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前:高深莫測的通俗
暗,只聞近人囁聲耳語的黑暗。
幾分鐘前,數十人依地面貼紙站好,分為三列,像教堂西廣場上等待洗禮的信徒,興奮又忐忑。幾分鐘後,脫帽除靴的一群人,三兩成眾,赤足踏入幽煌的迴廊,就著踢腳線處昏暗的燈光前行,忐忑又興奮。
純子著白衣,在幽暗的燈光中尤顯矚目。彼在迴廊的入口,看到四顧尋伴的我便招呼同行。
「你來過?」
「來過,一個月前。」
除此之外便沒有再多說什麼。適當的沉默似在黑暗的熟普上加了一層芝士,細膩深邃。黑暗是一種高深莫測的通俗,高深的程度則要視人而言。庸人只見其俗,賢者自另當別論。
兩人赤足走在通往某個地方的黑暗連廊,眼耳暫歇,只有腳底的觸覺向大腦傳遞著地面材質的信息。這幾塊光滑像皮革,那一塊粗糙像麻布,間或變換,似在彈奏蕭邦黑白鍵練習曲。
純子行在左邊,默然不聲。於是在抵達第一個房間之前,我獨自琢磨起teamLab——這個網紅數字藝術展來。它的作品在日本國內外頗受歡迎,這兩年也到了國內,引起不小轟動,然我都未動念現場觀睹。畢竟東京才是屬於它的梵蒂岡。
這麼走著,沒多久聽到了水聲潺潺。幾步之遙,就踏入一條可濯纓濯足的溪水中。水面寬一米有餘,沒至腳背,溫的,緩流不急。循水道行,忘路遠近,翻上一坡後,見一垂瀑順著光柱從高處傾瀉下來,如銀瓶乍破。
依舊是豐富的無言,依舊是高深的黑暗。
拐過彎,走到一個厚重幕簾前,才知之前遇見的走廊小溪懸瀑皆是序章。純子必定知道這個欲揚先抑的引子之於正文的妙處,予黑暗以足夠的敬畏。
撥簾入室,仍沒有太多光。四周牆邊趟滿了此前到的觀展者,男男女女,黃白黑赤,各自舒展。此景雖怪但稱不上奇。真讓我奇怪的是這些肢體全都陷入到了地面中,藏得好的,只露出個腦袋以及一副或放鬆或愉悅的表情。
待自己踏進去才發現玄機,原來地面是鬆軟且深的。每進一步都似踏入深雪,這雪沒到了膝蓋。
不願躺在本已擁擠的房間中間感悟奧妙,便一腳深一腳淺向出口走去。此時又發現同行者身體產生的重力會通過地面的變形傳導過來,要在踉蹌中勉強求得平衡,不得不手腳並用。
當靈魂還未從重力與空間的思考裡走出來,身體已來到下一個房間,水晶宇宙。到這裡,憋得慌的策展人才如釋重負地將之前黑暗中欠下的光線全部交還給觀展人。
這是一個至少有三四層樓高,數百平方米寬的空間。上下左右全是清可鑑人的光滑鏡面,讓空間更顯寬闊。鏡鏡相映,分不出哪是物,哪是影,哪是影的影。
真閃。數萬根LED燈帶從屋頂垂下,將整個空間構成一個三維顯示矩陣。襯著盜夢空間一般的背景音樂,球形、五角星、六芒星等形體在燈珠矩陣中浮現復消失。
純子是天生的靈魂攝影師,尤其以善於人物照技壓群「方」(非別字,且看文末*處)。看到同行參訪諸人沉浸於漫天繁星中顧盼生姿,彼便摸出珠光貝母色的新手機,在三顆鏡頭後用目光逐一品評。
我坐在房間一角的鏡面上呆看了一會,發現水晶宇宙中人的位置對三維矩陣出現的內容有關。正想再琢磨其中規律,左邊好像聽到有人耳語:「所見唯我。」
右耳存在主義小妖立刻抗議:「非也,你的存在定義了你。」尼採在天之靈也傳來信息:「我早說過,人眼睛就是我們的監獄,目光所及之處就是監獄的圍牆。」
「各位,這是一個好話題,但我不得不先中斷你們偉大的討論」,按下頭腦裡的暫停鍵,在純子離開後一陣,我決定前往下一個房間。
進門,整個房間被分成了兩部分。上面是飄散著花香味的空氣,下面是過膝的溫水。褲口太緊無法捋高的觀展者不得不視「溼」如歸。策展人畢竟體貼,池水還是涉溪時熟悉的溫度。
慢慢踱到池塘中央,便跟先到的幾十個人一起成了池中物。只見水面上飄著粉色、白色、藍色的各色蓮花。抬頭,應是光的投影,光源倒是設置得隱蔽。
