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翻譯別是一家。提"別"字在於詩歌翻譯離不開創造性的思維活動和高超的藝術手段。詩歌是一種語言高度濃縮、形神兼備的藝術品。詩歌中的詞彙文化內涵豐富,藝術風格獨特。因此,翻譯時做到"忠實"與"達意"絕非易事,要做到"形神兼備",使譯文與原作相映成趣,更是難上加難。形象地說,譯詩過程恰似南宗禪的了悟境界,先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充分領略原文的絕妙,如人行畫中,耳聆山泉鳥語,目賞秋月風光,陶陶然忘乎其中。然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譯者已將原文精華物我兩化,天人合一,並駕著想像之舟,駛入藕花深處,與原文作者心靈契合。最後譯者以語出之,使原詩的景致在異域重現光彩。這就是所謂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的最高境界。譯者沒有英漢兩種語言的精深造詣,沒有披荊斬棘的獨創精神和高超的翻譯技巧,是難以達到如此境界的。本文僅選取三首唐詩及名家譯文進行比較賞析,以說明詩歌翻譯的獨特與高難之處。
前人說"詩之難於絕句"。李白是七言絕句的聖手。清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說得好:"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貴;隻眼前景,口頭語,而弦外有音,使人神遠,太白有焉"。本文從"難"處著眼,特選兩首李白之作,均為體現其藝術風格的代表作。第一首《望廬山瀑布》極富浪漫主義想像,情懷豪邁,詩句奔放,瀑布形象雄奇瑰麗。第二首《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雖寫"離別",但詩意卻隨著江水蕩漾,表達的友情既真率又含蓄深厚。兩首詩均有"語近情遙","含吐不露","弦外有音,使人神遠"的藝術效果。後一首《楓橋夜泊》為張繼之作,是一首情思纏綿、意境悠遠的佳篇。張繼的藝術風格有"清麗自然",不事雕飾之美譽。要把這三首思想內容豐富、藝術形式完美、藝術風格各具特色的中國古詩精品移植到英文中去,逾越兩種文字的障礙,把每首二十八字短詞所表達的"意美"、"音美"、"形美"全部再現出來,譯者既要有膽識,又要付出許多艱辛。我們先看《望廬山瀑布》這首詩及其譯文:
望廬山瀑布李白日照香爐生紫煙,遙望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許淵衝譯文:
CATARACT ON MOUNT LU
Li Bai
The sunlit Censer peak exhales a wreath of cloud;
Like an upended stream the cataract sounds loud.
Its torrent dashes down three thousand feet from high;
As if the Silver River fell from azure sky.
王守義與約翰·諾弗爾譯文:
Watching The Lu Mountain Falls
Li Bai
purple smoke rises from the mountaintop
the peak looks like an incense burner in the sunlight
far away I see the valley stretching before me
the whole waterfall hangs there
the torrent dropping three thousand feet
straight down to the valley floor
I think it must be the milky way
spilling to the earth from the heavens
許淵衝先生在中國古詩詞英譯方面經驗豐富。許譯此詩的特點是準確把握住了原作的意旨,譯法靈活;注重"神似",兼顧"形似",並能傳達"音美"。
許譯的"神似"主要體現在遣詞達意的功夫上。他能準確把握原詩的精華,以靈活多變的藝術手段再現原作的意境與氣勢,實有過人之處。原詩中作者遵?quot;七言詩第五字要響"的原則,巧妙地用"生"、"掛"、"落"三字,賦予瀑布圖以動態和跌宕的氣勢,使其在動與靜、虛與實之中變幻。譯者緊逼原作,發揮譯語的優勢:妙用英語動詞的時態、語態、情態,生動地再現了原詩的意境。
原詩的第一句寫瀑布的背景。在詩人的筆下,香爐峰頂天立地,周圍雲海瀰漫,縹緲於青山藍天之間,在紅日的照耀下生出紫色的煙霧。此句中的"生"字把本是靜止的香爐峰寫活了。許譯用英文動詞"exhales"("散發出"或"呼出")將物(香爐峰)擬人,該動詞的一般現在時態既使讀者感到景象就在眼前,又如實傳譯出香爐峰在天地間永存。作者以"a wreath of cloud"傳譯"紫煙",其中"wreath"("花環")雖是名詞,卻有"繚繞"及"色彩絢麗"的生動意象。這一行譯文字字珠璣,營造出一個廣闊的想像空間,詩味甚濃,再現了原作中美不勝收的景致,極富浪漫主義色彩。
