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到1991年,馬拉度納身披那不勒斯球衣徵戰意甲,留下了很多值得追憶的榮耀、爭議和印記。如果說羅馬是「永恆之城」,那麼那不勒斯就是「迭戈之城」,在那裡,與馬拉度納有關的傳奇故事,永久流傳。
10月的一天,汽車喇叭聲讓那不勒斯顯得格外喧囂,但往來穿梭的,多是上世紀80年代的車型。
憑藉《絕美之城》榮獲2014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導演保羅·索倫蒂諾,正在拍攝以馬拉度納生平為藍本的新片——《上帝之手》。當年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索倫蒂諾就曾談到馬拉度納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意義。重現那不勒斯於1987年首奪意甲冠軍的場景,並不是那麼難,因為這座有著300萬人口的義大利南部城市,最近30年如同被時光定格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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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費德裡科二世大學的人類學教授喬瓦尼·古格,認為馬拉度納在那不勒斯的影響力是無可比擬的。「那不勒斯停滯了,什麼都沒有改變。這是一座經歷了嚴重創傷的城市。在之前的幾百年裡,它曾是地中海重要政治力量拿波裡王國的首府。義大利在1861年統一後,它被降格為一個普通的外省城市,積累了數十年的鬱悶和沮喪。失業率和犯罪率高漲,還有1973年的霍亂疫情和1980年的地震……但1984年,馬拉度納的到來改變了一切,阿根廷人代表著那個特殊時期的一種希望。」
「一座墮落的城市,更傾向於認可一些象徵,這是我們在馬賽和利物浦都曾看到過的。」
在聖賈科莫酒店二層,那不勒斯市長路易吉·德馬吉斯特裡斯接待了我們。「馬拉度納1984年加盟後,我買了死忠看臺的季票,直到1990年我們奪得第二座意甲冠軍。2017年,我向他授予了那不勒斯榮譽市民,並非所有人都贊同這個做法,但我是在向一個偉大的人物致敬。通過他,那不勒斯人可以感受到勝利者的自豪,消除了心理上、精神上和體育競技上的挫敗感。這是一種超越了社會階層的力量。」
那麼,那不勒斯市政府利用好了這種力量嗎?「沒有。那不勒斯的本質和社會結構,是很難改變的。從政治和文化來說,當時(上世紀80、90年代)的那不勒斯顯得平庸而黯淡,我們沒能利用好馬拉度納所帶來的成功,那是一次被錯過的良機。」
科拉多·費爾萊諾,1969年到1993年擔任那不勒斯俱樂部主席,當初正是他勇敢地籤下了迭戈。「足球是足球,經濟是經濟,我們不能誇大馬拉度納對這座城市的影響。」前俱樂部總經理盧西亞諾·莫吉則認為:「首先排除所謂的經濟遺產,他其實什麼都沒有留下……但那不勒斯人非常真誠,願意一直將他視作這座城市的英雄。」
古格教授的態度,加深了一種印象。「馬拉度納是20世紀後半葉發展起來的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他不止是『球王』,還是『那不勒斯街頭的孩子』,自由的孩子。勇敢、反叛、無視規則,喜愛豪車、首飾,但從未忽略家庭,這是他生命的中心。然而,這個童話無法轉變為政治和經濟推動力。馬拉度納只是一段史詩的一部分,只是一個窗口。」
在那不勒斯,馬拉度納是偶像,是英雄,但不是現代羅賓漢。
信仰
遠離城市中心的喧囂,我們反而能看到迭戈·馬拉度納這個神奇人物的真正影響力。
離開主要商業中心託萊多街時,我們遇到了達裡奧,他是眾多售賣馬拉度納相關產品的商販中的一個。他告訴我們,跟馬拉度納有關的東西,現在依然銷量不錯。馬拉度納一直說,不反對窮人使用自己的肖像權,而一旦商人利用他來投機,阿根廷「球王」就會立刻啟動法律程序。奇羅是那不勒斯俱樂部裝備供應商——卡帕的商店銷售員, 他告訴我們,俱樂部專賣店不能在外櫥窗上張貼迭戈的畫像,只能退而求其次,掛上因西涅、默滕斯或傑林斯基的。
在那不勒斯,馬拉度納就是一種宗教,很多地方都有「迭戈神龕」供信徒參拜。
斯帕卡拿波裡街,位於那不勒斯市中心,將城市一分為二。在街道兩側的牆壁上,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文化名人的畫像,比如影星索菲亞·羅蘭、歌星皮諾·達尼埃萊……迭戈·馬拉度納在這裡的地位,是最神聖的。這座城市破舊斑駁的牆壁,寫滿了阿根廷人留下的印記。
