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才傾大唐的女詩人

2021-02-13 四川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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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濤

(公元768年—832年),字洪度,生於京兆長安(今陝西省西安市),長於成都,終老於成都,為中唐詩人群體中的翹楚,中唐女詩人魁首。她自幼隨父來到成都,八九歲知聲律,能賦詩,十五歲詩名已聞於外。父早逝,母孀,生活困頓無依,曾先後歷事十一任西川節度使,受到著名節度使韋臬、武元衡等人器重。辨慧工詩,多才多藝,與元稹、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人競相酬倡,詩名大振。後隱居浣花溪,於城內碧雞坊修建「吟詩樓」棲居至逝世。

【主要貢獻】薛濤是寫詩最多、現存詩最多的唐代女詩人。她自編詩集《錦江集》(已佚)五卷,選入自作詩500首,今存世93首。其詩中最有特色的是愛竹敬竹詩,託物寄志,以竹的「蒼蒼勁節奇」「虛心能自持」歌頌高尚的氣節,上承竹林七賢,下啟宋以後中華審美中的竹文化。其書法自成一體,發明特殊用紙「薛濤箋」。

【歷史功績】 薛濤是唐代傑出女詩人和大才女,在唐詩發展史、歷代婦女著作史、中國書法發展史、特殊造紙史上都佔有一席,對後世產生深遠影響。

【在四川的歷史遺存】成都市望江樓公園有薛濤井等歷史遺蹟,以及清代以來紀念薛濤的崇麗閣、吟詩樓、濯錦樓等歷史遺存。

【當代價值】以薛濤為代表的蜀中才女文化、詩歌文化、詩箋文化,千年來薪火相傳至今。每年三月三上巳節,開展的望江樓竹文化活動、古蜀弦歌文化活動等,推動了薛濤文化傳承發展,在傳承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

文|杜陽林   圖片和視頻|川報觀察記者 肖雨楊 攝

在成都川大附近,瀲灩錦江之畔,修竹茂林之中,矗立著一座典雅宏麗的望江樓。望江樓又名崇麗閣,流水不舍晝夜,從樓前潺湲而過,鎏金閣頂倒映江面,映照如畫美景。這座樓,就是為紀念唐代女詩人薛濤而修建的。在望江公園,有這樣一副流傳甚廣的對聯:「古井冷斜陽,問幾樹枇杷,何處是校書門巷?大江橫曲檻,佔一樓煙月,要平分工部草堂。」薛濤能與「詩聖」杜甫平分秋色,可見其才情不俗,文名遠揚,無愧為大唐詩壇的一顆皎皎明珠。

後人將薛濤與魚玄機、李冶、劉採春並稱為唐代四大女詩人。薛濤的一生,大開大合,大徹大悟,過得雖跌宕起伏,任情縱性,卻最終忠於了自我,輾轉騰挪,不負此心。

獨立自主 早慧少女求生計

薛濤的人生,原本有一個陽光明媚的開局。那時,她是父親薛鄖的掌上明珠,薛鄖在京城長安為官,學識淵博,正直剛毅,對唯一的愛女,視之若珍寶一般,從小就教她讀書、寫詩。父親對於女兒的鼓勵,影響了薛濤的詩風,與許多「閨閣女詩人」不同,在個人情感的傷春悲秋之外,她很早便注目於廣闊天地,頗有男兒的眼界和風範。

薛濤八歲時,父女倆在庭院的梧桐樹下歇涼,薛鄖忽有所悟,吟誦道:「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捻須卡頓,不知下句。薛濤很快續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濤的過人天分令父親驚喜,但他也隱隱有一種不祥之感,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兒,隨口吟出「南北鳥」和「往來風」,迎來送往,似歡場做派。這首《井梧吟》,穿越千年光陰,流傳至今。薛鄖當時哪裡知道,他愛得如珠似寶的女兒,竟因自己這無心的吟續,而一語成讖。

薛鄖因為正直諫言,得罪了當朝權貴,受到打壓被貶謫到了蜀地。一家人只能告別繁華京城,去往巴山楚水悽涼地。屋漏偏逢連夜雨,幾年後,薛鄖因出使南詔,感染瘴癘而命喪黃泉。那時,薛濤年僅十四歲,母女倆的生活頓時陷入窘迫困境。

大唐雖風氣開明,但女子要在社會上謀一份職業,賺取錢財養家餬口卻是十分不易。擺在薛濤面前的路,要麼去做下人僕傭,要麼去當伴讀書童。她從小過著衣食無憂的貴族生活,深受詩書薰陶,容顏美麗動人,心高氣傲,哪裡肯去當那唯唯諾諾的下人?但生計迫在眉睫,孤兒寡母,如何自處?家裡實在搜不出東西變賣維生,薛濤無奈之際,在十六歲時自願加入樂籍,成為一名營妓。

