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1
現在是凌晨一點十四分,桃源農莊所在的A市南郊區刮著大風,一道道隱形的魔爪衝擊著活動室的玻璃窗。陳銘局長的座位就處於那窗戶的下方,在他剛才講故事到後半段的時候,那塊年歲已大的玻璃板不停地發出巨響,著實煩人。
局長突然忘了一個小時前,是哪位發起這個活動的。錢子雯嗎?還是喬姍?不得不說,讓六個職業、身份全然不同的人在子夜講述各自的恐怖經歷,還是很有搞頭的。
他們幾個都算是桃源農莊會所的老客戶了,吃完農莊老闆娘徐老太的「滿漢全席」,便圍成一桌,藉由彼此的詭異故事來度過這夜黑風高的一晚。公安局長陳銘,心理醫師張懷滿,法文學者謝齊林,作家喬姍和錢子雯,還有可愛的老闆娘徐秀蓉奶奶,按照這個順序。現在第一個故事已經完美落幕——
「該誰了來著?我是說,順時針還是逆時針轉?徐奶奶還是張醫師?」他抿了口茶,問。
「該張醫師了。醫師,你有沒有遇到或聽說過什麼驚奇的事件?」錢子雯顯得有些亢奮,「心理醫生應該會遇到很多事的吧?」
「確實如此。」張懷滿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隔座喬姍的目光,看著錢子雯,「我想講給你們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個病人身上……」
「哦?」
「是的。但我不能確定自己能否講好。」醫師難堪地表示,自己上學時的作文從來沒有及格過。其餘五個人笑起來。
「我們比你的老師可寬容多了。開始吧。」謝齊林難得地開了玩笑,笑聲更是掀開了夜色。他的媽媽徐老太笑得最歡,不慎岔了氣。
「開始——」話沒說完,她又咳嗽了起來。錢子雯溫柔地拍拍老人瘦骨嶙峋的背。
「開始之前,先取個名字啊,給故事。」徐老太平息下來後,把話說完。張懷滿想了一會:「這是個關於夢的故事,就叫它《惡夢》吧!」
「怪不得一直不及格。」喬姍認真地說道,頗有喜劇效果。
「注意。」張懷滿故作玄虛,擺了個「噓」的手勢,笑聲停住了,「不是那個『噩夢』,題目裡這個字,我想最好應該是『惡魔』的『惡』。這樣子更加地貼切。
2
2010年的時候,我還在一個私人心理諮詢機構任職,身為二級心理諮詢師,每天面對那些生活出現危機的人們,解決他們的症狀和苦惱就是我的職責所在。
李建青李老是我的上司,也是「建青心理諮詢所」的所長兼創始人,他自2003年開辦諮詢所,到現在已經維持了14年。
我們的諮詢所不像是很多別的類似機構,李老堅持招募最優秀的心理諮詢師,給出很好的待遇,以「本真」作為服務的標準。在初辦3年的時候,我們的名聲就已經在業內很響亮了,有不少外地人特意買飛機票來到上海,找到我們解決問題。
我是02年被招募的,在08年的時候榮升為諮詢所的副所長。在10年的時候,我接待了一位名叫許磊的男性客戶,可怕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醫生你好。」這是他進門的第一句話,說罷便杵在門口不動了——他很緊張,我可以看出,估計是什麼難以言表的棘手問題。假如只是失眠焦慮之類的小問題,最起碼臉部不會那麼扭曲。這是非常緊張的表現,眾所周知。
「進來,隨便挑一個座位坐下。」我指著我們之間的兩座沙發,一個椅子。許磊正襟危坐,選了那把椅子。這又是一個不好的徵兆,病人無法放鬆身體,放鬆心情,心理治療將無法很好地進行。
綜上所述,朋友們。我本來想先發制人,讓他融入環境,直到可以開口說明問題——出乎我預料的是,這位先生開口了,語調雖然嚴肅,但沒有他看起來的這麼緊張,「張醫師?」
「是的,本人就是。」
「這裡沒有監控吧?或者你會保護我的隱私?」
