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另一個我
作者：大寫
序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我。我見過她，在十二歲那年。
1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從學校回來，路過巷子的時候，裡面突然衝出來一群人，一個男生一腳踹過來，我一個趄趔，差點摔倒地上。
我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這種事情，我已經習慣了。
「你他媽的還敢走。」
身後男生的聲音傳過來，一股大力扯住我的頭髮。額頭與牆壁對撞，那一瞬間，天旋地轉。
隨後我被扯到另一邊，一個女孩子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光。
「你今天很出風頭啊，小畫家？張老師說你什麼來著？哦，有天賦的畫家？」
「肖姐，踩碎她的手，看她拿什麼畫。笑死了，畫什麼地獄和惡魔，影射誰呢」
後面的人又給了我一腳，我被踢倒在地上，臉貼著地，手上踩著一隻腳。
人們常說，十指連心，我想是的，不然這時候，為什麼我心裡疼得厲害。
我躺在那裡，不知道被多少只腳踩踏，書包掉在地上，書本散落一地。
一場單方面的『復仇』收場，我從地上爬起來，把地上散落的書都收進書包裡，還有被撕成碎片的畫。
上面有年輕老師清秀的字跡，「小畫家加油，期待你新的作品。」
字跡零零碎碎的，也拼不起來了，只是上面的地獄和惡魔猙獰的笑，還好好的。
面前一隻手撿起了畫，原本還完整的半幅畫，被撕成碎片灑落。
2
我抬頭看見一個女孩子，好像在看鏡子。
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只是她沒有我現在狼狽。
女孩子伸手將我亂糟糟的頭髮打理好，問我，「她們欺負你，你為什麼不還手？」
「我…我不敢。」
我不敢，還手只會帶來更大的反噬，家長不會管我，我身上的傷，他打得比外面的人還多。
老師？老師怎麼可能為一個一無所有的蠢學生出頭呢？
我低下頭，害怕從她臉上看見熟悉的嘲諷。但是，一隻牽過我的手，拿紙巾替我抹開上面的泥土。
我抬頭，女孩子笑起來好像陽光。
原來我笑起來是這樣的嗎？
「你是誰？和我長得好像啊！」
女孩子握緊我的手，「我就是你呀。」
看我睜大自己的眼睛，女孩子笑彎了眼，「我是另一個時空的你呀，這個時空的你不快樂，所以我過來了，你叫朝陽，我也叫朝陽，我就是你。」
我就是你，因為你不快樂，所以我來了。
你叫朝陽，我也叫朝陽。
你比我，更像朝陽。你來了，還會離開嗎？
「我就是你，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不需要我為止」
我握住朝陽的手，「我要回家了，你要和我一起回家嗎？」
「當然，你去哪我就去哪，你是這個世界唯一知道我的存在的人」
嗯，你也是這個世界，唯一承認我的存在的人。
3
我帶朝陽回了家，還沒進門的時候，就有濃烈的酒氣傳過來，我偏過頭去看她。
另一個時空的我，也有這樣的家嗎？也會遇見，這麼多的不好的事情嗎？
「別怕」，朝陽笑著對我說，她牽著我的手進去，剛進門，迎面就是一個酒瓶打過來。
「狗崽種你又跑哪裡去了，什麼時候回家不知道嗎？」
屋裡走出來一個醉漢，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老子讓你帶的酒呢，你他媽空著手回來？狗崽種，跟你那個不要臉的媽一樣，只知道吸老子血的賤人。」
朝陽擋在我的面前，但她不屬於這個世界，只有我能看見和觸碰她。
男人的手穿過她的身體，耳光狠狠的甩在我的臉上，隨後，頭髮被人抓住，腦袋撞在牆上，溫熱的血液留下來。
我不知道他撞了多少下，只是透過眼睛覆蓋一片紅。看見我的父親躺在地上，身下也是一灘血，玻璃碎了一地，朝陽拿著半個破碎的瓶子站在她身後。