唐朝的營妓,由國家財政供養,屬於正式編制,有穩定的收入報酬,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在官員們飲酒聚會時,侍酒賦詩、彈唱娛客。薛濤選擇這樣的道路,其實是親手斬斷了憑靠女兒家清白貞潔名聲,將婚嫁視為「第二次投胎」來走一條捷徑。當然,薛濤也許不無現實地考慮到,自己年少喪父,家中又一貧如洗,失了依傍,就算要嫁人,恐怕也難以嫁到如意郎君,肯對她平等視之。

薛濤去世十幾年後,另一個大唐才女魚玄機,與薛濤的少女處境何其相似,也是父親早逝,與母親相依為命。十幾歲時,魚玄機遇到了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男人——著名詞人溫庭筠。兩人詩文唱和,引為知己,比魚玄機年長三十多歲的溫庭筠不肯回應這段感情,將她介紹給剛剛狀元及第的李億為妾。從當妾那日起,才女魚玄機的命運,就不可遏制地開始走下坡路。她受李億正室嫉恨,終被逐出李家,後在道觀出家,性情大變,從痴情天真轉為放蕩不羈,竟因懷疑侍女與自己心上人有私情,而殘忍殺害侍女,也因人命案入獄,不久處斬。

薛濤和魚玄機的最大不同,就在於十幾歲時,須把握風雨飄搖命運的走向,兩人採取了截然不同的態度。薛濤心甘情願走上侍宴的「花瓶」之路,魚玄機卻將一腔痴情,先後託付給兩個才子。封建社會,某種意義上說來是男權社會,也很難說明魚玄機的選擇是對是錯。「妾本絲蘿,願託喬木」,本就是古代女子的「主流思想」。可惜,女子若遇到的是有情有義且能力出眾的男人,能保她一世無憂,而像魚玄機這樣,狀元郎李億即使才情非凡風流倜儻,可惜是個懼內之人,她的生死禍福,他壓根插不上手。

薛濤無疑是早慧的,她沒有在自己最為嬌俏青蔥的年齡,將一生隨便託付給一個男人。在家庭遭遇極大變故時,薛濤清醒地意識到,她才應該是命運的主宰者,她的人生,必須自己做主。薛濤與魚玄機此後的人生曲線,也顯示了她們因為思維與眼界的差異,最終導致了一生起伏悲喜的不同。

才情出眾 韋皋幕府破舊例

大唐的風塵女子,大多周旋於詩人、儒生和官員之間。官員往往是科舉出身,頗有才華,能令他們青眼有加的女子,不僅需要青春美貌,更需要才藝、辭令和見識,而這些均是薛濤的長項。史書中說她「詩酒之外,尤見才辯」,在酒席場上遊刃有餘。她長袖善舞,出口成章,很快成為了交際場上的紅人。

宋代人所編的《唐語林》裡記載了薛濤的一件逸事。有一次黎州刺史舉辦宴會,提議行《千字文》令。這個酒令的令格是,取《千字文》其中一句,句中須帶有禽魚鳥獸之名。刺史率先做示範,行令說:「有虞陶唐」。估計這位大人小時候背《千字文》不求甚解,誤把「虞」當成了「魚」。眾賓客都聽出了謬誤,但因為是主人所為,只好掩面而笑,誰也沒好意思站出來說該當罰酒。

不一會兒,酒令轉到了薛濤這兒,她應聲說:「佐時阿衡。」這位刺史一下聽出了問題,站起身激動道:「你這四個字裡沒有魚鳥,該罰該罰!」薛濤笑著回答:「不管怎麼樣,我這句裡『衡』字中間還有一條小魚,刺史大人的『有虞陶唐』中,連條小魚兒都沒有呢。」眾人再也忍不住,哄然大笑,弄得刺史大人面紅耳赤,甚是尷尬。

薛濤最擅長的,還是作詩。據記載,薛濤作詩500多首,然而這些詩歌大多散失,流傳至今僅存90餘首,十分令人惋惜。

詩寫得好,薛濤的字也堪稱大家。北宋時期的《宣和書譜》 評價她:「作字無女子氣,筆力峻激,其行書妙處,頗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學,亦衛夫人之流也。」意思是說,只要她稍加努力,就能與晉代書法家、王羲之的啟蒙老師衛夫人相匹敵了,足見其書法造詣之妙。而據《悅生所藏書畫別錄》記載,宋末權相賈似道曾收藏她的《萱草》詩真跡,可惜後來消遺於歷史滄海,無從睹其真容。

薛濤的過人才藝,既是她作為營妓的「業務需要」,更是她個人的興趣所在,她自幼喜愛藝術,淪落風塵,藝術是她的依傍和滋養,她從中獲取的快樂,不亞於文人騷客。薛濤雖以色事人,從不自輕自賤,哪怕在枯燥乏味的宴席間,因為她的存在,也添了一抹書香墨韻,高雅情趣。