我大費口舌地把貼在諮詢所門口的保密條款給詳解了一遍——「除非病人講述的事情有觸犯法律的情節,或危及到誰人的人身安全,其他所有情況我們都會對您的隱私守口如瓶。」
許磊貌似放心了一些,身體重心微微後傾,靠在了椅背上。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他的右手始終抱著拳,好像是攥著什麼東西。我對此提出疑問,他便張開了手掌——只見那布滿汗漬的手掌裡藏著一張大概3寸的照片,已經被握得不成樣子了。
「我猜這張照片裡的人跟你此行有很大的關係。」我自以為是地說,把照片張開,裡面是一位緊閉著雙眼、面態安詳的少女。很顯然,這不是自拍。
「這是您的女兒?」
他點點頭。
「好漂亮啊。」我由衷地誇讚道,他又是點點頭。
「小可今年16歲了。」許磊開口道,我抬頭看,兩人還真的是有父女相。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這個愁眉不展的男人跟我講述了他來到這裡的原因,從最早的時候開始講起……
3
許磊,上海本地人,1970年生。2010年的時候,他正好40歲。
他結過兩次婚,第一次是和一個外地在滬工作的女護士。後來,因為這位漂亮的女護士在外面有了別人,隨後二人離婚了。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孩子。後來,過了3年,許磊又和一位本地姑娘墜入了愛河,領證結婚,小可就是他和第二任妻子的女兒,生於1994年。
這樣的感情經歷算是比較坎坷的了,好在最後找到了歸宿。許磊師範大學畢業,就職於上海某中學,教歷史和政治。原本,他的人生應該像任何一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一樣,唏噓著之前一個失敗的婚姻,好好珍惜現在的,一步一個腳印,踏實偶爾出格,總之這麼活著。
這一切的一切,都被千禧年的一次意外給打破了。
2000年7月11號,他的女兒許小可在和同學玩耍的時候被一輛高速行駛的改裝摩託車迎面撞上。
變成了植物人,是的,要知道那個姑娘只有6歲呀。
在心理諮詢師裡,我不由得驚嘆起來,許磊講到這裡的時候用右手捂著胸口,好像在預防心臟出什麼意外。我處理過大大小小的危機,酗酒,家庭關係緊張,人際恐慌……雖然它們有的也十分令人髮指,但其前提都不會太出人意料——無非是父親或母親的亡故,無法接受的集體指責,一個隱晦的秘密這樣的事情。
變成高位截癱和植物人的女兒,我不禁開始預想這位先生的問題會有多嚴重……
在他身上的悲劇還不止這些。他接著說,事故之後,自己和妻子都感覺到無法接受的痛苦。那位肇事的是一位初中生,他沒有受到應得的懲罰。許小可的康復機率非常非常低,因為即使不再是植物人了,她還有高位截癱;如果她一直是植物人,高位截癱理所當然不可能復原。
在醫院度過了危險期後,工薪階級的他們很快就交不起昂貴的護理費,在事發三個月後,他們把一些必要設備和小可一同搗鼓回了家。許磊直到來見我的那一天,已經照顧女兒了10年,而他的妻子,只照顧了5年。
沒錯,陳局,他的妻子在2005年,被另一個男人蠱惑,離開了他們父女倆。許磊一度地崩潰,還酗過一段時間的酒。最後,是一息尚存的女兒讓他堅強起來,把郊區的父母接過來,三個人一塊照顧女兒。
是啊,偉大的父愛。許磊在講述這些的時候,流下了痛苦的淚水。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淚水並不只是在叫囂女兒和自己的悲慘命運,而是更可怕的東西。
4
「雯姐,你手裡拿著什麼?」喬姍突然問道,打斷了整個故事。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張懷滿的,都轉移到了錢子雯的右手上。那是一根細長模樣的東西,黑色的,像水筆一樣。要不是大家聽故事聽得太過仔細,應該早就發現了——早在陳銘講述水怪故事之前,錢子雯就已經把這支筆給架好了。