原詩的第二句中前四字"遙看瀑布"點題,後三字"掛前川"是詩人望中所見。瀑布本直流而下,詩人偏用一"掛"字,化動為靜,呼應上文,使白浪翻滾、呈江河之勢的瀑布從高聳入雲的峰頂直掛到水面。譯者與作者心靈契合,創造性地發揮想像,以英語動詞"upended"("被倒置")這一具有被動含義的過去分詞,來形容遠望中的瀑布像"倒掛"的飛流,使人感到大自然有神奇的偉力,競能把這巨物高掛於山川之間。這一字譯出了弦外之音。無疑,此處譯入語優勢的發揮使譯詩與原詩具有同等的藝術魅力,既體現了譯者對原文的獨特理解,又反映出譯者對譯文的駕馭能力。
在詩的第三句中,瀑布顯得更有氣勢。"飛"字生動地描繪出瀑布凌空而出、飛散而降的氣勢。"直下"寫出山高水急,劈空而來,一瀉千裡的瀑布奇觀。譯文中以"dashes down"作謂語,既順應主語"倒掛的飛流"的走向(飛下),又表達出瀑布凌空而落的磅礴氣勢,可謂一字千金。
最後一句,詩人以化實為虛的手法,從現實生活出發,把噴珠濺玉的瀑布從高空傾瀉而下想像成銀河自九天而落。詩人馳騁的想像視通萬裡,但誇張中見自然,新奇中見真切。譯者發揮主體創造精神,用英語動詞"fall"的虛擬式"fell",把現實中的瀑布和想像中的銀河自然地聯繫在一起,不著斧痕,匠心獨運,切近真實地傳達了"落"字所活畫出的高空突兀、巨流傾瀉的跌宕氣勢。兼顧"形似"並能傳達"音美"是許淵衝漢詩英譯的見長之處。絕句是四行詩。英詩的四行詩格尤以狹義的四行詩(quatrain)最近似絕句形式。四行詩的韻腳比較多,譯者按原詩的詩思節奏,擇用aabb尾韻。為了押好韻腳,譯者在詩句的語序方面做了必要的調整。例如第二行採用介詞短語前置的句式("Like an upended stream the cataract sounds loud"),就是為了使這一句末的"loud"和前句末的"cloud"押上韻腳。除此之外,詩句中多處用帶有輔音[s]或[ ]的單詞(見第一行中的"sunlit","censer","exhale"和"wreath")及頭韻(見第三行中的"dashes"和"down","three"和"thousand","feet"和"from"),雖略顯參差,但卻傳譯出了瀑布似激流奔湧,發出陣陣轟鳴的韻致。音律方面,譯詩採用了抑揚格(iambic),且音步數目能做到每行相同,含六個音步(hexameter)。以第一行為例:
The sun lit Cen ser peak exhales a wreath of cloud
由此可見,譯者為保留原作的"形美"和"音美"頗費了一番功夫,使譯詩大體上近似於原詩的基本形態和自然節奏。
和許譯相比王守義與約翰·諾弗爾合譯的譯文在形式上也是以詩譯詩;但不同的是,許譯用格律體,王諾合譯用自由體。王諾譯文對音節、分行、押韻等都沒有一定的限制,長短句交錯。全詩儘管無韻,讀起來也朗朗上口。原因是譯者以意群為音組,每組一頓;另外,詩句雖不以行限定,卻按原詩的語言節奏自然流轉,較好地再現了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藝術神韻。譯詩在語言形式上則有順應原詩體的特點,表達清楚地道,自然流暢,韻律天成。兩位譯者選擇這種譯法,是與他們的翻譯主張分不開的。王守義曾說:用以格律的方法譯中國古詩詞"只能得到相似的效果,並未真實地反映出原詩的詩歌形式和語言形式"。從客觀上講,詩歌的形式是為其內容服務的。無論採用哪種形式,只要譯詩傳達出了原詩的意境、神韻和美感,就是一首好的譯詩。
王諾合譯的《望廬山瀑布》以自然流暢的詩句貼近原作飄逸瀟灑的風格,但由於文字只突出傳譯原文的表層含義,在創造瀑布形象和描寫瀑布氣勢方面比許譯"略輸文彩"。例如,王諾兩位先生在翻譯原作中畫龍點精的"生"、"掛"、"落"三字時,用的是"rises"、"hangs"、"spilling",給人的感覺是意象生動不足,氣勢不足,弦外知之音難覓。還有,以"purple smoke rises"譯"生紫煙"使人有顧此失彼之感,因為"煙"雖譯活了,"香爐"仍是靜物,與原詩形象不符。
"hangs"一詞如實地描繪了瀑布的靜態景觀,但該詞與下句中的"dropping"相對成文後,效果與原意相悖:似乎"掛在青山與藍天之間的巨物""落"下之後便不存在了。此外,"spilling"一詞雖能較好地再現瀑布"噴珠濺玉"的美景,但氣勢上略遜於"fall"。由此可見,詩歌是一件藝術品,其中充滿了想像的空間。由於英漢兩種語言的表層形式不同,譯詩時如何準確地再現原詩的意象成了具有挑戰性的問題。翻譯一詞一語都要考慮整體意境,使局部美與整體美和諧統一,儘可能忠實完美地再現原詩的內容與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