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地處秦嶺西端,渭河於此處劃分出秦嶺與隴山的界限,也在此充當著陝甘兩省的天然界河,我家住在渭河北岸,對岸卻是鄰省天水的地界。沿岸百姓稱渭河為禹河,小時候的我原以為這是方言所致,後來才知禹河一名,原來是出自《山海經》,相傳大禹鑿鳥鼠導渭水出山,因民間傳說其治水功績,所以在渭水流域,從上遊源頭的渭源,到中遊的天水、寶雞,整個渭水流域兩岸許多民眾都將渭河又叫作"禹河"。寶雞地處西北,大環境乾旱缺水,鄉村少有遊泳的設施,民眾十有八九不識水性,多半皆是旱鴨子。而我卻有幸出生在"禹河"畔的山村裡,近水村子的孩童便有了學遊泳的機會,雖然僅是狗刨般的撲騰,但卻算是識得了水性,不再懼怕淹溺斃命。
源於隴山南麓的通洞河是條水質較為清澈的溪水,它在我們村前匯入渭河,於是色澤赭黃水質渾濁的渭河,仿佛讓通洞河刺穿了一條清藍的傷口,兩河交匯的地方因為泥沙衝積深沉,河床平坦、水流緩慢,很是適宜下水遊泳。特別是在渾濁的渭河裡遊完泳,上岸之前順路還能在清水河裡漂洗身體,因而那裡便成了幼時我暑期最愛去的地方。
記得十歲之前,跟著玩伴去渭河邊玩水,矮小瘦弱的我本來只在清水小河中撲騰,卻不小心滑進渭河的激流中,如一塊漂在河中的浮木,在渾濁的激流中忽沉忽現的掙扎,沉下去時大口的咽著滿是泥土腥味的河水,好容易浮出水面喘一口粗氣,然而水花又順勢嗆進了鼻子裡,我掙扎得愈來愈無力,看見岸邊的石頭遠離而去,又如冰雪消融時崖畔的土塊鬆動塌陷時湮了下來一樣,一塊又一塊的撲進水裡,如我的無力的手臂和喘不過來的氣息,漸行漸弱,眼前景象模糊且無力的湮滅在河水與我的大腦裡。我知道自己定然是要淹死了,便徹底放棄了掙扎,如曾經看到漂浮在河面的死豬一樣,肚皮鼓脹形的如氣球,悠哉悠哉的蕩漾在渭河之上,天空藍地出奇,幾朵白雲飄在眼前,是一頭豬的形狀,又似我的樣子。力竭以後的放棄,讓心身瞬間感受到了莫大的的輕鬆。我繼續看著雲,如死豬般的漂浮時,後背卻猛然間一陣刺痛,接著又如樹葉落下,漸漸平穩的從地面滑過,終於停了下來。我掙扎著,用一隻胳膊努力撐在泥沙中,緩緩的抬起了頭,連吐了幾口黃水,終於大口大口的喘過了氣來。我再看天上時,依然很藍很藍,只是雲不像豬亦不像我,像棉花一樣輕盈舒展。我擱淺在一裡開外的河床寬廣處。吐了好多,緩了許久才爬到岸邊。
以前交通不便,一條河水便將近在咫尺的村莊隔閡成了似乎很遙遠的地方。聽祖父說舊時雨水充沛,河水流量頗大,渭河沿岸多有固定渡船以供往來。加之天氣寒冷河面結冰,兩岸往來便從冰面自由穿越。可是後來河水變小,渡口泥沙堆積木船動輒擱淺。冬天也不再嚴寒,水面再無冰凍河封。於是為了兩岸往返,人們又在兩岸巖石上架起一根鋼索,膽大的利用一隻滑輪便可溜索過河,膽小且攜帶行李的人,則擠在鋼索拖綴的木筏上渡河,家鄉人叫這種木筏為排子,是因為它由上下兩層,十餘根圓木縱橫兩排綑紮而成,形狀方正大小約五六平米,排子一端鑲著鋼製舵杆,用鋼絲滑輪牽引在橫架於兩岸的鋼索上,利用河彎水流的斜向衝力,調轉舵杆往來於兩岸。
每年正月農閒時節,兩岸村子都過廟會,木筏排子便是最繁忙的交通工具。那年正月十五,渭河南岸村子過會唱戲,北岸鄰村做小生意的大清早就聚集在渡口。山裡孩子最大的娛樂莫過於趁著廟會人多看熱鬧,我也不例外,吃過早飯便和夥伴跑到河邊看外村人渡河。這些清早趕到渡口的多半是離渭河岸較遠的人,一年之中或許僅到河邊來這一次。卻逢上人多擁堵自然著急焦燥,加之平日無緣面對河水的兇險,全然不顧木筏上僅五六平方米的面積,每趟硬是要擠上去十來餘人,而且還都背著竹簍木筐,為了不礙著他人,身背東西的人便背對著河面站在木筏的外沿。於是可怕的事情便發生了,行至河中央,一個背麻花筐的中年男人如碼在筏子邊沿的骨牌一樣,湮進了河裡,他仰落入水後由於棉襖袖口太厚,一時掙不脫筐簍的背繩,便仰面朝天的在水中撲騰,瞬間便與破碎的浮冰一起,遠遠的拋在了木筏下遊,兩岸的人便喊叫著向下遊奔跑追逐著,有人拿著扁擔試圖勾住落水者,但扁擔實在太短了,甚至有人脫掉鞋褲下水嘗試去打撈於他,然而終究因為數九寒天裡激流冰冷刺骨,落水的人最終和浮冰一樣模糊成黑點消失在大家的視線裡,唯有與他同行的人在岸邊撕心裂肺的哭嚎。後來聽說那人的屍首擱淺在了三十裡外的一個村子,打撈上岸時背簍依然附在身上,原來他怕擠丟自己的貨物,把簍筐的背系用繩子捆在腰上打了死結,這也難怪他落水後為什麼仰面在水裡不怎麼掙扎自救。此後我每次過河總能想到他落水一幕,甚至再後來渭河兩岸架起了許多橋梁,木筏退出我們的生活,而我從車窗看到渭河時,河面漂浮的任何雜物,我都能想起那人在我目睹下,眼睜睜的讓河水吞噬湮溺的景象。