「這是錄音筆。」
「錄音筆啊……」謝齊林好奇地問道:「雯姐,你是要把今夜給記錄下來啊!」
錢子雯頗不好意思地歪了歪腦袋:「這不是挺好的嗎?我想幫徐奶奶印幾本書,作為農莊會員參加城市夜話活動的紀念品。」
「那真的挺好啊。」陳銘揚了揚眉毛,「我們都是作者!」
「是的,局長,我相信你的水怪故事一定很有可讀性。」
這時,張懷滿突然嚴肅地來了一句,把其餘在座的人嚇了一跳:「要出版?那可不行!」
「為什麼?」喬姍有些掃興地問。
「抱歉,喬姍女士,主要是我的問題——我給你們講這個故事,如果要出版的話,那不免會對當事人產生傷害!」
錢子雯再次跟醫師解釋,這不是出版,只是印刷成冊,供在座的人收藏罷了。
「那也要用假名。」張醫師繼續堅持。這回,他得到了陳銘局長的支持,說假名確實是必要的,畢竟那些人和事都是真實存在的——最後,他們一致同意對故事中所有人物進行假名處理。
「話說,」謝齊林一邊提醒他的母親茶壺見底了,一邊對張懷滿說,「你的故事貌似很精彩的樣子。不過……進展得有一點慢。」
「我說過,我作文沒及格過,特別是敘事文。」張懷滿垂著頭,裝出一副極度沮喪的樣子,又馬上抬起頭,振奮地說:「不過,很快就要到精彩的部分了,相信我,很快了!」
5
2008年,也就是北京舉辦奧運會的那一年。許磊的第一任妻子找到了他,說願意和他重歸於好。嗯,就是那個漂亮護士。
和許磊再次見面的時候,林怡一副受了重傷的樣子(林怡是她的名字)。原來她是被那個男人給甩了,狗血地意識到真正的港灣是哪裡。本來,我們的許磊先生是不答應複合的,但是對方聲稱願意照顧許小可,她是一個護士,有專業知識,拋開其他原因不看,就憑這一點,許磊答應了。
他的父母起初不怎麼支持這個復婚的行為,但看在林怡細心照料小可的份上,也就默認了。是的,有了林怡專業的護理,家裡其餘人都輕鬆了許多。許磊也再次感受到了來自異性的溫暖。但這種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
你們知道的,林怡這種女人,是野鳥,她不會甘於永遠待在那個家裡,照料一個植物人女孩。起初她做出這個決定也只是因為自己受到了太大的傷害,需要回巢休息罷了。等舊情傷恢復,她必將再次拍動翅膀。
再說,人都是善變的,特別是像林怡。許磊講到這裡,全身開始顫抖起來。我拍了拍他的肩,告訴他如果說不下去,可以歇一會,或者下次再說。
他說他要說完,馬上就要說完了。
從去年開始,林怡對待他和女兒的態度變得冷漠了,並且經常夜不歸宿。又來了,許磊難以接受地想。雖然次日她會全盤否認。林怡就喜歡把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當成傻子。許磊知道了,從對方的一顰一簇就可以看出來。
但他不敢追究,根本就不敢。一是自己心底還是無法接受,二是父母年歲已大,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了,三則是許小可,身為爸爸,他仍然希望女兒能得到專業的護理,幻想著她有一天可以睜開眼睛。
最後,心態臨近崩潰的許磊,在網上買了一個竊聽器,裝在了林怡隨手的手提包上。想把事情在心裡坐實,也讓自己好受一點。
誰知真的坐實了之後,他更加煎熬了,那些晚上,明明不想卻又忍不住戴上耳機,常常,他能一動不動地聽整晚。
最跳腳的是,第二天,他都不敢跟林怡挑明事實,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他越來越不敢這麼做。如果對方知道自己在她的手提包上裝了竊聽器,肯定會大發雷霆,離婚就變成必然的一項議程了。這麼鬧騰,那年邁的父母估計也熬不過去,女兒也將失去免費的專業護理。
