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先生是當代書壇名人,身具眾多頭銜:全國文聯副主席、書法家協會主席、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大學藝術教育研究所顧問等職,可謂地位崇高,名聲顯赫。其著作頗豐,然而閱其《簡介》,其作品還是以書法方面為主;而沈鵬先生之蜚聲海內外,正因他是中國書法家協會的領袖人物,從副主席到主席至少經歷三十年左右,而自稱創作書法作品達一萬五千件以上。
大約在十年前,我的鄰人在濟南參觀李清照紀念堂時拍攝了一張沈鵬先生以草書體寫的《一剪梅》的碑刻,拿照片來讓我觀賞,照片的草書文字還算清晰(見圖:沈書一剪梅)。《一剪梅》正文共六十字,瀏覽之下,不禁使我驚詫不已,因其中既有錯字,又有不合規範的字,加在一起就有六個字之多。
其後不久又有書畫界的朋友向我提起:沈鵬先生出版過一本《沈鵬行草千字文》(以下簡稱:「沈書千文」),並說書中有若干錯字。(按此書書名應命題為「草書千字文」更為切題,因嚴格地說書中可作行書看的僅寥寥數字。)聞聽此言,就產生了一個很想一睹究竟的願望,後來偶然在書肆發現了這本書,便買了回來。此書出版於2000年,封底寫明是北京和平出版社出版、第一版第四次印刷。雖沒有印數,但作為普及型的平裝本,幾次印刷至少也在數萬冊以上。披卷閱覽一過,令我大為驚愕,因為幾乎每一頁都有寫錯的字,甚至有一頁內就有數次謬誤。
現在我們只就沈鵬草書《一剪梅》及《沈書千文》的謬誤之處做具體剖析:《一剪梅》(見附圖:沈書一剪梅)一詞首行第二字「藕」(圖:沈書一剪梅局部1),草頭下右畔禺的尾筆,草法不應再有小環圈,對照《草字編》所收宋高宗趙構及祝允明的寫法(見圖1之一、之二)可見端倪。沈書這種情況是為衍筆、即所謂「蛇足」也。
沈書一剪梅
沈書一剪梅局部1
第一行末一字「簟」(圖:沈書一剪梅局部2),竹頭下作「覃」字,西、早上下結合成字,而「早」的草法尾筆不作「又」「可」狀,而應當將直垂左上鉤起與橫筆相連穿過直筆,見圖2之一、之二文徵明、王鐸(唐詩:為報空潭橘之潭字)。
沈書一剪梅局部2
第五行「月滿西樓」的「滿」字(圖:沈書一剪梅局部3)字右畔下「雨」字,左向環形筆中包含之筆畫應作環形交叉狀,不能寫作並列二豎點,試看智永千文「守真志滿」與前述王鐸草書「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州」之「滿」字(圖3之一、之二)。
沈書一剪梅局部3
再看第七行「一種相思」之「種」字(圖:沈書一剪梅局部4)。右畔是「重」字,其上首筆為發筆向左下之短撇,沈書寫作上下二點,是「童」的草法。對照王羲之《十七帖》種果之「種」及《閣帖》十卷獻之「又風不差腳更腫」之右畔「重」字草法(圖4之一、之二)可見正誤。
沈書一剪梅局部4
第七行「兩處閒愁」的「處」(圖:沈書一剪梅局部5),似寫成了「雨」字頭,即成為「雯」字了。且看《十七帖》中「朱處仁……」與《閣帖》第十卷獻之書「疾不退潛處當日深」的「處」字(圖5之一、之二)足證沈書之錯。
沈書一剪梅局部5
最後一行「才下眉頭」的「頭」字(圖:沈書一剪梅局部6)。沈書完全錯了。頭字草書古人草體有兩種寫法,一種較常見,例如上文提及王鐸所書「何年顧虎頭」之「頭」字;另一種較少見,這就是《閣帖》中獻之所書「……恆患溫頭痛」的「頭」字,以及鄭板橋七言詩中「若雲聲在指頭上,何不從君指上聽」的「頭」字(極為清楚地承襲了獻之的草法)(圖6之一、之二)。
沈書一剪梅局部6
《一剪梅》正文共60字,沈書即有六字錯訛,不可謂不多。也許有人會為之辯解說:草書文字藝術是一種不斷發展的文化形態,為什麼不可以另有創造呢?回答是否定的。
