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農村流行一句歇後語「六月六吃炒麵——看俺(唵)的」。唵,就是往嘴裡唵炒麵了。
炒麵,在很早以前,是鄉村民眾三伏天必備的食物。
那時候,農村經濟條件極差,少吃的,也少燒的。夏天來臨,秋天未到的三伏天,是人們既喜歡又難過的的日子。喜歡是因為新麥下來了,人們不愁餓肚子。難過是因為暑天雨多,連陰天一來,就沒有燒柴。去年的玉米秸子和棉花柴燒完了,新的還沒下來。也有麥穰可燒,可是那玩意是鬼見愁,一到灶膛裡就燒個精光,讓你不得不接二連三地填。如果放開了燒,一大垛麥穰,不幾天就燒完了。煤炭,在那個時候簡直是奢侈品,即使是冬天,也很少有人家燒炭取暖。大部分人家燒大灶,大灶直通大炕,燒火做飯,火往大炕裡鑽。飯做好了,大炕也就熱了,躺在上面熱乎乎的,也就不必燒爐子取暖了。至於夏天,在我們那個村子,是沒有人燒煤炭的。所以,燒柴是整個夏天最令人發愁的東西,尤其是下了雨,麥穰也淋溼了,有的人家就沒有柴禾燒。
我們的祖先是最聰明的。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發明了炒麵這種食物,解決了上述難題,並一直流傳至我小時候,讓我有幸吃上炒麵。
炒炒麵是在六月六前後。新麥子下來,挑選顆粒飽滿的麥子(顆粒越飽滿,味道越香)、陳年的玉米棒子、豆子。也有些人家,專挑秕麥粒,飽滿的拿到集上糶了,換錢。也不放豆子,說是帶豆子的炒麵,時候久了發苦味兒。在我看來,不是發苦,而是因為豆子貴,拿到集上換的錢多。
各色糧食挑好了,先是在水裡淘乾淨,然後放在竹篩裡控水,晾。並不需要晾十分幹,潮乎乎的正好炒。炒糧食是技術活,一定要分開炒。一般是先炒麥子,再炒玉米,最後炒豆子。炒糧食的鍋,最好是大鍋。那時候我家做飯的鍋是八印鍋,於是炒炒麵的時候,很多人家來借我家的大灶鍋用。
我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炒糧食的場景:
爹燒火,陳年的玉米秸子點燃,待火旺了,再塞到灶膛裡一些早就預備好的樹枝子。但不能放多柴禾,火急了,麥子容易糊。一定要均勻放柴禾,讓火細一些。鍋燒乾了,不放油,也不放任何東西,放上麥子,就那麼乾巴巴地翻炒。翻炒的人很累。開始只是把糧食烘乾,可以翻得慢一些,等到糧食發出微微的香氣,就要一停不停地拿大鏟子翻炒。稍微慢一些,麥子也會糊掉。等到麥子的香味越來越濃鬱,瀰漫了整個廚房,院落,甚至左鄰右舍都能聞到麥子香味的時候,麥子也由土黃色變成淺黃色,金黃色,個別的開出白色的小花,這就表示麥子炒熟了。趕緊盛出來(盛晚了,容易糊),放在大簸籮裡晾著。炒熟的小麥黃燦燦的,極為漂亮,也極香。我有時候感嘆,如果不是烈火高溫的翻炒,小麥永遠不會這麼漂亮,這麼芳香四溢。
一口大鍋,一堆柴禾,一灶大火,兩個人,把狹窄的火屋擠得滿滿的,煙氣、熱氣蒸騰著,整個屋子裡白茫茫一片。爹靠著灶火,娘靠著熱鍋,火氣熱氣炙烤著,燻著。他們汗流浹背,短短的汗衫和褲子早就一點幹的地方也沒有了。汗水溼透了娘的頭髮,一縷縷地貼在臉上。臉,脖子,胸膛,一律紅彤彤的,滾著大粒大粒比黃豆還大的汗珠,甚至穿著鞋塔拉的腳上,也滿是汗。娘從脖子上抽下有些發黑的汗巾,擦一把,遞給爹,爹擦一把,再遞給娘。汗,繼續往下滾著。爹和娘的胳膊,尤其是爹添柴的胳膊和娘拿著大鏟子翻炒麥子的那隻胳膊,卻沒有汗,鮮紅鮮紅的,一直紅到肩膀上,泛著可怕的紅光,幾天也返不過勁來。後來聽人說起蒸桑拿如何酣暢淋漓,我往往想到的是幾十年前爹和娘在火屋裡炒麥子的樣子,汗流成河,不過如此吧!
