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即少皞,通常認為他是上古時期的一位部落首領,但在早期的文獻中,「少皞」 一詞又是氏族的代指,即,上古時期有一個被稱之為少皞氏的氏族,這個氏族的首領和這個氏族都被稱之為「少皞」,而有時候「少皞」又是對少皞氏領地的代指,總之,「少皞」一詞是多義的,但又都與少皞氏這個族群密切相關。
以上是我們接下來進行討論的前提。
郯子與少皞
講少皞就離不開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郯子,魯昭公十七年,郯子到魯國訪問,魯昭公宴請他。席間,魯大夫叔孫昭子向郯子問起上古帝王少皞氏以鳥名官之事。郯子侃侃而談,給他們普及了一些上古帝王的知識,因為這件事,好學的孔子還專程去向郯子請教,並被記載在《左傳》裡。
《左傳·昭公十七年》有:秋,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曰:「少皞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黃帝氏以雲紀,故為雲師而雲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大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鴡鳩氏,司馬也;鳲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正,扈民無淫者也。自顓頊以來,不能紀遠,乃紀於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仲尼聞之,見於郯子而學之。既而告人曰:「吾聞之:「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猶信。」
孔子說「天子失官,學在四夷」,這個觀點其實是不成立的,即便天子不失官,這類「學」也是在四夷,天子是周族,孔子的祖先是商族,相比於上古帝王,商與周都是後起之秀,很多事不被他們的後裔知道也是正常的。
商的始祖是閼伯,出自高辛氏。
《左傳·昭公元年》有: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於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幹戈,以相徵討。後帝不臧,遷閼伯於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
閼伯同時又擔任陶唐氏火正。
《左傳·襄公九年》有: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
而高辛氏又同舜結盟。
《左傳·文公十八年》有: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伯奮、仲堪、叔獻、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狸,忠肅共懿,宣慈惠和,天下之民謂之八元,……,堯不能舉。舜臣堯,……,舉八元,使布五教於四方,……,內平外成。
也就是說,最早的商族其實是堯舜集團中的一員,而周族又另有出處,周的始祖是棄(后稷),姜嫄之後。
《詩經·生民》有:厥初生民,時維姜嫄。……,載生載育,時維后稷。
周族的來源原本是沒什麼分歧的,《國語·晉語四》裡的關於黃帝的那段對話有擾亂視聽之嫌,姬姓周族其實就是從姜姓分化出來的,《尚書》說棄擔任過堯舜時期的農官(后稷),這個說法還是可信的,而且其職世代相傳。
《國語·周語上》有: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
另外,堯舜集團的源頭在黃帝,姜姓的源頭在炎帝,那麼,作為商文化和周文化的集大成者孔子不了解少皞氏再正常不過了,與「天子失官」無關,因為少皞是有別於黃帝、炎帝的另一族群,而且要早於堯舜。
少皞之虛
通常認為少皞氏為東夷族群,少皞之虛在山東曲阜境。
《左傳·定公四年》有:分魯公以大路,大旂,……,是使之職事於魯,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於少皞之虛。
這段記載的是周公之子封魯的情況,這裡明確地講「少皞之虛」就在魯國境內,這可能也是魯國人對少皞氏好奇並且向郯子打聽的原因,同時也說明了另外一個問題,即當時的魯國境內早就沒有少皞的後裔了,因此也就沒人知道少皞氏的故事了,甚至是土生土長的曲阜人孔子對少皞氏也不大了解。
其實從那句「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於少皞之虛」就可略知一二,重點是「商奄之民」,「奄」就是商代的奄國,是商族在其東邊的一個分支,其地就在曲阜,也就是說,在周族徵服曲阜的時候,那裡生活的其實是商族後裔,顯然,少皞氏的後裔在商代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經不在曲阜了,那麼,曾經居住在少皞之虛的少皞氏後裔哪去了呢?
依現有的材料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我們可以通過早期史料中的零星記載來做一個邏輯推論,按《左傳》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的是,少皞氏的後裔遭到了驅逐,而驅逐少皞氏後裔的人,就是舜。
《左傳·文公十八年》有: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德,醜類惡物,頑嚚不友,是與比周,天下之民謂之渾敦。少皞氏有不才子,毀信廢忠,崇飾惡言,靖譖庸回,服讒蒐慝,以誣盛德,天下之民謂之窮奇。顓頊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嚚,傲很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檮杌。此三族也,世濟其兇,增其惡名,以至於堯,堯不能去。縉雲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舜臣堯,賓於四門,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魑魅。
這裡涉及到堯舜集團的來源問題,在此就不深入探討了,只做一個簡單的說明,堯舜集團崛起於冀北,發展於晉南,並向東徵服了豫東和山東丘陵一帶,而作為原住民,少皞氏後裔同堯舜集團是敵對的。
少皞氏的一支後裔作為「四兇」之一被堯舜集團驅逐了,被稱之為「窮奇」,至於「窮奇」是不是少皞之虛的那一支我們不得而知,但通過前面所講的堯舜集團與商族的關係及時間來看,最後是商族的一支佔據了少皞之虛,也就是奄國,這就有了曲阜一個大致的族群更替順序:少皞氏後裔 — 堯舜 — 商族(奄國)— 周族(魯國)。
堯舜所在的年代推算為距今4000年左右,這個還是可信的,關於少皞氏的上限我們還不得而知,但其下限自然不會晚於距今4000年,而這個時間的東夷恰好落在考古學的山東龍山文化時期(距今4500-4000年),那麼堯舜對應的又是什麼?
