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一片葉,便知是秋天。長安的秋天,就是天下的秋天,但不是塞外的秋天。塞外是另一個時間,一個時間外的時間,一場黃昏的降雪便可將你置身到公元前。
茫茫戈壁,巍巍雪山。亙古的廣漠之中,人類文明虛化成些許模糊的蜃景。在那裡,時間反芻著時間,靜得天崩地坼。
撰文 | 三書
1
寒冷是一道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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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曲》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
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
從來幽并客,皆共塵沙老。
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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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過古長城的人,一定記得即使在八月,吹過樹林的風聲多麼蕭索。斷壁殘垣上斑駁的磚塊,城牆內外萎黃的秋草,風過的絲絲荒寒,都在對你耳語一個詞:邊塞。
寫這首樂府詩時,王昌齡26歲。他已在嵩山學道三年,出山後先去了并州(今山西),不久又隨軍赴河隴,出玉門。他的邊塞詩大多寫於此時。
塞上、塞下曲,出自漢代的出塞、入塞曲,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稱,《塞上曲》者,乃古徵戍十五曲之一也。
昌齡此詩詠徵戍途中,塞外早寒在他心中悚起的慨嘆。蕭關在寧夏,農曆八月,桑樹林已空曠稀疏。寂寂古道,秋蟬的鳴唱在將夏天的記憶打撈。
「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這兩句是詩人初到邊塞,感受原始而新鮮。邊塞的寒冷像一道命令,嘹亮地奏響在空氣中。這是邊塞的性格,每一個踏上那片土地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接到這道命令,並立刻臣服於它。
蘆草多叢生於河邊沙地或鹽鹼灘上,夏時蒼翠生機盎然,立秋即萎枯黃無力。時光中似乎有一扇門正在關閉,寒冷之神已然君臨。蘆草的枯黃,加強了塞外荒涼的印象。
這樣的季節,這樣的荒野,本不該有行人。然而他們,戍邊的將士們卻在行軍。從古至今,他們並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從來幽并客,皆共塵沙老」。或許連塵沙也感到不解,這些人類究竟在戈壁尋找什麼?生命本應是對神的讚美,卻芻狗般成了對戰爭的獻祭。
昌齡此時想的還不是他自己,而是以往和未來同樣走在這條路上的人,這些戍邊的幽并客,有多少老死在這裡,化為塵沙。領略了什麼叫邊塞,他又想到長安市上身騎紫騮馬翩翩馳騁,恃權勢、逞威風、輕性命的無賴子,那些遊俠兒對什麼是戰爭什麼叫英雄真的一無所知啊。
高其佩(清)《雙駿圖》。
2
在臨洮與鬼魂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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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下曲》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
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鹹言意氣高。
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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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樂府古題有《飲馬長城窟行》,行軍至長城,飲馬於此,為寒威所懾,為曠野所愁。塞外高原上的河水,盛夏都涼得令人畏縮,入秋更加冰冷刺骨。渡過這樣的河,心情更加如同赴死。邊地的悲風,刀子一樣刮在身上。
莽莽黃沙,殘陽的餘暉中,遙見一片孤城,模糊如蜃景。那是臨洮,秦時築長城,西起於此。昔日長城多少場戰爭,多少次轟轟烈烈,全都蒸發於曠野,被時間漠然地抹去。
所謂歷史正如眼前的黃塵,往事如雲朵,卷舒變幻,在天空無聲飄過。真實的指證是這些白骨,它們隱現於蓬蒿中,曾被溫暖的血液和肌膚包裹著,裡面有一顆跳動的心。凌亂無主的白骨,或許有的猶是春閨夢裡人。
一個戍邊經過這裡的人,不可能不恐懼,不可能不質疑,因為那些白骨瞪著你,那些白骨已預示了你。
趙孟《滾塵馬圖》。
3
以提筆結束並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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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行·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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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行》是漢樂府舊題,屬相和歌平調曲,多反映軍旅辛苦生活。昌齡的組詩總共七首,系他近三年戍邊親身體驗的提純。這些詩來自現實,但不是寫歷史,而是比歷史更普遍的人性,更純粹的現實。
第一句「烽火城西百尺樓」,起得壯逸。或許這就是所謂盛唐氣象,一種剛健的美感。想像烽火城那樣的地方,想像百尺樓的方位和視野,在無邊的夕照餘暉中,便覺蒼涼悲壯。
接著又是黃昏,又是獨上,寒風撲面,越瀚海而來,一個人要如何才能抵禦這鋪天蓋地的孤獨?今天即使在青海西藏旅行,裝備齊全無憂無慮,但是當天色黑下來,如果隻身在曠野,你也會有動物般的恐懼,也會像飛蛾渴望撲回人間的燈火。
前二句情已不堪,接著「更吹羌笛關山月」,「更吹」有意外之感,不意而被徹底擊倒。何況吹的又是別離思歸的《關山月》,一語囊括萬種愁情,此時真無可奈何也。末句「無那」,轉至山高水遠的家鄉,但說金閨萬裡愁,則愁上加愁,更覺傷神。
《王闓運手批唐詩選》評此詩曰:高響,是絕句正格。昌齡在唐代即被譽為「絕句聖手」,四句之間,往往頗多意外,跌宕生姿。如此以提筆結篇的寫法,尤為他所擅長。絕句《閨怨》前面鋪敘閨婦凝妝登樓,第三句「忽見陌頭楊柳色」轉得心跳,結句「悔教夫婿覓封侯」,也是提筆,以另一個開始來結束,吊人胃口而意味無窮。
這種筆法頗似《易經》六十四卦的「未濟」。「既濟」是倒數第二卦,並不是結束,最後一卦是「未濟」,即結束只是另一個開始,物不可窮,事不可盡。
