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某種程度上來說,《故事裡的中國》貼合了文藝實踐在田沁鑫心目中最應有的模樣。
文 | 三秋
豆瓣評分最高8.8分;作為一部「臺綜」,播出11期,全網播放覆蓋8億人次的受眾,累計獲得近50億的微博話題討論量。僅首播當晚,《永不消逝的電波》海報一經曝光得到全網關注,衍生出的微博相關話題詞迅速突破10億,人民日報、央視新聞、共青團中央等主流平臺紛紛點讚……好評如潮,無論從自身品質還是公眾影響力,《故事裡的中國》都擔得起「今年冬季最值得一看的文化綜藝」的名號。
影視前哨(ID:yingshiqianshao)請來了《故事裡的中國》戲劇總導演田沁鑫,在她看來,這樣一部綜藝的成功不是個體的功勞,而是得益於集體上下——從策劃到後期,從臺前到幕後——所有人的文藝追求相互呼應,互相成就。
精品文藝的風向與動向,在這檔節目裡能找到最好的註腳。
《故事裡的中國》戲劇總導演、中國國家話劇院副院長 田沁鑫
文藝當作筆:
用或為虛構的故事留住並非虛構的生活
最初打動田沁鑫的,是《故事裡的中國》別具一格的敘事視角。那就是,「用新中國70年來產生的優秀文藝作品——通過這些故事串聯勾勒起中國在不同歷史階段的模樣。」
田沁鑫為這個創意眼前一亮。「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文藝作品中凝聚著創作者用盡心力去看、去觸碰的全部感知,更印下了創作者身處時代的最鮮明烙印。「做中國故事要了解中國。」那這是否也意味著通過這些深入生活、紮根人民所創作出的經典作品,我們能讓觀眾更直觀地感知到中國是怎樣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今天的呢?
可以說,若把節目中所有文藝作品串聯起來,不僅會看到一部文藝史,更會看到一部中國史:從黎明前的黑暗到改革浪潮翻湧,所有的故事從不同側面不同視角擷取了歷史長卷中那一幀最刻骨銘心的畫面,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動人的「人」。「五千年文明、整個中國傳統文化中源遠流長的這樣一種人性的根基,就是我們當下講好中國故事的精神母體。」
它們有的因「真」而感人肺腑:《永不消逝的電波》以李白烈士的事跡為原型,歌頌了革命勝利道路上如「火柴」一般劃亮自己、照破黑暗的中共黨員們;《林海雪原》跌宕起伏的傳奇背後居然是一個瘦弱的獨行者,和一個家庭一生遺憾的團圓夢;《烈火中永生》裡江姐、許雲峰、小蘿蔔頭成了一個時代的回憶,她們繡的紅旗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國旗是烈士的鮮血染就的」生動註腳;《焦裕祿》講述的就是那位蘭考奉獻生命的「最美奮鬥者」,「焦裕祿精神」至今仍在時代精神裡程碑上閃耀;《橫空出世》描繪了在艱苦的環境下,鄧稼先、張蘊珏等為原型的廣大科技工作者和人民解放軍紮根戈壁的一段隱姓埋名、獻身國防的如歌歲月……這些真人真事不斷被書寫、講述、描繪,故事放大了真實帶來的衝擊力,真實又因故事而永生。
有的因「實」而震撼人心:《平凡的世界》全景式描繪上世紀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的城鄉生活,在一個地域各個階層的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與巨大社會衝突交纏著、撞擊著迸發出來的能量,被扎紮實實地攢進一部作品裡;《鳳凰琴》聚焦偏遠山區教育和那群為之嘔心瀝血的「園丁」,英子、餘校長等人身上凝聚著所有「大山裡的造夢人」的堅持和夢想……這些故事裡濃縮著一代人、一個群體在歷史長河中跋涉向前的身影,因為豐厚,所以深遠。
這也是田沁鑫藝術創作生涯中一直追逐的光亮,在《生死場》《四世同堂》《北京法源寺》《聆聽弘一》《狂飆》(上戲版)、歌劇《長徵》《共和國之戀》(情景表演)…..幾乎每一部戲減到最後剩下的都是一個個活生生、有魅力的「人」;又是以這些「人」為基點生長出一個個動人心魄的故事。「中國文化中的精神種子就存在於這些偉大的人格上。它們之所以動人,不是因為平時多麼光鮮亮麗或驚天動地,而是來自一種內在的覺悟。所有英雄人物的產生,就是因為覺悟、甚至剎那間的覺悟;而覺悟是什麼?覺悟就是致良知。」 她回憶起自己在節目裡的一次失態正是在《橫空出世》的圍讀會上,她控制不住流淚的衝動因為想起了鄧稼先明知核輻射對身體有戕害,還親自用手撿核彈碎片發現問題的忘我工作精神的故事。「我不是一個脆弱的人,但這種認真做事的科學態度和乾淨、純粹的求知精神在那一剎那讓我震撼和感動非常!」