如果《左傳》的記載是可靠,那麼堯舜及其後裔在東夷地區對應就是嶽石文化(距今3950年-3600年),也就是說,嶽石文化來自冀北,其源頭應該在北太行山及燕山、遼西一帶,同小河沿文化晚期及夏家店下層文化早期(距今4000-3500年)關係密切,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麼嶽石文化會同下七垣文化相近了。
確定了少皞氏同山東龍山文化之間的關係,接下來的問題是,山東龍山文化從何而來?
鳥與太陽
考古學上認為,山東龍山文化是由更早的大汶口文化發展而來,這個結論從考古角度看是沒錯的,但從歷史角度看就不準確了,這就有點像說周王朝是由商王朝發展而來的一樣,如果單從考古學上來看,兩者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構成繼承關係,但從歷史角度看商族和周族卻屬於兩個不同的文化族群。
也就是說,大汶口文化只是山東龍山文化的前驅之一,而山東龍山文化很可能也是大汶口文化被部分徵服之後的結果,現在的問題是,這個徵服者從何而來?
前面郯子講的那個故事裡,至少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少皞氏以鳥文化為特徵。此外,「皞」以及「昊」暗含太陽崇拜,也就是說,少皞氏至少有兩大文化要素:一個是鳥,一個是太陽,我們就依據這兩個特點來探究少皞氏的來源。
如果以秦嶺和山西高原為界,可以把上古的中國劃分為東西兩大區域,這兩大區域孕育了不同的文化圖騰,東方的圖騰以龍和鳳為主,而西方的圖騰以花和魚為主,河洛及晉南就是這兩大文化的交匯區,其中的「鳳」就是由鳥文化發展而來,顯然,鳥文化的發源地是在東方,那麼,我們也應該在東方來尋找少皞氏。
中國境內發現的最早的鳥元素來自距今7000多年的瀋陽新樂遺址。
有專家將其解讀為太陽鳥,並以其為原型製作了雕塑。
關於新樂遺址的資料太匱乏了,我們無法過多討論,但在紅山文化(距今6000-5000年)中鳥元素已經普遍出現了。
最具代表性是一種玉鳳。
同時期的東方,還有另一種玉文化和鳥文化存在,而且比紅山文化中的鳥元素更為豐富,就是良渚文化。
新樂遺址和紅山文化分布於遼河流域,地處東北,良渚文化分布於長江下遊及環太湖地區,地處東南,而同期的以山東地區為核心的大汶口文化(距今6500-4500年)卻少有此類玉文化和鳥文化。大汶口文化直到晚期才出現了一些鳥元素,但明顯是受到廟底溝二期文化和良渚文化的影響。
繼大汶口文化之後的山東龍山文化(距今4500-4000年)卻出現了一個玉文化小高潮,也出現了鳥元素。
另外,山東龍山文化明顯不同於大汶口文化的一點就是黑陶,黑陶同樣也是良渚文化的主要特徵,距今五千多年前的松澤文化和大溪文化就已經出現了黑陶,而其源頭可能會更早,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合理推論,即良渚文化繼承了松澤文化的黑陶,並北上傳播到山東地區。
由上可知,山東龍山文化與良渚文化存在多個共同特徵:玉文化、鳥文化和黑陶。
人祭和人殉
良渚文化有明顯的人祭和人殉現象,而該區域更早的松澤文化卻無此現象,同期的大汶口文化有人殉而無人祭,仰韶文化有人祭卻無人殉。人祭和人殉同時存在通常意味著奴隸的存在,而奴隸的存在往往是一個族群對另一個族群徵服和奴役的結果,率先進入奴隸社會可能也是良渚文化相比於同期的其它文化而能一枝獨秀的原因,那麼又是誰徵服誰呢?
最合理的解釋就是,松澤文化發展為良渚文化是徵服的結果,也就是有一支外來族群徵服並奴役了當地原來的松澤文化原住民,兩種文化融合之後發展為良渚文化,那麼,又是誰徵服了松澤文化呢?