綠色的蓮葉間,鯉魚嬉戲,東西南北。人多的地方,魚也多。人若靠近,魚便機敏遊開。真有玩心者刻意摸魚,魚竟就地化作一團花瓣,在水中散開,然後便沉下去。魔幻中藏著現實。
從幻魚池塘中走上岸,默想「談完人與自然,下一幕該聊聊人與人了吧」。沒想到熟稔於把弄光線的策展人還會讀心術,真用下一個作品來回應。
這是一座氣球的森林。
幾十個比人高的橡膠氣球,從屋頂往下層層堆滿房間,白色的球面隨著光源變換色彩。要想從入口到出口,距離並不遠,理論上只需要推開前行方向的氣球,整理出一個夾縫,迅速從中穿過即可。
然而短短的路程並不順遂。首先是沒人清楚出口的方向,大大的氣球飄來飄去障礙了視線。另外,房間內的眾人都在摸索行進,不時會被他人推來的氣球擠壓,只得臨時改變路線,重尋方向。
純子在大氣球堆裡找到一個相對寬鬆的空間,頑皮地用雙手向上舉起一個大氣球,舉輕若重的姿勢似曾相識。
是了,是那個舉起地球的阿特拉斯。我趕緊用校準鏡頭,在充滿寓意的空間裡拍下這位希臘神祇的後現代剪影。拍完照片,我還特意看了看純子,看彼放下球後有沒有聳聳肩。
策展者似乎執意在高潮中結束這場偉大的表演,於是選擇了星空飛花作為這場關於世界觀對話的尾聲。
走進半球狀的房間,一如探險剛開始時的黑暗。花從穹頂的某個方向迎面飛舞下來。最初是未展的花苞,遠遠的。逐漸近了,逐漸開至繁盛。不待須臾瞻顧,便毫不留念地凋謝衰去,散作片片零落花瓣,枯萎逝去在深空中,殘骸墜入地平線下。
一群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純子也在其中。
眾人先是在似夢似真的絢麗中陶醉,忽而又對韶光易逝無限感慨。走出來,作品解說詞寫得明白,每一秒的畫面都是計算機實時生成,每個瞬間永遠不會再來。
後來查資料,才知道這件滲透日式「重一瞬,輕永恆」審美情趣的作品,是teamLab創始人豬子壽之在數百個既有作品中最喜愛的一件。將它放在「東京聖保羅大教堂」最重要的高壇上,難怪。
幕後:用科技縫合人心與世界
這幾年teamLab的數字藝術展走紅之後,創始人豬子壽之收割了許多關注。他被外界問到最多的問題之一,就是整件事的緣起。
他說,自己從小就對世界充滿好奇。回憶中他提到一個細節:還是小孩的他看電視時總覺得裡面有另外一個世界,電視機就是兩個世界的邊界。電視機的意向和關於邊界的思考,或許就是他那個層層夢境中,被鎖在保險柜裡的小風車。
讀書後的他繼續著思考,只是童年的關於電視機的命題變成了諸如「世界的本質是什麼」、「什麼才是適合現代人的世界觀」這樣更加抽象的表達。
抱著一時(或許窮其一生)沒有答案的問題進入到社會,豬子壽之愈發感到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距離相比前幾代人正在漸行漸遠。他在等待中積蓄。
(豬子壽之 )
2001年的一天,還在日本排名第一的東京大學讀研究生的他突發奇想,藝術也可以像數理化等自然科學學科一樣讓人們重新認知人與世界的關係,而且,正如我們在觀展中感受到的那樣,這條路徑跟先哲用嚴密理性整理出的抽象表述相比,更接近大眾。
這個靈感乍現的時空節點開始生根發芽,他迅速與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一起創辦了teamLab。這些理工專業背景的青年人想到把光線、聲音和味道組合成浸入式體驗的藝術作品,通過這個通俗而高深的界面,來探討人與自己、人與社會、人與環境以及人與世界的關係。
然而跟所有好故事一樣,teamLab後來的發展並非一番風順。
事實上,從2001年創建之後整整長達十年的時間,豬子壽之基本是在慘澹經營。團隊成員看不到出路,在迷茫中咬牙堅持。如今上岸後回憶起這段經歷,豬子壽之還是有些悵然:「當時我們甚至都沒有被主流媒體評價的資格。」