我的青年時代是在甘肅涇川渡過的。「涇渭分明」這一成語形象的詮釋了涇河與渭河的關係,出生在渭河邊的我,在涇河畔渡過了自己的青春。只可惜涇河水量太小,我從沒有在涇河裡遊過泳。莫約是一九九六年前後,地產基建興盛,涇河川到處是挖河沙的工地,其中宮山腳下有一處廢棄的沙石坑,下雨後積水形成了近二三百平方米的水潭,黃土旱原上有這麼一潭清水,喜歡耍水的人自然不會放過,整個夏天裡,我常與幾位識水性的朋友結伴去那裡遊泳。
水潭吸引了戲水的人,自然也吸引了喜歡湊熱鬧的人,夏日午後,十幾個會水的大老爺們赤條條的遊弋的水潭裡,普通的褲衩便算是遊泳的唯一裝備,大家遊姿各異皆不大標準,我雖然遊地較為快捷,但也是狗刨般的野路子,可是在一個沒有遊泳設施的偏遠縣城,大家皆不識水性,我們卻能如鴨子一樣在水中自由戲嘻,自我感覺就很是了不起,於是周邊圍了許多看熱鬧且很是羨慕的人,甚至有人脫下褲子鞋襪,坐在岸邊把腿搭拉在水裡。縣城中街有個半大小子,約莫十八九歲,長得高高大大,但卻患有類似唐氏綜合症的疾病,成天歪著腦袋傻愣愣的往人多處湊,水潭邊的熱鬧自然有他的份。終有一天一腳踩空,他直愣愣的中跌進兩三米深的水潭裡,正在附近的我便不加思索的向他落水方向遊去。在遊向他的那幾秒種裡,潛意識裡有勇於救人的魄力擔當,卻更有藉機表現自己識水性的虛榮心。然而當我觸碰到他時,腦子裡所有無關的想法便一掃而空,原來英雄並不好當,表演更會失誤。因為我才知落水的人,特別是不識水性的人,一但掉進在水裡便會亂了方寸慌了手腳,只知道拼命掙扎。倘若施救者不懂專業救生技能,便只能充當他掙扎拖拽的借力浮物,而此時落水的更是一個本來就意識不清的傻子。他體魄高大於我,拼命時更是力大無窮,當我試圖用一隻胳膊挽著他,用另一隻手撲騰著浮出水面時,他卻扯著我的頭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不放手,腳趾觸底後攪起的泥沙渾水嗆進了我的口鼻,近一分鐘時間裡他與我如摔跤般纏扭在水底,感覺自己將要窒息時我才掙脫了他的扯拽,浮出水面大口的喘了一口氣。水中的他似乎也漸已力竭,撲騰的不再那麼厲害,於是我又潛入水中再次挽起他,在喘息間我也想出了辦法,不再直接拉他出水,而是一手扯著他,一手摸索著靠向堤沿,指尖扣著岸堤裡的沙石借著巧勁才和他漸浮出水,此時大家都聚集在岸邊,紛紛伸出手將我倆拖上了岸,他和我都爬在砂礫上哇哇的吐著髒水,熟識的人在身後幫我捶背催吐,都調侃我差點為這傻子犧牲了自己,我沒有言語,全然沒有了當初衝上前去的那些感覺,英勇救人的無畏、賣弄本領的虛榮,所有的感覺全然都沒有了,只是慶幸我還活著,就如小時候在渭河裡擱淺一樣。休息了許久,傻子起身踉踉蹌蹌的走了,他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就那樣兀自的起身走了,只給我一個沾滿沙子且溼漉漉的背影。我其實很渴望他能謝謝我,至少要用很感激的眼神看著我,當然我也知道他畢竟是個傻子。
多少年後每逢路過水邊,我總會想起三次直面溺水的往事,我一直在幻想著鄰村背簍筐的那個人落水時,我恰好有一根巨長且帶有勾子的竹杆,完全可以把他搭救出水,或者他不把簍筐捆在身上輕裝上陣,說不定他也會如我小時候一樣,要麼擱淺,要麼會自己遊到岸邊。我擺脫不了他的記憶,是無能為力的目睹了他的湮溺而無法釋懷。涇川的那個傻子雖和我再無任何交際,甚至我救他一命的事情也悄無聲息的如同沒有發生一樣,但卻在我心底埋下了足以慰平生的碑石,雖不屑於用頌經焚香的形式表達信仰,但我確曾做過救命的菩薩。我深信「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佛教典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