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冠山位於縣城之東十餘裡的徵溪村後,它與香爐山並駕比肩,如同兩條遒勁的蒼龍,昂首探爪,直奔滔滔沅水。
我曾與三二文友數度攀上雄奇峻峭的香爐山,在庵院的殿宇和神龕間流連踟躕。感喟它的鬼斧神工之餘,心中升起了無數個疑團:無論從香爐庵的規制抑或是它神龕的設置看,似乎都與佛教沒有太多的淵源,尤其殿左那尊非佛非道的人物塑像,用它那特立獨行的風格,向每一位朝覲者暗示著一個塵封已久的故事:此庵原來應是一個軍事據點,供奉的應是一位在我縣有著較高地位的歷史人物。同行將信將疑,誰知,數天後,他主動來電告知:誠如我所推斷,此庵確是一個軍事據點,草莽英雄唐萬福曾據此山稱王,殿左的塑像,正是此公,《道光縣誌》裡有明確記載。唐萬福就是三甲塘村人,村人皆姓唐,合村供奉著唐王萬福的牌位和他的神像,於是,謎團如同峰巒之間的雲霧在慢慢地,一點點散開……近日,又有朋友告訴我,香爐峰對面的雞冠山,存有一個石洞,相傳是唐萬福練兵藏寶之所,洞口有堆積如山的螺螄貝殼。我的心不由怦然一動:徵溪出口處,便是我縣著名的貝丘文化遺址,雞冠山石洞口的貝殼莫非與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果真如此,這將會是我縣遠古文明的又一個重大發現。於是,帶著疑問帶著莫名的興奮,我約著幾個對辰溪文化有著深深眷戀的朋友,乘著周末的秋陽,踏上探幽訪古的徵程。我們在蜿蜒崎嶇的鄉間小路上歡快地行進著,路邊,時不時綻放著一團團一簇簇的野菊花,淡淡的花香引來忙碌的蜜蜂在其間往來穿梭,嗡嗡揚揚,好不熱鬧。三兩戶農家小院點綴著幾株橘樹,黃澄澄的橘子在翠綠的枝葉間,仿佛一個個迎風的燈籠,雋永中散發著幽香,給這深秋的煦日增添了幾許醇厚與沉甸。循著牧羊人臨時砍開的「腸道」,我們一行來到雞冠山下。遠眺雞冠山,崔嵬而陡峭,巔巒之上,樹葉被秋霜染得豔如春花,在純淨的秋日陽光下,恰如一扇碩大的雞冠,雄偉而高昂。正當我們對著「雞冠」指指點點,讚嘆不絕之際,一位樸實而又不失利索的羊倌湊到了我們跟前。探明來意後,他意味深長地對我們說:「要上雞冠山,祭拜唐王洞,好難哩。」我一聽話裡有話,立馬遞上一支煙:「老哥上過雞冠山,去過唐王洞?」羊倌深深地吸了口煙幽幽地道:「去過,那還是四十年前呢,割牛草的時候去過,我還專門到唐王洞喝過水呢,洞裡有好大一張石桌,那地方神得很呢,洞門口的螺螄殼一堆堆的,用筲箕撮,不曉得有好多年了。」我的心再一次興奮得顫抖起來。於是再三懇求羊倌給我們簡單地講解唐萬福的傳說。他的眼神霎時變得迷離起來,一個塵封已久的傳說在煙霧裡漸漸地瀰漫開來:唐萬福就是這裡的三甲塘人,從小天生異相,膂力神勇,他的坐騎名為「雞爪馬」,蹄似雞爪,懸崖絕壁如履平地,自幼得神人點化,能撒豆成兵,點竹成將。那時,君昏吏酷,民不聊生,神仙就指點他,某年某月某日卯時,昏君早朝之時,朝金鑾殿射一箭,射死昏君,他就可稱王稱帝。唐萬福聽後,暗暗準備,招兵買馬,置辦兵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到了那個特定的日子,唐萬福早早睡下,囑咐母親,對面坡上巖雞叫三聲,就叫自己起床,用神仙賜的神箭射死昏君,然後起兵稱王。誰知,唐母是個急性之人,為了讓兒子早登王位,時辰未到,就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簸箕拍響,引得對面巖雞厲聲高叫。萬福一聽,一骨碌爬了起來,拿出神箭射向金鑾殿,誰知,昏君還未上朝,神箭沒有射死昏君。於是,昏君大怒,派來十萬大軍前來圍剿。唐萬福無奈,撒豆為兵、點竹為將,一路衝上香爐山,扯起反旗,佔山稱王去了。在官兵的重重包圍之下,唐萬福矢盡糧絕。