草書之創造自漢至晉,歷經近三百年之久,這一創造過程,無疑是有為數可觀的文人、書家參與其中的,是智慧睿思的巨大成果,並經歷了付諸社會實踐約定俗成的階段而後形成的。於是草書文字也就成為有其準繩可循的規範字體。歷經唐、宋、元、明、清千餘年來,歷代名書家皆遵守著這一規範。這也正是歷代書家中不論草法如何狂放,終究仍可辨識的原因。
今天如果我們要企圖將草書變化為另一種寫法,勢必形成混亂,使讀者無所適從。同時我們也看到今天藝術界有一些人正在興起一種新的書法,是一種難以認識,無所謂漢字的文字遊戲,對照傳統的書法,已面目全非。儘管也有一些人表示欣賞,但這與傳統意義上的書法純然是兩個概念。而沈鵬先生自稱是學習歐陽詢、懷素、宋徽宗趙佶的,所以我們以傳統的標準評論其書法也是順理成章,不失其宜的。
論述至此,就很自然地產生了一個問題:既然沈書中有如此多的訛誤,何以沈書在當今的書畫市場會那樣有名,價位居於一等呢?筆者以為這其中既存在書法評鑑的誤區,又有一個當前我國社會文化中的流行風氣問題。
在信息傳播高度發達的今天,媒體在成就一位「名人」的宣傳中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一位名人從最初的「小有名氣」到聲名顯赫,無不由媒體的宣傳促成。2006年1月22日,《光明日報》於頭版1/3的版面,大字標題:《沈鵬·書法·從不應付》,撰文追捧這位書法家。今天在這裡展示數年前在全國書法大展中沈鵬先生為中國武警部隊書法藝術展的的題字為例(圖:沈鵬為中國武警書法藝術展題詞),請看這樣的題字能稱為嚴肅之作嗎?筆者以為無論是結體還是筆法,了無佳處可言,實系草率之筆。
沈鵬為中國武警書法藝術展題詞
我們的文化領域,包含著文藝創作、評論、媒體的宣傳,都存在著嚴重的浮躁之風。「文化良知」到了日趨淪落,幾近泯滅的邊緣。
話說回來,要求今天媒體的青年編輯記者們具有書法藝術的高深鑑識能力,顯然是不切實際的,但作為著名的新聞報刊決不宜輕率地追捧所謂「名人」,而應該謹慎行事,因為媒體承擔著一副重擔——社會良知的責任。此處再舉一例,天津《今晚報》在報導一位著名的作家、畫家、中國文聯的領導者之一時(因為此人近年來也喜歡書法,常為人家題寫匾額),在作家、畫家之後又奉上一頂「書法家」的桂冠,而據筆者看到過的此人的題署之作,竟不時將漢字寫錯,至其書藝,識者以為實不敢恭維。媒體之定格,真令人「匪夷所思」。
偶爾瀏覽幾個著名的網站,都可以看到有沈鵬先生作品展示與出售的網頁,其中都有「生平簡介」與「年表」之類的內容。有些《簡介》中摘載了某些名人或評論家對沈鵬先生書法造詣的高度讚譽。某評者盛讚沈鵬先生的書法成就是「當今書壇最具代表性的書風典型,在中國近現代書法史上佔有突出的地位。」其行草「剛柔相濟、搖曳多姿、氣勢恢宏、點劃精到、格調高逸」,(見《百度·百科》)。對於這些崇高、壯美的評語,筆者實在不敢苟同。如果把這些譽辭用來評價徽宗趙佶的草書倒堪稱允當。所以筆者以為這位「書評家」如果不是對書法缺乏知識,那就只能視為庸夫俗子的佞諛之辭。
前面提及當今文化、藝術界的浮躁之氣,書法界恐也不在例外。仿佛記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某些書壇領導人就口出狂言,認為當今書法如此普及,人才輩出,書法藝術有望超越古人是完全可能的。筆者以為這種觀點幾同夢想。
我們不妨看看,吳玉如先生在其晚年是怎樣評估現代的書壇的。吳先生認為「有清三百年來,楷尚館閣,行草遂失其傳,傅青主而後已無筆法可言,更無論神韻,書法云何!」。先生又在其七十年代所寫的一首七言體詩中,不無沉痛地詠道:「文字(此處特指書法)漢唐才幾日,渺予何事哭興亡!」(末句)。吳先生學問淵博,人品高潔,其書法之成就,比肩古代名家,可謂毫不遜謝。
筆者以為吳玉如先生的這些觀點可視作警語,並審視今天的書壇,進而思考書法文化長遠的發展方向。本文至此可以結束了,然又不禁令人長嘆:悲夫,書道陵夷,諸當事者先生,何日清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