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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因為在威尼斯電影節拿下金獅獎,《無依之地》大概也很難被今年東京國際電影展組委會選中。也正是因為有金獅獎和多倫多影展觀眾選擇獎的加持,使得這唯一一場放映異常搶手。
從第一觀感而言,如果放在金獅獎的維度,《無依之地》整體而言較過去幾年金獅獎得主還是有明顯差距的,甚至對比很多人覺得名不副實的《水形物語》,我也覺得《無依之地》在技術以及視聽語言層面都還有不少可以進步的空間。
當然,最終還是需要考慮到2020年整個電影產業大環境的問題,威尼斯電影節最終還能線下舉辦已經相當不易,在坎城私藏了一部分歐洲新片和好萊塢集體缺席的情況下,從當時前線的口碑來看,今年的主競賽整體水平確實不高,從這個角度來看,《無依之地》獲獎可能又是實至名歸的。
回到電影本身,從之前的報導來看,「科恩嫂」弗朗西絲·麥克多蒙德其實是這部電影的發起人,之後她本人也擔任了電影的製作人,影片改編自傑西卡·布魯德的同名非虛構小說。布魯德記錄了2008年美國金融崩潰後,人們開始過著手足無措的現代遊牧生活。科恩嫂找到趙婷來作為這部電影的導演,也是相當明智的選擇,她在前作《騎士》中展現的優勢有了更大進步:難得的敘事天賦,能喚起非職業演員生動可信的表演,同時配合著男友攝影師的攝影,讓觀眾沉浸在美國西部迷人的風景中。
「我不是無家可歸,我只是無房可歸。」麥克多蒙德飾演的Fern住在她的麵包車裡,剛剛遇到一個關心她的學生。「別擔心我,我沒事。」她對這個年輕人說道。這種保證是真實的,也是勇敢的,不顧一切的,同時反映了這個看似簡單的謊言之下隱藏著更複雜的現實。全片中麥克多蒙德幾乎毫無表演痕跡,她與編劇兼導演趙婷組成了一個理想的團隊,交出了一幅意志堅韌的美國老年人被現代工業社會所取代之後的肖像畫。
Fern可以說是一個被完美「定製」的角色,她是一個寡婦,她所在的內華達州的帝國小鎮因為經濟崩潰直接消失了,因此她只靠為亞馬遜這種電商巨頭打零工維持生計。在從雪原到沙漠的旅途中,她遇到了一群其他遊牧民族,大多數都像是真的沒有任何表演經驗並且一直在路上的人。《無依之地》幾乎是紀錄片和非虛構小說的混合體,充滿了人性關懷,幾乎看不到導演想要展現任何尖銳的批判性。這種旁觀者視角,也讓整部電影的基調在當下美國這個撕裂的社會環境中顯得彌足珍貴。
電影前期出現的一個畫面幾乎為全片奠定了基調。Fern的麵包車是道路上唯一的交通工具,周圍是廣闊無垠的平原,遠處是廣闊的山脈。在這一個鏡頭中,Fern的孤獨和寂寞一覽無餘,但同時也能看到她身上極強的個人主義和韌性。她是深受美國個人英雄主義和冒險家悠久傳統影響的一員,正如哈克貝利·費恩所說的那樣,「他們決定為領地點燈,將普通生活拋在身後」。
那些山脈和平原看起來是永恆不變的,但Fern所生活的世界卻已經來到了21世紀。她在聖誕節打包亞馬遜的箱子,和其他工人一起住在一個房車公園裡。她在搬家時找到的工作包括在南達科他州的一家餐廳廚房工作,以及在一個露營地充當所謂的「主管」。這個管理工作包括在荒地國家公園清理骯髒的浴室,但我們也看到她徒步旅行,獨自站在她身後粉紅色的華麗懸崖上。
更為重要的是,Fern成為了一個由其他遊牧群體組成的、零星但有價值的臨時社區的一部分。她去了一個沙漠露營地,在那裡,威爾斯帶領著他的遊牧民們每年都會在他所謂的「橡膠流浪漢據點」中聚會。就像Fern的工作和她所到過的地方一樣,這個活動是現實中真實存在的,而威爾斯其實也是一名非職業演員,他們成為Fern生活中的角色,其中幾個人向她講述了他們的故事。在最有感染力的一個場景中,Fern與一位名叫Swankie的朋友交談,這位七十多歲、健康狀況不佳的女人幾乎是痛徹心扉般的反思了自己的生活。
其他的旅行者講述了已經去世的配偶和朋友,他們多數事實上都是被美國的大公司放棄的一員。這些關於歷史的呈現沒有感情用事,也沒有高高在上,能夠將這兩點做好無疑彰顯了趙婷在編劇與導演方面的成熟。與此同時,麥克多蒙德貫穿全片、深具同情心的表演則是完全將影片所有的情感都凝結在了自己所扮演的這樣一位主人公身上。
圖片來源:《無依之地》官方劇照麥克多蒙德前兩年才剛剛憑藉《三塊廣告牌》拿下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在《無依之地》中,她的表演在如此令人信服以至於會讓人覺得這是另一位非職業演員在出演,換句話說,她「演」出了一種非職業感。
不過,電影中的不和諧元素也同樣出現在一些非職業演員身上,後半場出現的一個年輕男人,不論說話方式還是行為都頗為突兀,打破了電影原本的流暢感。同樣,Ludovico Einaudi那些頗為現代的配樂,也常常與電影的氣質反向而行,衝淡了電影整體的現實主義質感。
大衛·斯特雷澤恩應該是麥克多蒙德之外為數不多的專業演員之一,他飾演的遊牧人Dave與Fern有著一面之緣,似乎對Fern產生了一些吸引力,而Fern卻又有著極強的疏離感。斯特雷澤恩的表演一如既往地紮實,但二人的這種關係看上去更像是一種敘事的強行需要而非自然形成的,目的大概是為了給這樣一部實際上沒有情節,完全靠角色驅動的電影硬塞進一些能夠推動敘事的情節。
有原著小說但不過度依賴其中的內容,這讓Fern成為集所有因無奈而上路的現代遊牧一族的化身。同時,她也具有鮮明的個人氣質。電影也通過影像精確地描繪了她孤獨而窘迫的生活,在那輛擁擠的麵包車裡,她看著老舊的家庭照片,用一個爐子煮罐頭湯,用一個塑料桶當廁所。
與趙婷之前的作品類似,《無依之地》依然是一部充滿詩意的作品,但如果強調電影沒有強烈的衝突與複雜的敘事,無疑是忽略了這種粗糲背後趙婷所精心設計的各種細節。
《無依之地》結合前兩部作品構成的所謂「美國西部三部曲」,使得這位38歲出生於中國的編劇和導演正迅速成為某些被遺忘的美國角落最重要的記錄者之一。也很難想像除了麥克多蒙德之外,還有哪位其他女演員能夠駕馭這個角色。她不僅成為了Fern,還和趙婷一起創造了她。
在今年這個對於電影異常艱難的時刻,其實也很難再去對這樣一部電影過於苛責。作為一名華裔女導演的趙婷突然承載了更多創造歷史的期待。《無依之地》最終會在奧斯卡上取得什麼的成績尚未可知,但對於2020年這樣一個特殊之年,這仍然是一部值得被銘記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