接下來要分別炒玉米,炒豆子。家庭條件好的人家,會放一些芝麻,味道更香。玉米、豆子和芝麻放得少,炒起來不難。程序是一樣的,不過用的時間長一些。一律炒得黃燦燦的,香味四溢才可。炒熟的糧食發著醉人的香味,引得饞嘴的孩子,不等糧食晾涼了磨成面就抓一大把,揣在兜裡,「嘎嘣嘎嘣」地大嚼。於是,孩子走到哪裡,炒糧食的香味也跟到哪裡,整個鄉村就瀰漫在一片炒糧食的香氣裡。
磨炒麵,是一種享受。把各種香氣四溢、顏色各異的糧食混在一起,本就是一副色彩斑斕、香味濃鬱的極美的畫,再攤放在或者青色,或者白色的石磨上,映襯更為鮮明,更為美麗。推磨是大人孩子都可以的。放糧食的,一定是娘。她怕別人不仔細,浪費了糧食。炒熟的糧食從磨眼裡投到磨裡,一圈一圈地轉過,經歷了千磨萬研,細細的、略發褐色的炒麵便絲絲縷縷地從兩片磨石間飄下來,落到磨臺上。磨一遍是不能吃的,太粗,咯牙。還要再磨,要磨好幾遍,磨成齏粉,細到入口即化才算大功告成。邊推磨,便抓一把唵在嘴裡,最先享受炒麵,是推磨者的優待,所以我們幾個常常會爭著推磨。爹坐在一邊,吸著紙菸,笑眯眯地看著,娘跟著磨,一邊拿小笤帚掃著隨時可能灑到外面的炒麵,一邊說著家長裡短,間或訓一下不好好推磨的孩子。傍晚的風撇去了燥熱,吹在身上很舒服。夕陽有時候也來湊熱鬧,變幻出紅彤彤的晚霞,給每個人的臉上,身上塗上一層胭脂。石磨嗚嗚嗚地唱著歌,給這個農家院增添了一份幸福和快樂。不推磨的姐妹,就在院子裡、屋子裡做著自己的事情。那時候,最大的姐姐也才十七八歲,姐妹六個輪流推磨,說著鬧著,笑聲連連。這個傍晚磨炒麵的溫馨絕美的畫面和石磨嗚嗚嗚地聲音,還有姐妹們的笑聲,一起定格在我的記憶裡。大姐三姐去世後,我能想起的她們的笑聲,多是推炒麵時的笑聲。
後來,村裡安上了電磨,沒人自己磨麵了,都到電磨上磨,包括磨炒麵。那時候大姐是磨坊的會計,磨麵的事情就全權交給她,我們只管吃炒麵了。
炒麵的吃法很多,根據個人的愛好,添加不同的佐料。通常的吃法是:裝一碗炒麵,倒入少許溫水或者涼開水,和成溼乎乎但不黏,用手攥能成團,不攥則還是粉狀的狀態。再撒上紅糖,攪勻了,便可以用手抓著吃了。炒麵團入口,甜而不膩,軟而不囊,滿口糧食的香味和糖的甜味,在那時候,是很好的零食。不喜歡用手攥著吃的,就和得稍微溼一點,用筷子一攪,也能成團。但這樣的不如用手攥著吃的那種口感好,嚼頭也不大。吃炒麵一般是放紅糖,說是涼水和炒麵會涼著肚子,加點發汗的紅糖,就不會傷人了。也有的放白糖,條件不好的人家,則放糖精。糖精看起來像現在的味精,白色的晶體。吃的時候要先化在水裡,再倒入碗裡。糖精很甜,是那種有點膩的甜,娘嫌那東西不好,不給我們買,我就偷著買,不貴,一小包能吃好久。小孩子們沒耐心,有時候會抓一把唵在嘴裡,弄得滿臉麵粉,惹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炒了炒麵,這個三伏天就省很多事了。天太熱了,不願意做飯,吃炒麵;連陰天來了,沒柴燒,吃炒麵;上坡幹活,中午不回家,捎一包炒麵、一桶水,吃炒麵;啥活也不幹的日子,不想開夥,吃炒麵;孩子們沒有零食吃,裝一兜,也吃炒麵。炒麵,成了那個年代,人們三伏天最喜愛的食物。
