的平林寺內。源輝聲修《日本雜事詩》詩冢,不僅是一樁雅事,也成為近代中日文化交流的盛事。
詩冢是文人流風餘韻的載體,其中既沉積故事,又飽含深情。明乎此,誰說詩冢不可以寶藏視之呢?
(作者單位系貴州財經大學)
《中國教師報》2020年10月28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