在薛濤十七歲時,中書令韋皋出任劍南西川節度使,他早就聽聞薛濤才情過人,在一次酒宴中相遇,便即興邀其賦詩一首,以添席間樂趣。薛濤領命,只見她神色從容,縴手香凝,當場揮筆寫下了一首《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薛濤的詩,大氣而深邃,讀來毫無女子脂粉之氣,令韋皋拍案叫絕。從此,帥府中每有盛宴,薛濤都是侍宴的不二人選,才女薛濤,很快成為了韋皋身邊的紅人。

韋皋召薛濤入節度使幕府時,已年過五旬,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許比常人所想像的更為複雜。薛濤愛韋皋嗎?他是她的伯樂,她的知己,但她對於他,也許敬大於愛。韋皋愛薛濤嗎?她就像一隻美麗的孔雀,一個價值連城的花瓶,她的無雙才貌喚回了他對青春的記憶,心底的喜悅,但說到底,她仍舊只是一介風塵女子。韋皋即使在對薛濤最為關愛時,恐怕內心仍有一分看輕的芥蒂。但韋皋也不失是個真誠男人,他還曾想為這位紅粉知己觸破舊例。

韋皋喜薛濤才情,請她參與自己的案牘工作,薛濤處理起公文來,不僅富有文採,而且有著女子天然的細緻認真,很少出錯。某天,韋皋突發奇想,向朝廷打報告,想請皇帝授薛濤以秘書省校書郎官銜。「校書郎」的主要工作便是公文撰寫和典校藏書,雖品級不算高,但「門檻」著實不低,按照規定,只有進士出身的人,才有資格擔當此職,大詩人白居易、王昌齡、李商隱、杜牧等都曾是校書郎,歷史上還從未有一個女子擔任過此職。

韋皋的創新之舉遭到了幕僚們的一致反對,有人勸他:「軍務倥傯之際,奏請以一妓女為官,倘若朝廷認為有失體統,豈不連累帥使清譽?即使僥倖獲準,紅裙入衙,不免有損官府尊嚴,易給不服者留下話柄,望帥使三思!」循於習規舊例,韋皋的異思奇想自然未能實現,不過名聲自此傳來,人們已帶著三分驚羨三分敬慕,稱薛濤為「女校書」了。

不管有沒有「校書郎」的授職,薛濤被韋皋重用是顯而易見的。有一年,南越給韋皋進獻了一隻孔雀,韋皋非常喜愛,薛濤建議在府衙內「開池設籠以棲之」,象徵大唐王朝昌隆的國運和韋帥顯赫的治跡。她的建議被韋皋欣然採納,「韋令孔雀」,因為有美人佐政的風韻,而被文壇極力渲染,成為一段佳話。

那幾年,薛濤在幕府的生活,可謂花團錦簇明星耀眼。五代時期的何光遠在《鑑誡錄》中描述了薛濤當時受寵愛的盛況:「濤每承連帥寵念,或相唱和,出入車馬,詩達四方,名馳上國。」綾羅綢緞,富貴榮華,抱擁著少女薛濤,她流露出嬌憨天真的沉醉,不諳世事的懵懂,無憂無慮的歡喜,但同時,也在烈火烹油的日子裡,多了一分輕狂,少了一分清醒。

韋皋的職位是肥差,來找後門走關係的人便絡繹不絕,韋大人的尊容難以拜見,但他身邊紅人薛濤總可以一見吧。那時薛濤不到二十歲,雖因喪父嘗過一點人間疾苦,但她社會閱歷尚淺,如今又有韋皋愛護,難免恃寵而驕,別人送來重禮,她便大方收下。只是薛濤並不愛錢,一文不留全部上交。

薛濤並未中飽私囊,但她這般大張旗鼓地收納賄賂,外人都道是韋皋指使紅粉公開納財。動靜鬧得太大了,韋皋痛感失了顏面,一怒之下,便將薛濤發配到松州,即如今的松潘縣,以示懲罰。

韋皋所懲罰的,是薛濤的任性,更是他作為男人和主人的權威,不容被一個小女子輕易冒犯。

遭遇挫折 歷經滄桑出困境

松州,即今日四川松潘縣,唐太宗時代曾經在此設置都督府,統轄當地的羌族部落。但安史之亂以後,松州為吐蕃所據,韋皋任西川節度使的整個時期,松州始終未能成功收回,此地可謂兵荒馬亂。貞元十六年的臘月,是薛濤從出生到此時,人生經歷中最為寒冷的冬季,她踏上了去往松州軍營的路。

松州地處西南邊陲,離開成都而行,人跡罕至,道路荒涼,薛濤和母親又驚又懼,一路哭哭啼啼,受盡磨難。那個千餘年前的寒冬,前往松州軍營的孤女薛濤,她是怎樣領悟到人生真相的?