就這樣,許磊又開始喝酒了,借酒消愁,十分痛苦。大概是在09年的10月份,他第一次做了那個可怕的夢。
6
「夢?」七月諮詢室裡的空調風吹拂著許磊稀疏的頭髮,我問他,「是什麼可怕的夢?」
「十分可怕的夢。」他看著我,說了這句話,基本上等於沒有回答,但卻讓我更加不安了。
「能描述一下你做的夢嗎?」
許磊一副不願意、糾結的樣子,接著自嘲地笑了笑:「好的,我到這裡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還是那句話,不要強求自己。」我適當地裝了一句逼,想要緩解整個房間壓抑的氣氛。他沒有理會我,半晌,開始試著描述起來:「夢的場景很奇怪,就像是半夜從床上醒來一樣,我在臥室裡,一片漆黑,左手是沒有打開的檯燈,床頭櫃,右邊是窗簾……」
「就是你睡覺地方的景象嗎?」
許磊點點頭。
「那你怎麼確定,怎麼確定那是夢,不是現實呢?」我追問。
他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繼續描述了下去:「我會在夢裡試著起床,卻怎麼也起不來,最多,最多只是坐起半個身子,不過堅持不了不久——很痛苦的感覺。然後,我會聽到我女兒的床那邊有動靜——」
我本來想插嘴,可是沒有。他拼命地晃了晃腦袋,跟我講了那最毛骨悚然的部分:「在我女兒面前,有一個男人,頭反向側對這我,我看不到他的臉。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外套,就像我門口掛的那件一樣……幸好是在夢裡……但我無能為力地躺在那裡,十分煎熬,直到醒來……幾乎每隔幾天,我都要做這個夢,情節一模一樣,我都要瘋掉了!」
他戛然而止,看著我,像是在尋求一種答案,我有些張皇失措,與他對視了幾秒,鎮定了下來,也分析出了一個比較合理的原因:「我認為,這跟你的那枚所謂竊聽器有關係。」
一開始,許磊沒有聽懂,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難道……」
「是的。」我接嘴,「這是林怡給你的打擊,你整夜監聽她的行為,已經帶給你巨大的精神傷害!這種傷害和對女兒的保護欲在夢中混在一起表達出來!」
他瞠目結舌,恍然大悟的樣子,我繼續說:「我是心理諮詢醫師,專業的,對夢的研究我也大致知道一些。整個事件是在你和女兒的臥室裡發生的,說明這個地方是你心中最私密的地方,你最不希望發生事情的地方,但是它發生了;你站不起來,映射了你現實中對女兒和林怡對你不忠的無力。那個看不見臉的男人,未知即是恐懼,就像用竊聽看不見臉的林怡對象一樣。你很害怕,你很崩潰。」
許磊聽著聽著,痛哭起來。
「當然,我解讀的也不一定正確。這本來就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啊。」我為了表示安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建議你面對這一切,勇敢一點,許先生,儘快和那個女人撇清關係。不管怎麼樣,再這樣下去,你就真的要崩潰了,那你的女兒也將無靠無依。」
他一個勁兒地點頭,一個勁兒地點頭,感覺頭都要被弄斷了。我告訴他,酗酒也是一個問題,酗酒也是使噩夢頻繁的一大原因。最後,我說,今天的時間差不多了,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繼續預約常規的心裡疏導。
他同意了。臨走前,他問了我最後一個問題:「醫生,你說,那個夢裡對我女兒下手的,會是誰?」
7
「你是怎麼回答的呀?」喬姍瞪著大眼睛,問道。
張懷滿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急著去喝桌子上的水。