這時,徵溪口邊,沅江河裡的江螺紛紛爬上香爐峰、雞冠山給他當軍糧。最後,唐萬福仍寡不敵眾,兵敗被殺。據說,唐萬福遇害時,牛溪、徵溪兩岸山上的竹子節節流血,因為這些竹子都是唐萬福的兵將,聽說他遇害,流淚成血。要不是唐母性急,徵溪早出皇帝了。地理先生說,這地方,龍行虎踞,不得了呢,此地至今還流傳一句俚語:唐萬福當王,等不到天亮。羊倌講完唐萬福的故事,留下一聲悠悠長嘆。從他的口中,我們得知,唐萬福的房基至今仍在,無人敢居,因為凡是靠近他宅地的人,不是家門罹禍就是子嗣斷絕,非常神奇。我們懇請他當嚮導,他堅辭不受,再三請求,最後以二百元報酬相謝,他才勉強答應。於是,我們一行在羊倌老陽的帶領下,向雞冠山進發。上山根本沒有路,近八十度的陡坡長滿了包茅和荊棘。老陽手持一把砍山刀,硬是在陡峭的山坡上砍開包茅和棘條,劈出一條路來。為了緩解攀爬的疲憊和枯燥,我指著一人多高的青包茅告訴同行,別看這青包茅割手,在周王朝時期,它可是我們三楚之地向周天子進獻的貢品呢。左丘明在《齊恆公伐楚盟屈完》裡就有明確記載:楚王立國,應定期向周王室進貢包茅、橘和柚。包茅是王室祭祀濾酒的重要物品。楚王自恃國力日盛,不再向周王室進貢包茅和橘柚。於是齊桓公帶領管仲並諸侯聯軍,興師問罪。兵臨城下之時,楚王自知理虧,答應繼續朝貢包茅,聯軍方退。同行們被我這娓娓陳述驚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這荒山野嶺、毫不起眼的青茅在遠古時代竟是我三楚之地的朝聖之物!帶著對厚重文化底蘊的膜拜,對峰巒之巔的唐王洞的神奇嚮往,我們在老陽「披荊斬棘」的帶領之下,手腳並用,異常艱難地向雞冠山頂爬行著。在這裡,我們真正體會到什麼叫「篳路藍縷。」從上午十點直到下午三點,我們才歷經千辛萬苦、千難萬險爬上雞冠山,來到傳說中的「唐王洞」。「唐王洞」的後洞是個非常不起眼的小洞口,僅容一人爬行而入,洞口的一株刺槐樹大碗口粗,被人從樹幹底部削去一大塊皮,並砍了三個印記,我當時覺得莫名其妙。我們小心翼翼地爬入石洞。眼前的石洞讓我內心異常失落,洞內滿是碎石,人為破壞痕跡十分嚴重,倒垂的石鐘乳均被砸斷,一片狼藉。我努力地從這眼前的景象中搜尋它與唐萬福的種種關聯,老陽也莫名驚訝,他指著一個位置告訴我,他當年進洞時,清清楚楚地記得,大「石桌」就擺在這個位置,如今蹤影全無。洞中沒有一絲人類居住的痕跡,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於是,我和老陽一起來到洞前門,尋找傳說中那堆積如山的貝丘,然而,陡峭的崖壁前,貝丘的蹤影也杳如黃鶴。老陽喃喃自語,明明自己當年親眼所見,怎麼蕩然無存了?他一點也不甘心,認真地搜尋著,最後,千辛萬苦地尋到幾枚,如獲至寶地攤給我看。其實,我內心很清楚,在如此陡峭的崖壁前,縱有貝丘也一定被雨水衝向下面的山灣去了,只是我太疲憊了,不敢再深入崖底,一探究竟。帶著落寞,帶著不甘,我在洞前門扣扣索索地探究起來。不經意間,我突然發現洞口的邊沿存有大量的「三合泥」,這是古人建築和封墓的重要材料,我沉落的心一下子又興奮起來。漸漸地,我發現,洞門口有大量人為的封土痕跡,洞門底部還殘存著青石板和「三合泥」砌就的基礎。我心裡一愣,莫非,這不是傳說中的唐萬福的藏寶洞,而是……這樣想著,我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從洞口順著它的朝向望去,我的心在震撼中顫慄不止: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我激動得語無倫次。憑藉膚淺的勘輿學知識,我心裡已暗暗有了答案:此洞位於雞冠山之巔,而這個巔峰正是所謂的龍脈「發脈」之處,洞口向南,幾乎是正子午走向,山向越過沅江,直指縣城南面的筆架山的主峰,這是名副其實的以山為墓的王陵墓葬啊!