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釋玖
原創不易,抄襲必究
人是不能壓抑的,反而應當發掘出人身上美的、詩意的東西,肯定人的價值,我寫了人的解放。——汪曾祺
「受戒」即佛教徒出家為僧尼,在一定的宗教儀式下接受戒律。一開始我以為《受戒》要寫追求精神超脫而皈依我佛,或者是看透世事、心灰意冷而遁入空門的故事。讀過才知,這裡無所謂哲學宗教,有的是詩意風光和純真愛情;無所謂清規戒律,有的是自由率性和煙火俗世。在這裡,和尚也可以喝酒吃肉唱葷歌、打牌罵娘撩妹子、娶妻生子做生意。
《受戒》掙脫了世俗禮教的束縛,突破了主流文學的窠臼,幾乎沒有編輯敢接這篇小說,因為當時剛剛撥亂反正(距離文革十年動蕩不到四年),人們對「極左」思潮還心有餘悸。但《北京文藝》負責人李清泉卻力排眾議,發表了這篇小說,並將其評為年度優秀短篇小說。
《受戒》一面世,便大受讀者喜愛,因為它醫治了十年浩劫留下的民族創傷,讓人們看見溫暖的人情、健康的人性、詩意的俗世,增加了人們對生活的信心。今天我想以微末之力,帶你同享汪老筆下,無戒的人性自由與詩意煙火織就的桃源美夢。
01別致的消解,打破佛、俗界限,展現無戒的人性自由之美
提到佛教,就會想起莊嚴肅穆的寶剎佛堂;談及戒律,就驀地緊張、壓抑。佛教講究跳脫紅塵,斷盡俗欲煩憂,最終超脫生死和苦痛;戒律要求捨棄七情六慾,壓制人性。然而,《受戒》卻截然不同,汪老的筆下佛界和俗世沒有鴻溝,七情六慾亦是和尚本性。
汪老通過充滿童趣的方式消解佛教聖境的嚴肅壓抑,模糊佛、俗界限,創造具有包容性的佛俗生活環境,以「荸薺庵」裡和尚們不合常理的生活細節,展現出人性解放後生命的可能性和豐富性,並以寬容隨和的態度賦予世俗生活和芸芸眾生的生存狀態以應有的尊嚴。
①消解宗教意味,創造佛俗兼容並蓄的自由生活環境
明海出家當和尚的地方叫「菩提庵」,「菩提」本是佛教音譯名,指大徹大悟,達到涅槃的境界。汪老卻故意把它叫訛了,叫成「荸薺庵」,以荸薺(馬蹄)這種南方水田十分常見的、亦疏亦果的植物,消解了「菩提」嚴肅的宗教含義。同時荸薺營養豐富,被北方人譽為「江南人參」,象徵荸薺庵具有世俗包容性,滋養自由人性,使得庵裡的和尚能夠在世俗情態中展現人情、人性之美。
「和尚廟」、「尼姑庵」嘛,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應該住在廟裡。可汪老偏不遵從世俗規則,偏要叫和尚住到「庵」裡去,並孩子氣地規定:「大者為廟,小者為庵」。汪老以童趣盎然的方式,「任性」地把佛教殿堂拽入紅塵俗世,巧妙化解宗教的神聖與莊嚴。
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蓆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
在明海的家鄉,「出家」不叫「出家」,而叫「當和尚」。「出家」意味著脫離世俗紅塵,而「當和尚」僅僅是一種職業,是一種既有宗教意味,又兼俗世生活,既有精神層面,又兼肉體層面的謀生手段。而且這種職業很受歡迎(「出和尚」,「出」即盛行之意),因為好處多多:一是可以吃現成飯;二是可以攢錢買田娶老婆。汪老隻字不提哲學、信仰、終極關懷,用「當和尚」消解「出家」,以最世俗最實際的好處化解佛學禪旨,脫掉宗教神聖的外袍,將佛、俗生活一體化。
像這樣機巧又有趣的消解比比皆是,庵裡不叫「方丈」、「住持」,只叫「當家的」,汪老用「仁山」、「仁海」諧音「人山人海」,讓主人公明海以同一個名字穿行於紅塵世界與佛教聖境之間,都是在有意打破佛、俗界限,營造一種佛俗生活相容的無戒自由的環境。只有在這樣的環境中,人的天性才能得到充分的解放,展現出生活本真的樣貌。
②「破戒」的世俗生活,張揚人性自由與尊嚴