「你喝到我的水了。」謝齊林半認真地指出。
「啊,抱歉。」他把水放下來,杯子已經見底了。正好這時徐秀蓉奶奶新泡的水又燒開,她起身去拿茶葉。
「你是怎麼回答的呀?」喬姍她又問了一遍,張醫師笑笑:「任何人,也可能只是一個意向罷了,不是嗎?」
「太可怕了。」
「是。」
大家突然發現,張懷滿的額頭出汗了,接著又拿起自己的水喝起來。喝光後,徐老太又給他與每個人滿上了,除了他,所有人都沒忘說了聲「謝謝」。
桃園農莊一片死寂,他們旁邊的棋牌室發出詭異的聲音。只有徐老太和常客錢子雯知道,那是桌球棒被風吹動的聲音。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陳銘局長問道。這時講述者已經是大汗淋漓。
「你怎麼了?醫師?身體不舒服了?」
「我沒事!」張懷滿勉強地笑笑,「只是,只是想到接下來的情節,直到現在,我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8
我一口氣把它給講完好了。
在2010年的盛夏,也就是我和許磊的生命線交錯的那兩個月,諮詢所所長李建青有事情到外地出差,我理所當然地變成了建青心理諮詢所的臨時掌門人。那些日子真的是很忙,忙得焦頭爛額……以至於許磊連續兩個禮拜缺席,我都沒有注意。
我們約定的時間是隔周的周六,但他始終都沒有來過,唯一一次到訪診所還是在那個周三,我正在和另一個女人做諮詢,他不顧其他諮詢師的阻攔衝了進來。
我嚇了一跳,那位女客戶也嚇了一跳。原諒我忘記了她的名字——什麼,不用說的嗎?謝了雯姐,我還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麼講故事——「許磊?你怎麼了?」我有些驚訝又有些嚴厲地質問道,「你怎麼能這樣闖進來?」
只見這個男人一副激動的樣子,張牙舞爪地擺動手臂,試圖辯解什麼,後來好像是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衝動,知趣地退了回去。
送走這位女客戶之後,我走出門,果不其然地,許磊就等在門口。
「出什麼事了?」我一改語氣,關切地問。他坐在諮詢所走廊的一排長凳盡頭,抬頭看我,左眼皮不自然地跳動著,滿臉通紅。
「醫、醫生……」他一邊喃喃著,一邊站起來。時間剛過七點,昏暗的走廊齊刷刷地被燈光照亮。我看清他的手上,又是緊緊地攥著什麼東西。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只聽他輕輕地「哎呀」了一聲,一副生無可戀地表情,把手掌給攤了開來。
像是體溫計一樣的東西,不過又不像……我好像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個東西,很明顯見的次數不多,以至於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這是啥來著?」
許磊快速地說了三個字,我沒有聽清。再叫他重複之前,我就自己想起來了——驗孕試紙。
「這代表什麼?」我問。
「懷孕。」他面如死灰地說。
「林怡懷孕了?」我的心一咯噔,「是不是你的?」如果不是,這對許磊又將是一次致命的打擊。
他的手顫抖起來,嚴重到把測孕棒抖到了地上。我看他的樣子,想到了一個最可怕的結果。
「難道是……」
「對的。」他哭了,在走廊裡,當著後方幾個前臺人員和我的面,「我女兒懷孕了,我女兒懷孕了!」
許小可懷孕了!怎麼會!我開始想到一個月前和許磊的談話,他聲稱夢見自己在臥室裡看見有一個男人,幾乎每天都會夢見……如果,如果這一切是他真實看到的,而不是夢境呢?
那也說不通啊,如果那些場景不是夢境的話,為什麼許磊會在床上站不起身子呢?