田沁鑫所說的「良知」語義上近乎「使命」,但卻多了一種超越生命的精神價值,一種信仰的力量。李俠、楊子榮、江姐的良知是革命勝利;焦裕祿的良知是更多人的幸福;馮石和陸光達為了國防安全;孫少平和孫少安為了追求夢想、共同致富;英子想做山裡孩子的「望遠鏡」……而對田沁鑫來說,藝術工作者的「良知」就是「去發現、去感知這一份動人,然後不遺餘力地把它傳達給觀眾。」在這個舞臺上的所有人、或者更進一步說,這個舞臺做到了。
文藝當如橋:
讓經典與當下在直接感知中共鳴
為了把這些已成為經典故事重新帶進當代觀眾的心裡,節目在「訪談」之外加入了「表演」元素,用當代演員,當代劇本,當代演繹,以更富有時代感的口吻講述文藝史上的經典故事。由此敘事維度得到拓展,「在這些經典故事之上,與之相關的所有故事都被納入節目的表達體系中——無論是創作者也好,表演者也好,原型人物及其家屬、朋友也好,當年也好現代也好——他們共同創作了一個新的故事:以『訪談』和『表演』互為支撐,輔以多媒體手段,共同建構起四個敘事空間:當年與現在,故事裡與故事外。這個想法很好。」
但要匯聚起打通四個空間的「破壁」之力,第一步還落在「戲」上。不管當年如何、現在如何,臺前如何、幕後如何,最後與觀眾發生直接碰撞的,是舞臺上不過半個小時的演繹。怎樣最大限度地調動戲劇的力量,讓觀眾通過最原始的感官知覺穿越時空,直接觸碰故事裡的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是田沁鑫的「本分」。
但是,一個經典故事,無論被改編成什麼體裁,其體量都不是《故事裡的中國》的節目舞臺能負載的。怎麼在電視中以舞臺形式再現經典作品?怎麼在無損原作魅力的前提下,將其中最精華的部分於有限的時間內集中展現給觀眾?
她和節目主創團隊決定採用一種全新的表達方式:「1+N」多舞臺空間上進行多線並行的立體敘事。事實上,在田沁鑫在之前排演過的戲劇中就已經嘗試過與之類似的「半電影化」舞臺結構。多重表演空間疊合的舞臺,實拍實剪實時播放的大屏,觀眾可以同時看到演員的表演以及包括內景、外景、局部鏡頭、人物特寫和大量其他畫面,有時多個位置上有不同的表演在同時發生。無論是否帶來了打破戲劇邊界的代價,這種新形式至少為戲劇適應熒幕帶來了新的接駁點:鏡頭思維,剪輯意識。「這次跟央視合作,我很開心,因為能夠在新的媒介上實踐更有價值的戲劇和影視的對接。」
每期節目中,田沁鑫都會用這樣的開場白迎接新一批演員:「我們這次設計了三個舞臺,一個是主舞臺的一號臺,演員內心的表達都可以在主舞臺上展現。我們還有二號臺和三號臺,是影視化的表演空間。」田沁鑫用了「刺激」兩個字形容這次創新,在臺上,整場戲一氣呵成,多機位實時攝錄,對舞美空間的切割與重組,對情節張力的補充與連綴,對表演情緒的收放與遞進,都必須環環相扣地「到位」。這極大考驗了每一個工種對分寸感的拿捏。
節目中,田沁鑫最滿意的一場戲之一是《永不消逝的電波》裡胡歌的 「一步兩重天」。這一場戲表現的是我黨派男主人公李俠離開延安去往上海執行任務的場景。「說到延安,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解放區的天,那是我黨的大後方,天也是晴朗的、熱烈的。」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上海的雷聲大作,陰雨連綿。同時,考慮到李俠作為情報工作的老手,為人必定謹慎,他的離開也必然是不動聲色的。於是在舞臺呈現上,胡歌拎著一個柳條箱子,掩飾著種種思緒與路上碰到的每個人寒暄,他們叫他主任,問他上哪去;他就淡淡地笑著點頭,心裡知道這是一場鄭重的告別。
從延安到上海的千裡路途在方寸舞臺上被濃縮成了一步,這一步幾乎邁出了命運的隱喻。而這,是多媒體手段——背景、擬聲,光影的同步變化,與演員細膩的表演——在傘撐開的那一刻勉力壓抑的情感徹底成了靜水深流,共同完成的精彩創意。「利索。」田沁鑫評價。