據說,志願軍抗美援朝,也是吃炒麵,一口雪一口炒麵,行軍打仗都靠它。有時候看電視,看到一些子弟兵吃青稞面,也應該是類似炒麵的東西吧。炒麵,救活了多少生命,沒人計算過。
可惜,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現代人沒有誰家會缺燒柴了。煤氣,天然氣,各種廚房電器,讓燒火做飯成了極簡單的事。即使三伏天連陰天人們也照樣開火做飯。不願意自己做飯,就去餐館吃。不想出去,還可以叫外賣。打電話也行,網購也行。人們吃的東西花樣也越來越多,只要有錢,你就能吃到你想吃的任何東西。炒麵,這種極質樸極原始的美食,毫無聲息地退出了食品歷史舞臺。
除了這種普通炒麵,我還吃過娘特意為我炒的面,娘說,那叫油炒麵。
做油炒麵要比炒麵麻煩許多。先是選優質的麵粉,在鍋裡蒸,蒸大約一個小時,麵粉熟了,變得更加細膩,更加潤滑。盛出,晾乾,上鍋炒。炒麵時,要放油,放切得極碎的蔥花,少許鹽。喜歡吃花椒的,也可放幾粒,等花椒熟了,再挑出來,只留花椒味。最後放上蒸過的麵粉翻炒。因為麵粉蒸過了,不需要炒太久,就炒到油完全滲透到麵粉裡,麵粉還原到乾麵粉的狀態,就大功告成了。吃油炒麵,娘只告訴我一種吃法,就是放少半碗油炒麵(約三分之一),沸水衝,邊衝便拿筷子攪拌,成粘稠的黏粥樣,就可以吃了。吃油炒麵不用另外放糖什麼的。沸水衝泡出來的油炒麵,透著一股麵粉的香味,蔥花的香味,植物油的香味,花椒的香味,淡淡的鹹味,比到飯店裡要的藥粥還好喝,更比餐廳裡的白粥小米粥不知好喝上多少倍了。
在外地讀書的兩年,我每次回家,臨走時,娘總要給我捎一小袋油炒麵,剛好夠我喝一個月的。也有時候,室友們羨慕,會搶著喝一些,就不夠了。最羨慕的是小妹。她初一沒讀完就輟學了,天天在家。每每娘炒了油炒麵,最多給她喝一兩碗,其餘的全給我裝好,等我回家來取。小妹嚷嚷娘偏心眼,娘就說:「你姐在外,喝不上粥,會生病的。」我自小體弱,娘總是怕我生病,或許這就是她偏心於我的原因了。
參加工作後,娘也不再炒油炒麵給我吃了。娘漸漸老去,即使我想吃,也不好意思麻煩娘了。自己曾炒過一次,全然不是那個味道,於是作罷。
炒麵,真正地離開了我,離開我的生活,離開我的記憶,即使在夢裡,也找不到它的蹤影,聞不到它的香氣了。
作者:蓋建紅,山東博興縣人。中學教師,濱州市作家協會會員。發表小說《下雨了》《夭夭的浪漫事兒》,散文《無花果》《一碗餛飩》《聽雨》等。
審核:許煙華;編輯:安穎光;校對:左麗寧、時佃書、王世悅。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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