會不會是一種睡眠障礙——精神上很想動,但身體卻不受指揮的那種……我看過相關資料,這種症狀雖然普遍,但一般都在早晨五點之後發生。
等我反應過來,這個男人正泣不成聲地蹲在地上,最後乾脆跪在地上繼續痛哭起來。
「你得報警吶!」我一邊拉他起來,一邊跟他說。他搖搖頭,這可讓我急壞了——「為什麼不!有人在侵犯你可憐的女兒,你為何不報警?」
我承認我說得直接了一點,幸好許磊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只是繼續搖著頭,嘴裡連說著「不不不,不行」。
我真的想知道,到底是為什麼不行。在我的一再逼問下,他終於在上鎖的諮詢室裡把事情的全貌告訴了我——
今天早上,上班之前,他正在日常地給女兒換尿布,卻發現了不同之處。許磊他嚇壞了,跟我一樣,聯想起自己幾乎每天晚上都做的夢,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便跟學校裡請了假,惶恐地到藥店裡去買了測孕棒,結果得出了女兒懷孕的事實。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費解,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費解。
下午,他採集了女兒殘存的液體,到了醫院裡託了一個老同學秘密化驗,結果測出攜帶者是O型血。他和女兒都是O型血……
許磊跟我說,他之所以不敢立刻報警,因為他害怕這個可怕的、在夜晚臉背對他的人是他的爸爸,也就是許小可的爺爺。
「怎麼可能?」我無法想像一個老人能做出這麼令人髮指的舉動,還如此頻繁,如此詭異……
「醫生,我都不想活了!為什麼別人的生活都可以一帆風順,幸福美滿!而我總是受到重創,來自我最親近的人的重創!」
一般當有諮詢者提到這種傾向,我都會用專業知識來疏導他們。但此刻我卻啞口無言。
「醫生,幫我個忙好嗎?」
「啊?什麼忙?」
他說,要我幫他拍下來,夜晚發生的一切,如果必要的話可以進屋阻止,他會給我鑰匙。
「但是,我要在哪裡拍呢?」
「在小區的花叢裡!我家住在一樓,只要我把窗戶拉開,你就可以拍到了。」他說,要搞清楚這究竟是可怕的夢,還是更可怕的現實。如果是現實,那麼幕後者到底是誰,只能用這個方法了。而我是除了當事人之外,目前知道得最多,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9
就這樣,我從一個心理諮詢師,搖身一變,成了私家偵探。其實,我身為一個局外人,完全可以拒絕這個荒謬的要求,但是我沒有,可能是因為看這個男人的遭遇可憐,也可能是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總之,在當晚,我就到達了許磊指定的地點——小區的一處綠化帶裡。那裡的蟲子很多,夏天嘛,我就穿著長衣長褲,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很熱,熱得讓人髮指,一開始蹲上五分鐘,我就後悔了。只見不遠處的窗戶裡,換上睡衣的許磊正在給女兒翻身,臥室角落裡的空調葉子上下擺動著,很涼爽的樣子……
這個晚上,臥室裡什麼異樣也沒有。
「一切正常。」我向他匯報,心裡有一股莫名的惱火。在說這話的十分鐘前,我還在向老婆解釋自己夜不歸宿的原因,當然,不能說真話。
他點點頭,「我也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你就不能直接問你爸嗎?」我沒好氣地說。
「我不想跟我爸鬧掰,特別是一切還沒有確定的時候。他老人家年紀大了。」
我年紀也大了,受不了整晚在這裡做義務調查員!我想說,但話沒出口,許磊就塞給我一張卡,銀行卡。
「你這是幹什麼!」我一驚,連忙推脫。
「我不能叫你白給我幹活。收下吧,醫生,我挺對不起你的,但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聽完這一番話,我的心軟了。誰叫我這個人聽不得軟話呢——最後,不但沒有收下那張卡,又「續訂」了三天的夜晚勘察工作……回家後還要和老婆解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公事?是哪門子公事要在大晚上進行?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剛剛「續訂」還沒來得及跟家人解釋的第二天晚上,我就拍下了駭然的真相。
前面忘了提及,許磊在做完第一次諮詢後,並沒有遵循我的意見去和林怡撇清關係,更是沒有改掉酗酒的習慣。正是因為他感覺自己做不到,所以才連續幾周地放我鴿子,不再做諮詢了——做了也沒用,他是這麼想的,直到發現,才再次求助於我。
在發現真相的那晚,跟上一個晚上一樣,林怡沒有回家,許磊爸媽的房間朝南,跟他和女兒的房間相反方向,所以我成了唯一清醒著看到真相的人。
事情是從半夜1點29開始發生,這點我記得很清楚。在一點之前,我趴在滿是昆蟲的草叢裡,穿著厚厚防蟲咬的衣褲,昏昏欲睡。大概是在1點20分左右的時候,我打算到小區門口小賣部去買點夜宵,偷個小懶。
就在我走出沒有二十米、回頭確保性地往那扇窗戶裡看的時候,發現許磊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
咦?