轉機發生在2011年臺北的一次展出前夕。當時日本知名藝術家村上隆正好去到了teamLab的辦公室。看過demo之後,他建議豬子壽之在全世界進行巡展,還提供自己的畫廊作為背書,安排了一次小型展覽。
從哪之後teamLab逐漸在日本國內打開了局面,並逐漸走到了米蘭、倫敦等世界時尚之都的舞臺。2017年還來到了北京、深圳,最近也到了上海。
現在但凡豬子壽之被問到誰是他最尊敬的當代藝術家,他的答案的第一席永遠留給了撬動了teamLab命運天平的村上隆。
(村上隆)
在豬子壽之和他的團隊看來,傳統藝術最大問題是必須通過某種物理材料,比如畫布和顏料,作為表達媒介。
因為有形體,任何畫作乃至裝置藝術作品都有一個最佳欣賞角度。正是由於這種表達行為的本身產生了藝術家、藝術品、欣賞者之間的邊界。
於是teamLab大膽用空間和時間作為畫布,用光線、聲音作為畫筆,破除了有形的、靜態的媒介在傳遞思想表達觀點時的局限性。
在teamLab的作品裡,人完全浸入其中,任何一個位置都可以是最佳觀賞角度,所有的觀賞者都能以自己為中心欣賞作品。
而且跟一般被動的欣賞不同,teamLab還強調作品與觀賞者的互動。
很多作品,比如前面談到的水晶宇宙、穹頂飛花,就會因為觀賞者的存在而發生改變。此時人與藝術的邊界便消弭了。甚至幾分鐘之前已經離開作品房間的人,也會在作品裡留下漣漪,影響到後到者的觀賞體驗。
豬子壽之用這種方式探討著都市生活中日漸疏離的人際關係。他希望告訴人們一個被有意無意忽略的事實——世間萬物都在一個漫長、無邊界、脆弱而又不可思議的生命共同體中相互纏繞並延續著。
有人說進入teamLab 數字展,就像來到了一座後現代的巴別塔。其實比巴別塔更勝,來到這裡人們不需語言、文字和手勢溝通,因為一已進入開始,彼此就已經與旁人,甚至前後來人有了交流。
相比許多言之無物、走火入魔的當代藝術,豬子壽之的teamLab在科技和商業的語境下,為大眾開啟了一個雅俗共賞的寬門,讓好輕盈者得其輕盈,好厚重者得其厚重。
「最初我們想通過數字藝術的媒介改變人們的價值觀,為社會進步做出貢獻」,2018年年中的一次與騰訊投資公司團隊的席地交談中豬子壽之說,「雖然當時並不知道如何去展示我們的藝術,並在經濟上獲得支撐,但我們堅信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創建不受現有流派限制的新事物。最終我們做到了。」
或許多少有感於斯,大半年之後,騰訊也將「科技向善」寫入了自己的願景和使命。商業邏輯的靜水之下,新人文主義的深流正在湧動。
藝術往往比歷史更真實。因為歷史的敘述者永遠有其立場,立場就決定了敘事框架的局限性。
然而仔細一想,藝術的真實並不同於歷史的真實,兩者不在一個層面。前者的真實並不源自藝術家比史學家更有超然世外的「無我」格局。
恰恰相反,千百年來的豬子壽之們未曾像老子一般任過皇家圖書館館長,不知道問題的答案,甚至不知道問題產生的原因。
但這不妨礙其用至真至誠的「有我」視角,映射出那個時代的人們集體意識裡最強烈的探尋和脈搏伸張下最原始的衝動。
我和純子共同的老師講得更高級:沒有真實的歷史,只有真實的頻率。
註:
* 技壓群方之「方」,為「方家」解。之所以用「方」不用「芳」,蓋因純子是一位純爺們。我承認自己頑皮了。
** 作為本次訪學行程的策劃人,純子為求安排妥帖,先行實地探訪了teamLab豐州館,並用最大的沉默陪伴一行人遊覽。
*** 擱筆前夕,我預純子或可「為藝術獻身」,復曰欣然,隨後又發來所攝美景二十餘張,已擇部分貼在文中。感謝。
**** 此為訪學系列第二輯,對日比野拓、長坂常的內容可參見第一輯《這或許才是我們該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