邊塞窮僻,曲終人散,隆冬時節,滴水成冰,寒星點點,薛濤久久望著夜空出神。她在《罰赴邊上韋相公》裡寫道:「按轡嶺頭寒復寒,微風細雨徹心肝。」一個「罰」字,讓她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品格孤傲的薛濤,在沉重打擊之下終於明白,在男權社會裡,她不過是錦上那朵香花,有她,會更為嬌豔靚麗,無她,世界一切如常。這是深處絕境之中,清醒的自省,含淚的領悟,在最絕望的境地,薛濤用刻骨疼痛抵達了深刻的真相。活在世上,誰人不曾遭遇高低起伏,輾轉變故,只是有人一蹶不振,有人卻在極寒之中盡力去抓住陽光的方向。面對挫敗,也許理智比情緒重要,生存比驕傲重要。

若無人搭救,薛家老小在松州的惡劣環境中極有可能拋屍荒野,而唯一能救她的,便是將她驅逐至此,令她又愛又恨又懼又怕的韋皋。

從認清現實那天起,薛濤對韋皋微弱的愛意,也許全部轉變為一種深深的恐懼。她原本不是一株莬絲花,哪怕自願加入樂籍,承擔養家重任,也沒想過走婚姻這條捷徑。但現在,她明白自己的倔強和清傲,在現實面前壓根不值一提。

讓薛濤寫下《十離詩》的,是怎樣的委曲求全,怎樣的放下身段,一個略帶天真和嬌憨的薛濤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在世故之中玲瓏伏低的女子。這女子依舊詩情飛揚,但卻不再有往日的倔強傲然,遭貶後的薛濤,詩風大變。

如果歷史能改寫,也許薛濤更願意放一把野火,焚毀她一筆一划寫下的《十離詩》。當時她內心猶如明鏡一般,知道自己若不屈從,在殘酷的懲罰面前,只有死路一條,才情如她,恣肆如她,也向無常的命運,低下了驕傲的頭顱。《十離詩》中隨便摘出一首,都可看出薛濤的文採,以及內裡隱藏的無邊驚懼,以及呼之欲出的討好承歡之意。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淨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薛濤分別以「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臂」「竹離亭」「鏡離臺」這十種慘狀來概況自己的處境。

昔日驕傲的才女,不惜把自己比作是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而那韋皋則是自己所依靠著的主、手、廄、籠、巢、掌、池、臂、亭、臺。

薛濤徹底放下了往日之舊我,只要能絕境獲救,讓她和母親離開危險重重的松州,她願意自己是韋皋之犬,棄絕之筆。《十離詩》寄送到韋皋手中,令他又感動又心疼又愧疚。而且,也滿足了他作為「救世主」的虛榮心,這個驕傲的小女人,終是被他降服得服服帖帖。才女嘔心瀝血寫下的字字句句,都在向他搖尾乞憐,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他還有什麼不滿足嗎?他立即令人將薛濤接到身邊,繼續往日榮華富貴。

《十離詩》是薛濤向韋皋發出的求助信號,也是她自己經歷的一場人生蛻變。歷史總讚頌一個人最好的處事態度,是不卑不亢,其實所有的寵辱不驚背後,都曾有過驚濤駭浪,薛濤為自己的輕狂,付出了沉重代價,又以一雙纖纖素手,力挽了命運狂瀾。在松州的薛濤,比十六歲自願入樂籍時更為清醒理智,她終於明晰地懂得,活在世上,最該依靠的人,永遠是自己。韋皋不是能隨意依賴的大樹,但他是能拉她出深淵低谷的繩索。

腹有才學之人,哪個不想活得恣意任情,舒展自如?現實卻往往如囚,如籠,如鐐,真正能「戴著鐐銬跳舞」的,在進與退之間把握平衡分寸的,才能笑到最後。柔韌與剛強本是君子的一體兩面,只是在很多時候,我們只著眼於「無堅不摧」,忽視了「滴水穿石」。

正如古羅馬詩人賀拉斯所言:苦難顯才華,好運隱天資。松州讓薛濤吃苦受罪,從個體命運而言是不幸,從詩人的歷練成長講卻又是天賜良機。明代楊慎在《升庵全集·薛濤詩》中,濃墨重彩地評點了《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高度讚揚之「有諷喻而不露,得詩人之妙,使李白見之,亦當叩首,元、白流紛紛停筆,不亦宜乎。」其一是「聞說邊城苦,而今到始終知。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其二是「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第一首不僅寫出了邊地軍民之苦,也表現了薛濤思想意識的轉變,她不願把為貴族華筵所唱的曲子唱給戍邊將士,此處一個「羞」字用得極為絕妙,諷而不露。第二首詩突出了邊地的軍事形勢,暗示戰士們在與強大的敵人浴血奮戰,用一個「不敢」巧妙反襯之。明代大文人鍾惺同樣激賞道:「二詩如邊城畫角,別是一番哀怨。」郭煒《古今女詩選》中評論薛濤這兩首詩諷刺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諷刺語須如此若隱若曜,使人深味,乃為妙手。」

不管從薛濤罰配松州的時間,還是她獻詩內容,抑或韋皋的態度,都表明她其實並沒有實質性的冒犯和大不逆之舉,韋皋罰她,頗似大人對待任性小孩的招數,這一切,之於權柄在握的韋皋,也許只是心情問題,對於薛濤,卻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致命浩劫。她與韋皋的力量實在太過懸殊,之前未懂得的,如今悉數明白。