我從牆上滑下來，伸手摸了一把眼睛，整個世界的紅色漸漸消失，只能看見她站在我的面前，像是英雄。
我稍微緩過神來，爬到男人的身邊去試探他的鼻息。
眼神閃爍間，我看著拿著玻璃瓶的朝陽，她臉上還有方才濺到的血，看向我的眼神卻很堅定。
「我說過，我來了，保護你。」
「好，我也要保護你。」
我和朝陽一起，兩個女孩子將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扶起來。
『砰』的一聲，物體落地，一段噩夢醒了。
4
又是一星期一節的美術課。
朝陽陪我一個星期了，她一直坐在我身邊的位置，這是一個空位，沒有人敢坐，這個位置，時不時會出現一些死老鼠，青蛙之類的東西，朝陽坐在這裡的時候，還有過蛇。
但是朝陽很厲害，她殺死了蛇。
我的父親被判定意外死亡。
因為周圍的鄰居都只知道，他酗酒，還家暴，而我，就是一個只知道受欺負，不敢還手的可憐孩子。
我從前確實是。
但是現在我有朝陽了，此後，我再不可憐。
此後，有人懂憂愁，有人知苦楚，有人張開懷抱，守我短暫安寧。
我家裡出了事情，警察經常來提我去審問，學校裡的人知道我這個時候不能出事，這段時間沒有人打擾我，我和朝陽一起畫畫，一起聊我們不一樣的世界。
朝陽有幸福的家庭，她的媽媽沒有離開，不像我，我從沒見過她的樣子，她生下我沒多久，就離開了。
朝陽的父親是個溫柔的人，從來不喝酒，也不會打她，朝陽身邊有很多很好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她們一起學習，一起畫畫。
朝陽畫畫和我一樣好看，她的朋友很喜歡她的畫，都爭著要讓朝陽給他們畫畫。
5
我最喜歡美術課，我最喜歡畫畫，我的媽媽是個畫家，我最喜歡別人叫我小畫家。
我沒見過她，但是我相信，她如果知道我過著這樣的生活，她一定會帶走我，因為她是我媽媽。
除了媽媽，我最喜歡張老師，因為她會叫我小畫家，會誇我，會攔住惡作劇的學生。
今天的美術課，我畫的是天使，天使長得和朝陽一樣，她來這個世界救贖我。
「朝陽今天的畫非常好，很溫暖，繼續加油啊朝陽。」
我看著身邊的朝陽，是因為她，我才能畫出溫暖的畫。
美術課過後，我和朝陽一起去廁所。
剛進門，就看見肖麗麗拿著打掃的拖把笑著看我，她笑著，但是我卻如同置身冰窖。
身後幾個女孩子關上門。
「小畫家？就你還天使？你怎麼好意思。」
肖麗對身後的女孩子使了個眼色，我的手再一次被抓住，朝陽被她們擠到了一邊。
我希望她消失，最好不要看到。
我的頭髮被扯掉了，臉也腫了，腦袋被她們摁在髒水池裡。
好不容易過去了，我脫了力，躺在廁所的地磚上，來來往往上廁所的人，冷漠的朝這裡望一眼，然後離開。
她們早已見怪不怪。
我雙眼無神地看著一個個人離開。
朝陽出現在我身邊，她把我抱進懷裡，我臉上溼溼的，是她在哭。
「別哭，朝陽別哭。」
我努力想擠出一個笑臉安慰她，但是臉腫的太厲害了，最後的表情一定很猙獰。
我也不知道躺了多久，等到有力氣站起來了，我從地磚上爬起來，回到了教室。
講臺上的老師只看了我身上溼噠噠的，沒說什麼，但是我走過他身邊時，髒水池的味道令他皺了眉，掩著鼻子走到另一端。
6
我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張老師，她和一個男人一起走著，應該是她的愛人，張老師看見我狼狽的樣子，對著身邊的男人說了句什麼，然後朝我走過來。
她脫下外面那件風衣，披在我身上，然後摸著我的頭告訴我，「努力熬過去，你一定會成為很好的畫家。」
我牽著朝陽往家裡走，在路上我告訴她，「張老師真好，別的老師都不管我，只有她會給我披件衣服。」
朝陽偏過頭來看我，和我一樣的臉上露出幾分不解，「可是，如果真的不一樣，為什麼不是在那些人欺負你之前就保護你，而是在已經發生之後做出反應呢？」
這樣的行為，分明更像是愧疚啊。
朝陽沒說後面的話，但我卻明白。
這天晚上，我渾身疼得睡不著，朝陽心疼我，「你們為什麼都不反抗呢？」
我看著她的臉，朝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願意告訴她。