我的心開始狂跳,連忙連滾帶爬地回到監視地點,拿起手機,把錄像畫面調成三倍大小。在那間臥室裡,許磊站起來了,並朝門口的方向走去——是尿頻起夜?我心裡沒底地揣測。
只見他的走路姿勢很奇怪,不像是他往常的走路姿勢(許磊先生走路有明顯的外八字),十分僵直,像是被什麼附體了一樣……或者可以這說,這不像是「人」的行進方式,更像是機器人。
他在門口女兒的床鋪旁停了下來,抬腳垮了上去。我害怕得捂住了嘴,影響了手持拍攝設備的穩定程度。許磊在拉下褲子之前,一把把掛在門上的那件黑色風衣拿了下來,披在了自己身上。
必須馬上阻止!我想著,開始翻包裡的鑰匙,結果翻不到,就乾脆直接朝公寓的大門走去。我得叫醒家裡的其他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人怎麼會無意識地做出如此行徑?我之所以這麼確定他是無意識的,喬姍女士,當然是因為他叫我來拍錄像的行為,如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是故意的,會傻到讓一個陌生人目擊並拍下全過程?不,他肯定不知情,而且迫切地想要知道,這也是最可怕的地方。
呃,不,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就在我踉蹌地奔到臥室窗前的位置時,驚駭地看見許磊的臉——他正對著我,在小可和自己的床鋪之間,正往自己的床邊走。
我渾身一激靈,停在了原地——而他則像是沒有看見我一樣,眼神空洞,僵硬地躺了下來,白色的床墊隨之一彈。
可能是我的膽子比較小吧,被這麼嚇了一下之後,就杵在原地動不了了。就好比我五歲的兒子,每次看見樓下那家人養的大黑狗,就會呆若木雞地立在樓梯道上。
好吧,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等級的。
「許——」隔著一扇窗,我試著叫喚他的名字,只喊出第一個字,許磊就詐屍般睜開剛剛閉上沒多久的眼睛。我覺得在這個角度,他肯定是看見我了,所以我朝他揮手——他還是沒有理會我,就像我是空氣,是幽靈。
突然,他的全身像是被電擊了一樣,猛地起了半個身子,又猛地倒了下去。
「許磊!」我叫喊,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正常了許多,有些茫然,有些,害怕?
「許磊!許磊!讓我進來!」
他開始扭頭,不過並不是朝向我這邊,而是他女兒的床鋪。
「不!」他用低沉沙啞又無力的語氣喊道,「別,別傷害她!」
傷害什麼?「她」是誰?他醒了嗎算是?無數個問題從我的腦海裡蹦了出來。看著現在臥室裡的景象,許磊瘋狂地想要坐起身子,卻總是不成功,像是被繩子綁在了床上一樣。他的右手無力地揮舞著,像是要擊打女兒床鋪上的什麼東西,但是那裡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有。
一個可怕的假設竄上了腦袋。假如,現在許磊看到的是剛剛對女兒下手的自己……
這怎麼可能,是啊,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
這個時候,我發現鑰匙一直就握在我的手裡,剛剛還像傻子一樣往包裡翻……許磊的詭異舉動還沒有停止。我一連打開三扇門,分別是公寓樓大門,102室防盜門,和房間的破木門。
「許磊,許磊!」我衝到他的床邊,猛地甩了一下他。他沒有立刻清醒過來,不過那癲癇一樣的情況終於是停止了——全身又是一陣電擊,倒在床鋪,打起了呼嚕。
我看著他,感覺冷汗直冒,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大概二十秒之後,許磊皺皺眉頭,醒了過來。
「張醫師。」他有些不安地問我,「我又做那個夢了……是發生什麼了嗎?」
我點了點頭,竟說不上來半句話。
10
張醫師滿臉蒼白,哆哆嗦嗦地拿起桌子上的水。