斯帕卡拿波裡街有一間名為尼洛的酒吧,老闆布魯諾·阿爾奇迪告訴我們,他曾在1985年馬拉度納使用過的飛機座椅靠枕上,找到幾根阿根廷球星的頭髮。如獲至寶的阿爾奇迪,曾把它拿到一座教堂做展覽,如今就擺在酒吧的收銀臺前。「因為那幾根頭髮,我們這裡就像是一座小教堂。」
聖格雷戈裡奧·阿爾梅諾街,是一條與斯帕卡拿波裡街垂直的街道,那裡雲集了大量雕塑師。其中最著名的,名叫馬爾科·費裡尼奧,他繼承了這家創建於1836年的家族商店。「1987年以前,我們的主要產品都是與宗教有關的傳統雕像,現代產品,伴隨著馬拉度納而誕生。我甚至把它(馬拉度納雕像)出口到了俄羅斯!」
多莫街「兄弟」服裝店的老闆路易吉,拜託費裡尼奧製作了一座等比例馬拉度納雕像,並把它放在了商店櫥窗裡。「一些神甫對此頗有微詞。在他們看來,這是褻瀆神靈的行為。但我的想法,只是將迭戈與城市守護神聖真納羅融合在一起。我在雕像前裝了監視器,我會看到許多人在它面前跪了下來……」
那不勒斯有很多擅長雕塑的民間藝術家,其中一對名叫甘巴代拉的兄弟,尤其擅長製作「馬拉度納」。
如果說斯帕卡拿波裡街是那不勒斯的心臟,「西班牙街」就是動脈,摩託車的轟鳴聲,催動著日常生活的節奏。德代奧街隱藏著一座小廣場,那裡有一幅宏偉的馬拉度納壁畫,那不勒斯死忠球迷安東尼奧·博斯蒂克就住在這裡。
「它完成於1990年,為紀念第2座意甲冠軍獎盃。新冠疫情爆發之前,每周都會有2000-3000人來此參觀、拍照。當時的迭戈,和我們現在一樣,不願把自己關在家裡,但也沒法在外面灑脫。他當時就像被關進了籠子。」
博斯蒂克認為,壓抑的生活環境,讓他的偶像只能求助於毒品。由黑幫組織控制的福爾切拉街區,距離德代奧街很近,馬拉度納當年經常過去拜訪。
理髮店老闆薩西是鐵桿那不勒斯球迷,也是馬拉度納最忠實的崇拜者。過去20年,他給很多人剪了跟當年馬拉度納一樣的髮型。
「家人」
在城市東頭,聖喬瓦尼·泰杜奇奧也是探尋馬拉度納印記旅途中無法迴避的地方。那是一個非常貧困的街區,一座房子的牆壁上有馬拉度納的巨幅畫像,恩裡科住在這座房子的二層。他打開手機,給我們展示最近幾年在這裡舉行的活動或慶典,人們在畫像前歡呼雀躍的景象,就是專屬於馬拉度納的頌歌。
朝聖之路又將我們帶到了諾拉,弗朗切斯科·卡馬羅塔先生最近在那裡開了一家私人博物館,裡面所有陳列品都與馬拉度納有關。我們在那裡看到了隊長袖標、球鞋,還有30多件球衣,這都是從當初在賽場上與馬拉度納交換球衣的球員那裡弄來的。卡馬羅塔告訴我們:「迭戈與這裡的接觸變得越來越少,除了他的經紀人切奇。如果你去那不勒斯現在的訓練中心,基本看不到他留下的痕跡。」
馬拉度納當年和他的那不勒斯隊友們是在索卡沃街區的帕拉迪索體育中心訓練,如今,當地人試圖在那裡延續回憶。如果不是外面豎起的顯眼牌子,沒人知道迭戈·馬拉度納的傳奇是在這裡面鑄就的。一個當地人告訴我們:「2004年俱樂部破產後,一切都被放棄了。就連法官都不明白怎麼回事,那是一個司法黑洞。我們曾希望一位私人投資商將其改為永久的博物館,一個市民可以接觸和進入、可以重啟這個街區的地方。」
然而現在,場地已經荒廢,更衣室的屋頂破了,看臺上一片狼藉。「我們不能指望俱樂部,主席德勞倫蒂斯一直想與過去撇清關係。」
曾經的極端球迷組織領袖,後來轉行當記者的真納羅·蒙圖裡表示:「過往,就是生活,尤其是當下如此骯髒之時。」他是馬拉度納的好友,還記得當初迭戈與球迷們的親密關係。「他時間很緊,但對待球迷從不吝嗇。當時,那不勒斯80%的居民都擁有一張與迭戈的合影。」
我們的朝聖之旅,在塞康迪利亞諾街區結束。馬西莫·維尼亞蒂正在教堂裡禱告,他的父親薩韋裡奧,在聖保羅球場當了30年門衛,母親盧茜婭曾是馬拉度納的管家,姐姐拉法埃拉曾是老馬的兩個女兒——達爾瑪和詹妮娜的保姆。只要給當地保西利彭醫院的孩子們捐贈一筆錢,你就可以進入維尼亞蒂的家,那個承載著許多回憶的房間。「我們這麼做,是為了讓迭戈的簡單和謙遜永存。我們了解真正的迭戈,並深愛著他。」
這個家庭從未向外界透露過馬拉度納的任何秘密,即使記者們把支票放在薩韋裡奧面前,讓他自己填寫想要的數額。他們是「球王」真正的家人,比馬拉度納的親弟弟烏戈更善良、更真誠——烏戈也曾在義大利踢球,住在那不勒斯附近,靠接受有償採訪為生。
博斯蒂克當年與馬拉度納的合影,盧茜婭珍藏的物品,都能瞬間將人們帶回到30多年前,那段激情燃燒的藍色歲月。
最近幾年,媒體經常會報導迭戈·西納格拉這個名字,他是1986年出生的馬拉度納的私生子,2007年得到承認後,很快因為失敗的球員生涯而沒了消息。眼睛閃著光的盧茜婭給我們端上咖啡,並以母親的口吻說:「西納格拉,是我的第一個兒子。」
這所不起眼的街區房屋,當年是馬拉度納和妻女的「避難處」。「聖人」的外衣脫在門口,走進房間就成了真實的迭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