薛濤回到成都不久,便脫離樂籍,成為自由身。現實給予她的痛楚,令她明白自己的卑微與弱小,要繼續生存,須斬斷狂妄、任性、無知,在生活的烈焰中學會日益成熟。她關閉了心門,只肆意揮灑才華,在觥籌交錯間,在文人才子旁,她依舊是韋皋身邊增色添香的多才紅顏。

詩是薛濤能解痛忘憂的良藥,她放逐靈魂,遊弋詩文。一個人一生遇到怎樣的打擊,遭逢多少屈辱,只要能找到內心安定的力量,都無足為懼。無論男女,都需在現實磨礪中培養獨立的精神,此生不成為任何人的附庸,才能擁有真正的風骨和尊嚴。

永貞元年(805),在鎮蜀二十一年後的某一天,韋皋暴卒。此時,薛濤三十六歲。兩人共度數年,這是一段何其珍貴的蔥蘢歲月,薛濤從少女走向成熟,從不諳世事到歷經滄桑,光陰穿梭,究竟給予她的人生怎樣的影響,她無需回首細思,已在舉手投足之間,盡皆展露無疑。

大氣捭闔 笑對高官終超然

韋皋死後,劉闢任西川節度使。他起兵謀反,並想借薛濤的名媛效應來籠絡人心,可不管是威脅還是利誘,都遭到了薛濤的斷然拒絕。劉闢大怒,將她發配邊地。這次赴邊,薛濤全然沒有第一次赴松州的茫然與驚慌,她從容而行,沒有半點求免之意。高崇文平叛了劉闢後,派人專程把薛濤迎回,以禮待之。

從高崇文開始,西川節度使走馬燈似的更換,不管哪一任節度使,都被薛濤的絕色與才華吸引,奉她為座上賓。而薛濤面對這些高官,從來都保持著一種平淡超然的姿態。

高崇文鎮蜀時,一次在宴會上行酒令,要求「須得一字象形,又須逐韻」。高崇文先行說道:「口似沒梁鬥」,薛濤馬上接了一句:「川似三條椽。」高崇文搖頭說:「你這三條椽子,第一條怎麼是彎的呢?」薛濤應聲答道:「高大人當西川節度使這麼大的官,用的都是沒有梁的破鬥。我不過是一介陪酒的婦人,家裡的椽子有點彎,又有什麼好奇怪呢?」眾人聽了,不禁莞爾大笑,激贊薛濤才智過人。

李德裕鎮守西川時,命人建了一座「籌邊樓」,樓成之時,他在上面大宴賓客,薛濤應邀前來,即席賦詩,寫下了著名的七言絕句《籌邊樓》:「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這首詩詩意豪邁,風格雄渾,意境深遠,李德裕等人看罷,無不扼腕嘆息。

籌邊樓位於成都到松州的路上,今理縣境內,屬羌族地區,當時大唐與吐蕃邊境戰事頻仍,身為劍南西川節度使的李德裕為加強戰備、激勵士氣、籌措邊事,特意修建了「籌邊樓」。薛濤顯見對這一帶的風土人情、邊塞氣概、兵家常識瞭然如胸,同時對邊將統領的少數民族地區政策有所諷諫,才會寫下「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這樣有遠見、有卓識、有反省、有用兵之氣魄的詩句來,告誡將士莫忘歷史教訓,凡事當以國事為重。

想來這正是由於薛濤多年在幕府進出,且得以與地方官員議事,又曾被罰至松州偏遠之地的原因,使得她身上具有一般身居閨閣的女子所缺乏的壯志和霸氣。《籌邊樓》意義深刻,鍾惺在《名媛詩歸》中評論:「教借諸將,何等心眼,洪度豈直一女子哉?固一代之雄也。」

蜀中人盡知薛濤芳名,慕名來與薛濤詩詞唱酬的才子越來越多,當地的名士、才俊、官員,各地來成都辦事的官員,都以能親眼目睹薛濤芳容為幸,與之詩詞唱和為榮。

薛濤交友廣泛,人緣極佳。這從她詩作的標題很容易就能發現,並且這些詩在她流傳下來的作品中佔有很高的比例。「送友人」「和李太尉」「贈遠」「送盧員外」「寄孫處士」「上韋相公」「酬文使君」「贈蘇十三中丞」「別李郎中」「酬雍秀才」「和劉賓客」「酬祝十三秀才」「寄呂侍御」「上高相公」「贈段校書」「和李書記」「酬杜舍人」「上川主武元衡相國」「送姚員外」「送扶鍊師」「酬楊供奉」「贈蕭中丞」「酬辛員外」「酬吳使君」「贈楊蘊中」「送鄭資州」「上王尚書」等。

這些贈詩,對象多為有一定地位和文化修養的男性官員。她與許多著名詩人都有來往,其中少不了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這樣的詩壇領袖。而他們交往的主要形式,正是吟詩作對、和詩唱答。這些重量級人物不惜筆墨,競相為薛濤歌以詠之,詩以頌之。