「太離奇了,太離奇了。」錢子雯不停地唏噓,謝齊林應和著。
「抱歉,我覺得我剛剛沒有完全聽懂……」徐老太按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難道是他自己幹的?那麼他在床上掙扎的時候看到的又是什麼?跟他之前的行為有關係嗎?」
問罷,張懷滿正好喝完了水,想了一會,回答道:「是的,沒錯,他確實對自己的女兒……至於第二第三個問題,徐奶奶,原諒我,我也不知道。」
看大家一副不解的樣子,他乾脆接著說了下去:「在驚魂一夜後,我給許磊看了手機裡的錄像——確實拍進了全過程,手機一直握在手裡,只是我沒有注意罷了。許磊一時無法接受,差點就要自盡。是我阻止了他。最後,他囑咐父母把女兒送進了醫院,而自己則去了公安局自首。
「我也去了警察那裡,把事情真實的來龍去脈講給了他們聽,就是你們剛剛聽到的那些,全部。警察不相信,我就把錄像當作證據上交了——幸好有這段錄像,足以證實許磊當晚的行為是並非正常的,需要進一步商榷,不能直接認作犯罪處理。」
「後來呢?許磊和他的女兒,結果是什麼樣呢?」陳銘問。
「他的女兒,嗯,許小可在醫院接受了一次危險的手術,最終保留住了性命——這是我通過醫院裡熟人打聽到的。至於許磊,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呢?」喬姍著急地追問。
「我怎麼會知道呢?」張醫師反問,做出一副很神秘的表情,「我只是一個證人而已,我不知道警察內部的事情。他們沒有把許磊的事情做出半點的透露,在這個網絡發達的時代,絲毫都沒有傳播開,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一般這種事情,是閒雜人等茶餘飯後最美好的話題。最奇怪的一點,我問法院的一個老同學,那位老同學說,他們法院根本就沒有審理過一個叫做許磊的人。」
「或許是在別的法院受理的呢?」錢子雯咽了咽口水。
張懷滿搖搖頭,「不管怎麼樣,都是很奇怪,因為我們區發生的任何案件,毫無例外都是這個法院受理的,但這個案子卻沒有,不管是沒有審理,還是在別的小區縣法庭審理,都十分不合理啊,不是嗎?」
「然後呢?」
「然後……雯姐,許磊不見了,我去問過他的父母,他的父母不願意透露半個字,對他們兒子的去向守口如瓶。三年後,他們老人家搬走了,搬進了上海城市的最中心,一處高檔小區裡。許小可被她的生母接走,繼續照顧。而林怡,那個女人,在許磊出事後就離開了他們家,具體去向我也不清楚,估計又找了一個新男人吧?」
謝齊林玩味地「哇」了一聲:「好神秘呀。」
「我的猜測。」張醫師正了正自己的坐姿,「或許是有什麼機構看到了許磊身上的探究價值,就以免罪作為條件,同時還給他的家人一大筆錢,多到許小可可以被照顧一輩子,他的父母能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帶買房子安享晚年——代價就是讓許磊配合他們的研究。」
「什麼機構?中國有這樣的機構嗎?」
「哎呀,別較真嘛,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總之,拋開許磊失蹤的事實不談,我覺得,他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像我最初在諮詢室裡說的那樣:林怡的再次不忠,整夜的竊聽讓他崩潰,再加上生活中的其他痛苦,都是這個悲劇的導火索。不管怎麼說,我覺得如果生活不是那麼絕望與不堪,這種怪事永遠都不會發生。」
「他看到的黑衣男人,其實是剛剛的自己。」喬姍總結,「這就是這個故事最離奇的地方。」
「沒錯。」張懷滿認同道,「如果我是許磊,我寧願做一輩子的惡夢,也不要夢中的情景在現實中發生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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