這是一個很大的命題,而且關係到松澤文化同良渚文化的分層問題,在此,我們只給一個結論:這個徵服者來自長江北岸的凌家灘文化。
凌家灘文化(距今5500-5300年)是一個比良渚文化(距今5300-4000年)更古老的玉文化,而且已經出現了鳥與太陽的結合圖案。
豬、鷹、太陽,這些文化要素同樣出現在紅山文化裡,那麼與凌家灘文化構成傳承的最可能的就是紅山文化,我們再簡單比對一下兩個文化的玉器造型。
這裡只是作個邏輯推導,細節上的比較如果可能會單獨來寫。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了一條玉文化的傳播路線:紅山文化(距今6000-5000年)—凌家灘文化(距今5500-5300年)—良渚文化(距今5300-4000年)—山東龍山文化(距今4500—4000年)。
這次傳播是距今5500年左右發生的,具體情況我們還不得而知,這裡需要說明的是,中國境內的玉文化傳播至少有兩次高潮,第一次發生在距今7000年左右,以飾品和工具為主,如玉玦、玉環、玉斧、玉錛、玉鏟等,擴散到大汶口文化、河姆渡文化、馬家浜文化等;第二次發生在距今5500-4800年之間,這期間又發生過多次遷徙,而凌家灘文化的出現就是較早的一次遷徙,較晚的一次就是黃帝,在這個過程中,玉是作為祭祀禮器傳播的,是一種巫文化的擴張,相當於一種原始的薩滿信仰。
此外,我們再來欣賞一下美洲瑪雅人的玉石作品。
美洲玉文化同東亞玉文化的關係還有待破解,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距今5000年前,有一支東亞族群跨過了白令海峽,這一點已經通過基因測序予以證實。
需要指出的是,山東龍山文化同樣存在人祭和人殉現象,這點與大汶口文化不同,但與良渚文化相似,這是良渚文化同山東龍山文化有關的另一證據。
少皞與良渚
前面我們已經講過,少皞之虛在曲阜是可信的,並且少皞氏對應山東龍山文化,而山東龍山文化又是良渚文化北上的結果,那麼良渚文化對應的又是誰呢?
也許《山海經》可以給我們答案。
《山海經·大荒東經》有: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於此,棄其琴瑟。
這段是《山海經·大荒東經》的開篇,而按《大荒經》述圖順序,《大荒東經》是從東南講到東北,那麼,這個「少昊之國」對應的應該是東南方向,這與良渚相應,在長江下遊。
這裡的分歧在帝顓頊,通常認為帝顓頊來自北方,到訪長江下遊的少皞,這太不可思議了,事實上,這是後世文獻的誤導,來自北方的不是帝顓頊,而是高陽氏,高陽氏不是帝顓頊,高陽氏八子謂之「八愷」,是舜的盟友,而顓頊之子為「四兇」之一,是堯舜集團驅逐的對象。這個可以參見前面引用的《左傳·文公十八年》。
關於帝顓頊的來處,史料並無分歧,《呂氏春秋》、《史記》和《山海經》有一樣的說法,那就是生於若水。
《呂氏春秋·古樂》有: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
據考證,若水就是今天四川境內的雅礱江,也就是說,帝顓頊來自蜀地,長江上遊,而少皞在長江下遊,這才是兩者得以聯手的原因,江漢平原的屈家嶺文化就是在上下遊夾擊中終結的,繼之而起的就是石家河文化,又一個玉文化。
石家河文化的玉人是不是看見了三星堆銅面具的影子?
而三星堆文化的前驅之一是寶墩文化,那麼石家河文化的主要源頭有三:一個是寶墩文化,一個是良渚文化,一個是被徵服的屈家嶺文化。
至此,我們基本可以確定,少皞氏出現的時間應該是良渚文化出現之際,也就是說,少皞氏持續的時間應該是從良渚早期到山東龍山文化早期,也就是距今5300-4500年,而《山海經》記載的那個「少昊」應該就是距今4500年左右的那個少皞氏的首領少皞,很可能就是郯子講的那個高祖少皞,也是「少皞之虛」的創立者。
而山東龍山文化的發展期就是少皞後裔的經營期,如果上述推理成立,那麼,少皞氏出現的時間要早於黃帝,而與顓頊聯手的那個少昊(少皞)要晚於黃帝。
也就是說,少皞同黃帝不構成直接關係,與少皞有關的是太暤,那麼從前面的脈絡可知,這個早於少皞的太暤對應應該是紅山文化或凌家灘文化,而同樣出自紅山文化的黃帝顯然與太暤是同源的,那麼《山海經》的一個謎題就可解了。
《山海經·海內經》有: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黃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大皞爰過,黃帝所為。
作為黃帝後裔,帝顓頊與少皞顯然是文化同源的,這應該才是結盟的基礎。
關於「xx之虛」的補充
生於斯死於斯,建邑於斯,並且還能徵戰天下,那才是不合常理,不可思議的事情,《左傳》多有「xx之虛」,這些都是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建邑之地,而並非其出生地和發源地,但凡古今的開國帝王,建都之地通常都不會是他的出生地,所以「少皞之墟」也好,「顓頊之虛」也罷,這些通常都是他們徵服之地,而不是發源之地,那麼從少皞之虛和顓頊之虛的所在地來看,良渚文化同石家河文化聯合北上了,這與考古結論是相合的,這就是龍山文化的擴張期,也就是玉琮和玉璧的擴張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