寄蜀中薛濤校書

王建

萬裡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裡閉門居。

掃眉才子於今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和西川李尚書傷孔雀及薛濤之什

劉禹錫

玉兒已逐金鐶葬,翠羽先隨秋草萎。

唯見芙蓉含曉露,數行紅淚滴清池。

贈薛濤

白居易

蛾眉山勢接雲霓,欲逐劉郎北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風猶隔武陵溪。

社會名流、賢達顯貴的慕名拜訪,令薛濤不愁衣食,甚至也不缺熱鬧,但她心中,卻始終欠缺著一種要命的東西:愛情。

身為女子,她的詩作再怎麼大氣捭闔,夜深人靜,獨對一燈如豆,她還是會有相思閒情,如春草蔓生。薛濤所悲哀的,是她都不明白自己的相思,該寄往何處,託於何人?

獨自一人,孤單寂寞之情便開始悄悄侵蝕心房,如《秋泉》寫道「泠色初澄一帶煙,幽聲遙瀉十絲弦。長來枕上牽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通過愁人所見所聞所感的細緻描繪,薛濤含蓄婉轉地表達了自己不可言狀的寂寞和鬱悶。

不過,命運之神很快就會讓她遇到一生一世的愛情了。

情思苦澀  素心如洗斷舍離

元和四年(809年)三月,當時正如日中天的詩人元稹,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奉命出使地方。他久聞薛濤芳名,所以到蜀地後,特地約她在梓州相見。對薛濤而言,這本是一場司空見慣的應酬活動,可與元稹一見面,就被這位年僅三十歲的年輕詩人俊朗的外貌和出色的才情所吸引,內心裡激起了如同少女般萌動的漣漪。

第一次見面,薛濤送了元稹文房四寶,做詩一首:「磨潤色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引書媒而黯黯,入文畝以休休。」元稹當即被這位才華橫溢的「神仙姐姐」折服,情愫悠悠而起。相見時的驚喜,化作愛情的痴語。兩人的感情在詩來詩往中迅速升溫,情意綿綿泛於筆端。薛濤不是為了虛與委蛇,不是偽裝笑面,這一次,她是真的情牽心動,才寫下了如此小女兒痴態的《池上雙鳧》:

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愛情將她曾有過的嬌憨和溫柔,加倍奉還,元稹比她小十一歲又如何?她愛他愛得轟轟烈烈,而元稹,也同樣愛上了這位才貌雙絕的「神仙姐姐」。

這是生命中遲來的愛情,活到不惑,才令薛濤明白,自己也能這樣無拘無束去愛,不去管流言蜚語,不去問年齡懸殊。世間最好的事,就是和他把臂同遊,兩人猶如神仙眷侶,徜徉於蜀地山水之間。他們互寫情詩,互訴衷腸。

可惜,有一件事,從一開始薛濤就錯了。她是用一顆女子最純真最熱烈的心來愛著元稹,元稹呢,更多的時候,是用「智」而不是「心」談戀愛。他太多才也太多情了,註定在他身邊來來回回經過的女子,都只會成為他的一處驛站,而薛濤,還將他當作自己整個世界。

逍遙日子只有三個月,幸福時光竟如此短暫,元稹便要調離蜀地,趕往洛陽,離別近在咫尺。那時,薛濤對元稹信心滿滿,認為他終會來迎娶自己,他們是才情相當的鴛鴦,是旗鼓相當的知己。

分別不可避免,薛濤十分無奈,「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是她落寞心情的真實寫照。薛濤開始一心一意思念元稹,等待元稹,她最大的欣喜,便是收到元稹從遠方寄來的書信。寸寸相思點點墨,她同樣將深情寄予筆端,向遠方的情郎訴說思念。

薛濤尤其喜歡寫四言絕句,律詩也常常只寫八句。但當時信箋紙幅過大,用來寫情詩稍顯粗笨,薛濤便想著如何來進行改革。

浣花溪本地有造紙的傳統,因其水質極好而成為蜀地造紙業的中心。薛濤當時恰好居於浣花溪畔,因自己性喜紅色,便大膽改進配方,將紙染成桃紅色,又裁成精巧窄箋,特別適合書寫情書,人稱薛濤箋,以其美麗、典雅、經濟、適用,迅速風行天下,從題寫詩詞、一般書信到官方文牘,成為人們的最佳選擇。薛濤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小舉動,竟讓造紙行業得到了重大推動,並刺激了蜀地經濟的繁榮,更在此後的千餘年間,「薛濤箋」流傳不衰,成為中華的文化瑰寶。

明代科學家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一書,有這樣的記載:「四川薛濤箋,亦芙蓉皮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或當時薛濤所指,遂留名至今。其美在色,不在質料也。」寥寥數語,就記下了這位女子為中國的科技與文化所做出的貢獻。中國造紙史上從此再也無法迴避這樣的事實:東漢蔡倫造出了第一批植物纖維紙,中唐薛濤造出了第一束彩箋。