我把心中的推斷告訴同行的朋友,他們也異常興奮。我簡單地向他們介紹了中國古代勘輿學的基本常識,他們也開始相信起來。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我提議,從後洞門原路爬出去,爬上洞頂,再一探究竟。上得頂來,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驚了!只見雞冠山拔地而起,迤邐向前,直奔沅江,如一條蒼龍翻滾著躥入滔滔沅水,周圍的群山如同一排排威嚴的武士,又如莊穆的儀仗,拱衛著雞冠山。石洞的位置在「雞冠」的正中,給人一種幽冥通玄的神秘感。懸崖邊和峰頂的樹葉被秋霜染的殷紅,更增添了它的威嚴和華貴!我的內心更加堅定,從山脈的走向,到山的氣勢和植被的特色,這裡就是一座以山為墓的王陵。雞冠山的正對面就是香爐山,香爐山的險峻和殿堂的神像似乎在竭力地提示著這個答案:唐萬福兵敗遇害後,他的部將或鄉親,感於他的英勇,將他葬在雞冠山這天造地設的石洞之中,對面的庵院很有可能就是為唐萬福守靈而建。為了保住這個王陵,他們用「三合泥」和青石板封死了前洞口。後來,王朝的統治者為發洩心中的怨恨,兼以震懾鄉民,又把唐萬福的屍首連同棺木挖了出來示眾。這才有了唐萬福被三次砍頭不死的傳說,至於後人傳說「唐王洞」的三塊金柴,則很有可能是遺留的棺木座子,而老陽所見的「石桌」,則很有可能是祭祀用的祭壇。還有一種推斷,該墓曾數次被盜,「後洞門」其實就是盜洞,那一堆堆亂石就是很好的證明。再聯想到後洞口的那一株刻著印記的刺槐樹,我們可以斷定,二十年前,該洞曾最後一次被盜,三道印記就是盜墓賊做的標記,由此洞的被盜痕跡,從側面印證了它是唐萬福陵墓的假設。那麼問題又來了,從規制上看,「唐萬福墓」應該是一座懸棺葬。他究竟是何許人也?為何又要採用這種奇怪的喪葬方式呢?我把目光投向湛藍深邃的天空,企圖穿過歷史的煙雲,去尋找一個期待已久的答案。唐萬福佔山為王,僅在道光縣誌所載的一篇遊記有隻字片語,康熙年間天柱縣訓導趙誠在他的《遊香爐山記》裡寫道:香爐山「殿左有唐公像,即昔之叛而據是山者」。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唐萬福佔山為王當不是有清一代的史實。再聯想到唐萬福的特殊喪葬習俗,我的腦海裡迅速蹦出兩個字:「僰人」。僰人是我們中華民族歷史上最後一個被滅絕的少數民族,他們以宜賓為中心(此地至今有僰王山)聚居。因其助周伐紂有功,被封於僰山而名。僰人憨直忠勇,義薄雲天。相傳,元末,陳友諒與朱元璋爭霸天下,鄱陽湖一戰,陳友諒戰死,部族分兩支潰散,一支入福建漂泊海上,史稱「疍民」;一支一路向西,逃入湘黔川交界之地,辰溪陳姓即是由此而來。他們在武陵山脈同當地僰人交好,得到僰人的庇護才得以苟全性命。僰人也因此與明王朝結下二百年的「梁子」。直到萬曆年間,明王朝派十萬官兵對僰人進行滅絕人性的圍剿,他們不甘俯首,紛紛揭竿而起佔山為王。這場慘烈的戰鬥一直延續了十多年,最後僰人被剿滅殆盡,僅兩千餘人被招安,從此,僰人徹底退出了中華民族的歷史舞臺,僅留下沅水及長江兩岸的懸棺默默地訴說著當年種族滅絕的慘烈。這樣推斷起來,唐萬福的起兵稱王,便有了更好的理由,而且,箱子巖的懸棺遺址似乎也默默地印證著這一點。如果,唐萬福真的是僰人勇士,那麼雞冠山就應該是這位僰人英雄的最後傳奇。我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有一位飽學之士,懷著拳拳之心,揭開辰溪這方土地之下深深湮沒的人文故事,還這片土地以本來的絢爛與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