這個庵裡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荸薺庵裡縈繞著凡塵的煙火氣息,一切戒律清規都失去了權威,入目皆是隨性自在的生活情趣。
荸薺庵就像一個小公司,也開門做生意,庵裡有三大營生:一是做法事;二是把田出租給農戶;三是放債。其中,做法事不僅可以賺錢,還是身懷絕技的年輕和尚出風頭的機會,逗得大姑娘、小媳婦開心了,老婆就有了。
和尚們也有餘興活動,常與收鴨毛、偷雞的「正經人」鬥紙牌,搓麻將。他們也葷素不忌,吃肉不瞞人,殺豬在佛殿,不過多念一道「往生咒」……
在汪老眼裡和尚也是一種人,他們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凡作為人的七情六慾,他們皆不缺少,只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已。
荸薺庵裡煙火氣十足,和尚們突破了戒律,過著紅塵俗世的生活,然這破戒與受戒卻沒有形成尖銳的矛盾衝突,沒有讓人覺得混亂、粗俗。相反,汪老以寬容平和的態度,簡潔質樸的語言,描繪了豐富的世情民俗裡人的生命情態,彰顯出人性解放後的曠達灑脫、率性自然,呈現出真實的生活本色,表現了汪老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和世俗生活廣闊的包容性。
02散文化抒情,詩意化煙火田園的朦朧愛情
小說裡最讓人回味的,是小和尚明海和農家女孩小英子之間天真無邪的愛情,他們的愛情是不受凡俗汙染,不受禮教束縛的。汪老沒有刻意設置戲劇化衝突讓他們的愛情波瀾曲折,而是以散文化的筆觸,舒緩細緻地勾勒詩意、淳樸的田園生活畫卷,將清雅真摯的愛情揮灑其間。
小英子和明海第一次見面,是在明海出發去荸薺庵的船上。寥寥數語就將小英子熱情爽朗、大膽率真,和小明子靦腆內向的性格展現得淋漓盡致。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只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譁——許!譁——許!」……
「一顆一顆」、「一槳一槳」、「譁——許!譁——許!」,節奏舒緩,畫面和美,彷佛置身其中,目睹豆蔻少女、靦腆少年並肩坐在船尾,溫柔地將蓮蓬一瓣一瓣剝開,偶爾抬眸,四目相撞,一個笑意盈盈,一個臉紅垂眸。湖水泛起層層漣漪,小船悠悠蕩蕩,緩緩消失在茂密的蘆花蕩……
多麼的詩意繾綣,而最妙的應屬汪老那串「……」,就像張藝謀《紅高粱》裡九兒出嫁走在黃土地上的大全景,又如陳凱歌《霸王別姬》裡程蝶衣與段小樓再度同臺的長鏡頭,留下了無限遐思,又將絕美的意境在時空上無限延伸,意蘊悠長。
但小明子和小英子的愛情絕非不食人間煙火,恰恰相反,他們的愛情紮根在炊煙嫋嫋的俗世裡,萌發在質樸、勤懇的勞作中。正是「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白天,他們一起栽秧、車高田水、薅草、割稻子、打場,晚上他們一起牽牛「打汪(給牛洗泥水澡)」、看場子,「他們並肩坐在一個石磙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聽紡紗婆子不停的紡紗,『唦——』,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如詩如畫,如痴如醉,奇妙的浪漫悄悄在兩人心頭撒下愛情的種子。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痒痒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汪老把小和尚情竇初開、春心萌動的懵懂浪漫、緊張甜蜜的心理描摹得細膩傳神,心口猝然被初戀的美好擊中,讓人沉溺其間,難以自拔。汪老幾乎沒有直白的表達,大多通過人物的語言、動作和環境烘託去展現少男少女細膩的情思。