這樣一來,一個戲劇舞臺加兩個小型片場的結合和串聯,為節目中的表演帶來了不一樣的化學反應:影視對空間創造性的利用手段讓作品能突破連續的線性邏輯,以一種更為自由的語態進行多視點敘事,「這顯然解放了編劇,讓我們在二度呈現上更加開闊。」同時,戲劇直白的、熱烈的情感展現也被保留下來。
對於習慣了鏡頭語言的當代觀眾、尤其是年輕群體而言,這樣的舞臺顯然更容易接受,也更為新奇。神秘的戲劇後臺像一部精密鐘錶被撬開了後蓋,觀眾第一次直觀地看見工作人員和演員們是如何像彼此咬合的齒輪一般精準、默契、流暢地配合,共同完成一場不可複製的表演。
文藝當為炬:
燃我以明道,百死猶未悔
有人說,看《故事裡的中國》的表演,睜眼時牽動心神的是故事裡的人物命運,但閉上眼,腦海裡閃現的卻是一張張故事背後的文藝工作者的臉。
無論是路遙背對文壇、面向大眾而行的一抹剪影,還是86歲的郭蘭英為後輩示範時驚心動魄的一跪;無論是圍讀會上你來我往的臺詞「較勁」還是彩排時對動作臺詞的反覆推敲;甚至是舞臺呈現上一個小小的動作——換先遣圖,背後都凝聚著創作者們匠心和巧思,燃燒著他們的初心和熱血。
這個節目用一場跨越了時空的演繹,完成了一代又一代藝術工作者精神火炬的交接。在舞臺空間上,過去的演繹與當下的演繹彼此會面,相互纏繞,中間勾連著不同時空的碎片。如果非要將這種結構圖像化,那大概繪製出的就像雙螺旋結構的DNA片段——文藝作品的變與不變中蘊藏著經典與傳承之間的「功夫」。田沁鑫說,中國的文化和藝術都講究「功夫」。什麼是功夫?是在沒有釘子、沒有鋼筋水泥的時代,工匠僅憑部件與部件之間精妙的咬合連接起牢固而穩定的榫卯建築;是缺一不可的火候、功夫和佐料,烹製出的讓人念念不忘的味道;是不依靠任何影像記錄手段,只用工筆就留住的一個時代的煙火氣息……它是一個人為了追求某種意義的淋漓盡致的盡力,更是人與人之間相互依存的關係。師父與徒弟,工匠和設計者,前輩與後輩……「這種流淌著一脈相承的智慧與執著的關係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
在《故事裡的中國》這個舞臺上,田沁鑫想用戲劇回答的已經不止是表演本身,講好好故事不過「用心」二字——前人用心,後人亦用心。只是她沒想到自己也成了這個答案的一部分。
這個導演說起戲來眼睛裡是有光的。發現這一點是在第三集排演《白毛女》時,田沁鑫不吝褒揚,這部中國民族歌劇的開山之作,充分地體現了我們的民族性,逢唱必舞,逢舞必動,嗟嘆不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我們有自己的民族歌劇,給我們最真實的感受,那就是文化自信。」她的確不是一個情緒外露、喜怒形於色的人,但說那番話時激動得像燃著一團火。
她是真的愛戲劇。「戲劇是我的好朋友,它能讓我完全忘我,沉浸在故事的世界裡。」這是她的溫暖,她的情結,陪伴她一路至今,不離不棄。當各種關係,家國社會,人生百態都被濃縮、組合成舞臺上的幾個小時,其中控制的美、抽象的美、張力的美都讓人深深著迷。「戲劇是有光的,那種光芒一直很映照著、牽引著我向更深處前行。」
她也是真的願意沉下心來好好琢磨她的這位「朋友」。圍讀會上,她認認真真幫演員打磨每一場戲,什麼時候讀某句話該是什麼感覺?某處要不要頓一下表示主人公發現自己咳出血來時的本能反應;就連「你來送我」中一個陝北方言裡幾乎微不可察的兒化音音調都敏銳地揪出來再三返工……
大型音樂舞蹈史詩《奮鬥吧 中華兒女》排練現場
因此,當問到對新時代文藝工作、文藝工作者的思考,田沁鑫的回答很有意思,或者說很「正」。她說,緊跟時代文化還有以人類為中心的創作,是新時代的文藝工作者的進步意義所在。「這個時代是一個強國夢的時代,是萬眾一心求奮鬥的時代。中國不能停滯不前,要繼續奮進,要匯聚人心、凝聚力,有文藝工作的一份。我們怎麼樣要用一種坦蕩、正派的方式來把這些推動時代進步、甚至犧牲個人幸福、自由和生命去成就更多人的優秀人格通過故事展現出來,是我們義不容辭,必須要做的事情。」
如果對這個人一無所知,你會覺得這話大且空。但當你看過她的作品,看過她臺前幕後的行為和狀態,你會意識到,原來語言只不過是行為最淺薄的註腳。
這不是什麼套話,這是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