薛濤箋會受世人追捧,迎來火爆的「商業市場」,這是薛濤始料未及之事,她只是被愛情催發了靈感,卻讓自己從此成為制箋聖手,迎來財富滾滾。她更沒想到,才子容易多情也容易變心,三十歲的元稹,正是男人的風華歲月,哪裡會一直守著一份痴戀寂寞度日?他滾燙熾烈的情書,在鴻雁互通一段時間後,忽然戛然而止。

元稹先是被召入京,接著被貶洛陽,期間喪妻喪妾,兒女們嗷嗷待哺,昔日風流才子,淪為需要安慰的失意中年男人。

元和九年春,薛濤由成都赴江陵會晤元稹。距元和四年的初次見面,現在已過去五年了。經過了在詩歌中的「以夫婦自況」,此次到江陵,重拾舊情,薛濤內心充滿期待,順長江而行,遊歷了沿途的名勝古蹟,天地雄闊,讓她心情甚為舒展。

薛濤歸去時,又是帶著元稹的承諾離開的。在妻妾都離世的這段時期,薛濤從千裡之外特意趕來給他安慰,他卻只許給她一個「未來的承諾」。未來到底在哪裡呢?薛濤走得心事重重,卻也仍然留系一線希望。

回到成都後,薛濤無心其他,專心等待來自江陵的消息,可元稹經歷江陵、通州的貶謫後,終究娶了世族之女裴淑。他讓她一等再等,失望疊加失望,等來的卻是他和別人的婚訊。

人在陷入愛情時,情感痴迷而濃烈,很難保持清醒,看清對方的虛情假意,最好的愛,不是郎情妾意的款款情深,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極致,而是天長地久的不離不棄,是真心對等的愛護守候。薛濤用自己漫長的等待,讀懂了愛情苦澀的況味,卻也令自己對愛的認識,升華到了另一個高度。

公元823年,元稹奉詔為越州刺史、浙東觀察使。距離上次在江陵與薛濤相見,差不多十年了,如今元稹又想起兩度約會期間,他與薛濤的種種浪漫,想起薛濤去江陵看他時,他的絕情和敷衍。他心弦不知怎麼再度撥動,開始計劃著入蜀,去看望薛濤或者娶她。但是,沒想卻被半路跳出的一個叫劉採春的女人給絆住了。劉採春是浙東名妓,不但貌美,而且年輕,一個是五旬婦人,一個是明媚少女,元稹會怎麼選,不言而喻,他再一次負了遠在蜀地的人。

薛濤竟坦然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她愛得沉迷,愛得真摯,卻也愛得灑脫,當她看清世事真相,毫無後悔之念,更無普通小女子失戀便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做派。此後餘生,她甚至對元稹,沒有一句怨言。數年之後,她明白了這是一段錯誤的感情,付出多年真心,換來傷痛無盡,可她懂得及時止損,瀟灑放手,這是對自己的負責,更是一個人成熟的重要標誌。

薛濤從此脫下了極其喜愛的紅裙,換上了一襲黯淡的灰色道袍。她離開了熙熙攘攘的浣花溪,用「薛濤箋」賺來的錢,在碧雞坊築起一座吟詩樓,在那裡安靜度日,繁華和喧囂,再也不能令她駐足。

公元831年,五十二歲的元稹在武昌任節度使時猝然離世。他的好友白居易寫下《祭微之文》,哭得驚天動地,曾轟轟烈烈愛過元稹的薛濤,卻緘默不語。她心裡是否會閃現當初元稹剛剛離開成都時,她滿腹相思,一腔柔情寫下的痴戀詩篇?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復哀吟。

最深刻的愛,往往不是能說出來的,在心裡釀成了寂寞的酒,日夜晨昏,醉的是自己的靈魂。元稹去世的第二年,終身未嫁的薛濤永遠閉上了雙眼。曾任宰相的段文昌為薛濤親手題寫了墓志銘,墓碑上寫著「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

才傾大唐  薛濤何以名千古

白君易曾在一首詩中感嘆:「生人莫為婦女身,百年苦樂隨他人。」在封建社會,生為女子,實在不幸。在男權社會裡,女子的聰明才智、獨到見解被扼制,吟詩作賦也僅在歷史的縫隙中所見。與許多女子相比,薛濤也許算是幸運的吧,儘管經歷了那個不合理的社會的忽略、輕慢與屏蔽,她的詩還是頑強存活了下來。

錄有她89首詩歌的《全唐詩》,在她的詩前有一個小傳:「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女。隨父宦,流落蜀中,遂入樂籍。辯慧工詩,有林下風致。韋皋鎮蜀,召令侍酒賦詩,稱為女校書。出入幕府,歷事十一鎮,皆以詩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箋,時號薛濤箋。有《洪度集》一卷。」

北宋之前世上還有她的蜀刻本《錦江集》共五卷,載詩500多首。其後這些詩多已佚失湮沒。

薛濤為何能才傾大唐,頂戴才女桂冠,千年聲名不朽,直到如今,仍受到人們真誠的追思和懷想?