小英子去善因寺接受戒的明子,特地簪了花,「女為悅己者容」的少女心思自然流露出來。小英子一路問了明子許多問題,每一句問話後都藏了深深的心思。她詳細打聽了善因寺主持石橋的情況,但她一點也不關心石橋的學術水平、精神境界、宗教地位,她只在意石橋的飲食男女問題。在她看來,小明子未來也會成為石橋那樣的人,了解石橋,就是在了解心上人的未來,關心自己和心上人的未來。
「你不要當方丈!」「好,不當。」「你也不要當沙彌尾!」「好,不當。」「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要!」
一問一答,乾脆利落。但這就是最純最真最美好的愛情,沒有世俗禮教的束縛,沒有黑暗制度的壓迫,沒有家庭門第的捆綁,只有對愛最本能最真摯的追求。
最後汪老用一組詩意的意象,將明子和小英子的愛情定格為一幅飄逸的水墨畫:「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象徵二人的愛情順風順水且水到渠成;「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則是二人私定終身對愛情的甜美承諾;「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則是愛意表達後心情舒暢歡快。
小和尚明海聰明善良,農家女孩小英子熱情率真,汪老通過二人之間充滿詩意、充滿夢幻的田園牧歌式愛情,徹底消解了佛教和俗世的隔膜,表達了以曠達率真追求生活極致之美的人生理想,營造了一種超越現實的古樸自然、瀟灑率性的桃花源式理想世界,譜寫一曲張揚人性自由,充滿人性光輝的頌歌。
03一個染了一絲苦、一縷悲的淡藍色美夢
一九八零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1980年汪老60歲,43年前汪老17歲,這同小說開頭介紹的明子同歲(「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他是十三歲來的。」)。這一年,與明海一樣,汪老正品嘗著曼妙的初戀,他的父親還時常在他寫情書時出謀劃策。小說裡所寫人物多有原型,所表達的風俗民情也曾是汪老美好的經歷。然而那桃源夢幻般的理想生活,已經成了遙不可及的舊夢,讓人心頭不免泛起一縷悲。
《受戒》的格調無疑是清麗歡快的,但它背後貧瘠的社會現實也是真實的,「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 明海出家不是自願的,而是因為家裡田少養活不了,就被「派」出去當和尚,完全是為生計所迫。這給趣味盎然的田園生活染了一絲苦。
這一絲苦、一縷悲,給桃源夢境覆上一層淡藍色的薄紗。但這並沒有讓人失落、沮喪,相反,正是這清清淺淺的一絲苦,讓人更珍惜那抹甜,隱隱約約的一縷悲,讓人更加渴望那一份美。
汪老以對人生的熱愛,旺盛的創作激情,在悲苦的現實生活中發掘隱藏的美好和生趣,以樸實無華的語言頌讚溫暖的人情、健康的人性、詩意的生活,給了人追求自由,擁抱美好的信心和勇氣。
汪老認為文藝有三種作用:教育作用,美感作用和認識作用。這三種作用是相互貫通、互為補助的,「這是醫治民族的創傷,提高青年品德的一個很重要的措施。我們的青年應該生活得更充實,更優美,更高尚。我甚至相信,一個真正能欣賞齊白石和柴可夫斯基的青年,不大會成為一個打砸搶分子。」
我也相信,一個真正能欣賞汪曾祺先生的人,不大會淪為精神荒蕪的「空虛公子」;一個真正能欣賞《受戒》的人,也不大會淪為玩弄感情、踐踏人性的「章魚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