「我反抗過，和一個女孩子一起，但是，我們沒撐住。」
那個時候，明明只要堅持下去，就會有更多的人站出來，可是面對女孩子推卸責任的時候，她只知道，所有的希望都湮滅在廁所那片黑暗中。
此後，所有人都得到了救贖，只有我沒有。
朝陽朝我笑著，「現在你有」，女孩子眼光明亮，對我伸出手，「我們反抗吧，朝陽」。
我好像受了蠱惑的，把手放上去。
7
昨夜下了一場雨。空氣裡都是潮溼氣，沒有血腥了。
我看著朝陽，我們一起去學校，新的生活快來了。
此後再也沒有肖麗，為虎作倀的人，失去了領頭羊也不敢輕易動手。
一切都很美好，只有朝陽不是。
手上沾了血的人真的可以徹底洗乾淨嗎？
朝陽不可以，因為在她眼裡，所有對我們的遭遇視而不見的人，都是幫兇。
張老師特別是。
那一刻，我才能明白，朝陽原來真的是另一個我。
那天警察來過我家，因為肖麗死亡的事情。
屍檢結果上面顯示，肖麗的傷，不可能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能打得出來的。除了一個殺人動機，我沒有其他嫌疑了。
警察走後，朝陽坐在我的對面，她微笑著對我說，「警察懷疑我們了」，朝陽盯著我，我能看見她眼裡的血絲，那是因為興奮和瘋狂產生的。
「聽我的吧，朝陽，我們去找張老師，我們遭受的一切，老師們難道沒有責任嗎？」
「可是為什麼是張老師！」
張老師是唯一一個能看得見我的老師。
「因為她最虛偽啊！每次都只會在你被傷害後展現出關懷，為什麼她明明都知道，卻不阻止」
我不得不承認，朝陽確實是另一個我，她總能一句話戳到我最在意的地方。
張老師家住在高檔小區，我從沒來過這裡。
我帶著畫來找張老師，美名其曰是請教，朝陽站在我身邊打量著屋內裝潢，眼裡都是怨懟。
張老師的愛人不在家裡，趁著她為我們準備果盤的時候，我和朝陽玩著書桌電腦上的小遊戲。
朝陽看見文件夾裡面一個上了鎖的文件夾，指著它。
「打開它朝陽。」
「有密碼的，老師的隱私別亂動。」
朝陽從我手裡奪過滑鼠，按下我的生日。
文件夾打開了。
「朝陽，可別忘了我們來這裡幹什麼哦！」
朝陽在我耳邊輕聲說。
8
文件夾裡都是照片，我的照片，還有我的畫。
還有電子日誌。
「見到女兒了，不過她過的並不好。」
「女兒畫的畫真好看，很有天賦的孩子，只可惜跟了那樣的爹。」
「朝陽今天生日啊，媽媽不能陪在你身邊，真的很抱歉。」
「可我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接受這樣一個孩子的。」
……
張老師從門口端著果盤進來，我慢了一步站起來，朝陽從我身後衝過去，拿起果盤上的水果刀。
我只能看見一片的白色，沒有血，也沒有朝陽。
只是我能聽見她說，「我就是你，朝陽。」
我叫她朝陽，因為她是我的朝陽。
她叫我朝陽，因為她想我做朝陽。
可惜，從來只有一個朝陽。
「你醒了！」
我望著白色的天花板，耳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轉過頭去看他，是張老師的愛人？
我被他護著坐起來，聽著他的自我介紹。
「你好李朝陽小姐，我叫陳尋，是一名心理治療師，您現在回到了現實世界。」
我還沒開始說話，就看見穿著警服的人闖進來，身後跟著的，是穿著警服的張老師。
十二歲那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三條人命？四條人命。
三個已經走了，第四個瘋了。
曾經有過的傷害，都被極端的手段還回去。
這場跨越了幾年的大型犯罪案件，連帶著一段充滿痛苦的回憶，落下帷幕。
當我帶著手銬走進那道鐵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在夢境裡充當張老師的女警察站在外面，帶著悲憫的看著我。
陳尋也是。
陳尋到底還是憐憫我，至少在那段黑暗的記憶裡，給了我一個朝陽。
可是朝陽，最後也沒有變成我的朝陽，而我也沒有變成朝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