李迪《雪樹寒禽圖》。
4
高高秋月照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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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行·其二》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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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首是第一首的變調。第一首先是景令人愁,然後延及傷心事;這一首則先已傷心,而後擴至即景。
「琵琶起舞換新聲」,起句之前,音樂已奏了一會兒了,人也已愁了半天。置酒作樂,為了排遣邊愁,而琵琶起舞,而換新聲。新聲就是當時最流行的曲調,本應很好聽的,但第二句卻說「總是關山舊別情」。不管怎麼換,聽來聽去都讓人心煩,聽到的總是關山舊別情。
「總是」的原因,一在於樂器本身。羌笛、琵琶、胡琴,這些西部樂器的發聲,本身就有異域色彩,令人聽了更添天涯漂泊的心酸。二在於聽者本人,也不怪樂器,也不怪歌舞,而是自己思家的愁苦太重,無論什麼娛樂也無法消釋的。
邊愁越撩越亂,所以第三句以總結的語氣說,「撩亂邊愁聽不盡」,樂舞都廢,乾脆撇在一邊。心情和詩筆都有山窮水盡之感。
末句怎麼才能柳暗花明而無一村呢?「高高秋月照長城」,這個意象簡直不能再好了。高高秋月,如鏡高懸,靜靜俯瞰著關山。象徵著人類歷史和戰爭的長城,在清冷的月光下愈顯悲哀。如果我們的心貼得再近點,或許就能被那月光撫摸,就能聽見死亡的寧靜。明月高懸,映照千年歲月,似乎在問:難道死亡也不能教育一個人?
音樂聲聲漸遠,昌齡遂飄零到自身之外,走向曠野,成為長城,成為秋月,成為茫茫黑夜。最後這句頂一萬句,不言愁而寫盡了愁,且不只是愁,個人的,歷史的,人類的,宇宙的,全部納入這一個意象之中。
馬遠《踏歌圖》。
5
魂傷古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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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行·其三》
關城榆葉早疏黃,日暮雲沙古戰場。
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兵士哭龍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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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秋天,關城榆葉疏黃,人世開始瑟瑟作響。日暮時分,如雲的沙漠,更是無邊的荒涼。此時途經古戰場,寒月照著白骨,十分陰森恐怖。
戰死餓死凍死的無數將士,暴屍大漠,未能入土,作了無主的野鬼,隨風東西。杜甫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象,他在《北徵》詩中說:「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將士橫屍疆場不得安葬的事,古來猶然,在可以作為史料的《兵車行》一詩的最後,杜甫還寫道:「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溼聲啾啾」。
「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兵士哭龍荒」,為國捐軀的將士們,應該被正式埋葬,應該被祭祀,應該被獻上《楚辭·國殤》的安魂曲。然而,或許因為戰敗,也許因為路遠,或許因為這那,理由總歸有的。
暴屍荒野的士兵們,或許並沒有「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的偉大,他們不過是你我一樣的普通人,是某人的兒子某人的丈夫某人的父親。他們和正在看自己白骨的將士們一樣,而將士們看到這麼多白骨,就是看到自己的死亡,怎能不害怕不痛哭?
八大山人《孤禽圖》。
6
烽火燃不息,徵戰無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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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行·其七》
玉門山嶂幾千重,山北山南總是烽。
人依遠戍須看火,馬踏深山不見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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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玉門關一帶的客觀環境,應推王之渙的《涼州詞》為最好,「一片孤城萬仞山」,一筆畫出塞外的荒涼冷寂。
昌齡此詩焦點在於烽火,「玉門山障幾千重,山北山南總是烽」。固然由此可見唐朝在邊防設置的堡壘之多,但亦同時可見守邊之難之久,可見投入的兵力之龐大。
在那樣的重山疊嶺,戍邊的士兵要燃起烽火,才能被看見,不,是被知道那裡有人。這烽火倒不像警報,而是他們彼此存在的一種陪伴。偶爾一馬匹馳過,飄忽一閃,失蹤不見,餘下的一點點蹄音很快消散。
快馬踏過之後,吃人的寂靜又圍上來。
《從軍行》七首,第四首「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向來為今人作為豪邁自信或渴望建功立業的盛唐氣象所稱道。然而從語氣上稍加辨別,即知為悲壯語,清代詩人學者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評曰:「不破樓蘭終不還」句,作豪語看亦可,然作歸期無日看,倍有意味。
近代學者劉永濟在《唐人絕句精華》更加斷稱:「寫思歸之情而曰『不破樓蘭終不還』,用一『終』字而使人讀之悽然。蓋『終不還』者,終不得還也,連上句金甲著穿觀之,久戍之苦益明,如以為思破敵立功而歸,則非詩人之本意矣。」
赴西北邊塞近三年之後,28歲的王昌齡回到長安,隱居於京兆藍田縣石門谷。翌年進士及第,登上仕途,而後在現實的風浪中反覆沉浮,謫赴嶺南,再貶龍標。59歲時,昌齡告老還鄉,途經亳州,竟無端地被默默無聞的刺史閭丘曉所殺。一代詩才,意外死於小人之手,天乎?命乎?哀哉!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李項玲。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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