薛濤通音律,善書法,巧才辯,她是具多項才能於一身的,各個領域皆有聰慧領悟、不俗造詣。在藝術的多方滋養下,她將不算順遂的一生,過出了悠長滋味。人世間的炎夏寒冬,苦辣辛酸,她一一認真揣摩,饋之以靈,反哺了藝術的深掘與精進。

薛濤以真情貫注筆尖,所寫詩句,或藝術構思新穎纖巧,或於平凡之物中悟得深意,或慷慨激越如金石之聲,或短幅中有無限蘊藉,世人稱薛濤詩「無雌聲」,對於情感的疏朗和開闊,造就了她藝術視野的天高水長。

送別友人時,她慧眼巧思,渾厚清空,提筆便是水墨畫卷:「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寫風時她另闢蹊徑,以萬物襯之:「林梢鳴淅瀝,松徑夜悽清。」薛濤愛竹,與她不同凡俗的清高品格如出一轍:「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寫蟬詠物,她抒的是獨善其身,不依附權貴之情:「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羈旅孤兀歸鄉無計的痛楚,化為真摯深厚的故土之戀:「峨眉山下水如油,憐我心同不繫舟。」寄詩於友人,她洗盡鉛華,不加掩飾地直抒胸臆:「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絕已無聲。」

薛濤在少女時代自願入樂籍,中年時發明「薛濤箋」,晚年修道,她所行每一步,都隨心而動,並且具有經濟獨立、能力自給的鮮明特徵。在經濟上薛濤不用依靠任何男人,這也成為她得以享受極大程度自由的前提,一個封建社會的女子,能像薛濤這樣,憑靠一己之力,不受父母蔭蔽、不得男性倚靠而獨立的,委實不多。經濟的獨立,才能帶來精神的真正獨立。此理千年亦同。

這一生,薛濤雖命運坎坷,但她也曾無拘無束地愛過,嘗過人間冷暖世情如霜,也嘗過名利喧囂繁華萬丈。她能自由自在,走遍名山大川,見識天下名士和風情,進出幕府、知曉時事、詩名流傳,同時也能夠自由平等地去選擇自已喜愛的人,相較那些由父母媒妁定下終身的女子更為忠實於自已。

薛濤的一生運途輾轉,曲折起伏,站在客觀角度講來,她並未受到命運的格外優待或者苛責,悲和歡都是平常況味,只是她將尋常日子,過成了非凡傳奇,就在於有一顆超越世俗之心:

身處高官名流之中,薛濤能始終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位置,從無阿諛迎附之態,也無故作清高之舉,自然、坦蕩、胸襟寬廣。若薛濤真是錦面枕頭,內裡草包,或生性柔弱無骨,是需人照拂才得以存活的嬌花弱柳,又怎能得諸人青眼,並和當時多位知名詩人唱和相酬?

淪陷人生低谷,殘酷絕境,薛濤並未就此沉淪,失卻自救之念,她審時度勢,迅速做好應對策略,並冷靜加之執行。哪怕此舉傷筋動骨,摧心撕肺,她依舊清醒前行。屈辱沉痛的打擊,終究化為薛濤對於世事的洞察體悟,在烈火之中涅槃,在颶風之心升騰。

對於愛情,薛濤心靈通透,睿智大度,她追求而不強求,熱烈而不痴纏,愛情到來時歡喜相迎,消散於風時平靜相送,她不因愛而失態失儀,失去為人的自尊風骨。即使被傷到極處,薛濤詩中流淌的依然是清麗之芬,毫無頹糜之相,愛情是她多彩人生的一部分,並不能取代整個靈魂,令她軟弱坍塌。看盡世間恩怨,歷經情海沉浮,最終薛濤還能按自己意願平靜生活,靈魂自由,灑脫純粹,這何嘗不是另一種人生的圓滿。

薛濤優雅、理智、包容,她獨自咽下命運予她的甜和苦,卻不生怨懟,不曾偏激,縱觀唐代四大女詩人,李治因曾上詩叛將,被唐德宗下令亂棒撲殺;魚玄機嫉妒蒙心,因誤殺侍女入獄,被判死刑;美貌優伶劉採春傳聞最終投河自盡。對比其它三位女子,薛濤安享晚年,得安天壽,不知要幸運多少,在這「好運眷顧」的背後,實則是她在精神層面上超越了女兒的偏執痴妄,融匯了男子思維的豁朗大度。伍爾夫曾道出精闢一語:「好作家都是雌雄同體的。」薛濤用她一生經歷與傳世詩作,清楚明白地證明了此言論的正確。

透過歷史的煙雲,再訪大唐薛濤,看她細膩婉轉的情思,惜她高潔脫俗的靈魂,其詩,其人,與望江樓旁的纖纖翠竹相依相伴,千年流芳,為書香成都,增添了一抹道之不盡的悠長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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