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有一年,立冬過後的某一天,處在中國北方的家鄉還下了一場大雨。我記得很清楚,雷雨交加之中,祖父帶著伯父和父親趕回家來。冬天下雨難得一見,而冬天的雷就好像六月的雪一樣,堪稱奇聞了。
今年又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暖冬,冬至之時的濟南又下了一場雨。這本也足以讓人驚訝不已了。然而,不知是早已習慣了暖冬的雨,還是壓根兒就忘記了冬至作為節氣的意義,人們似乎對這場雨沒有特別的驚訝。只不過,人們對此的漠不關心,並沒有絲毫減弱冬至對世人的殷切提醒。小時候,經常聽祖父說,到了立秋那一天,知了喝了秋水,就再也叫不出聲了。我沒有專門去觀察過,也從未有經驗能驗證祖父的說法。但我仍舊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有多少次,我總是在炎夏的酷暑難耐中,期盼立秋那天的到來。因為我深深地知道,不管立秋的前一晚有多麼得酷熱難當,而一旦立了秋,當天晚上就一定能睡一個安穩覺了。今年的冬至也仍舊堅守著它作為節氣的意義。這不,瀰漫在北方數天的霧霾天氣,冬至一到,就被與之隨行的降雨與冷氣驅散無餘了。於是,北方又迎來了湛藍的天空和溫煦的陽光。
按照中國傳統的曆法,也就是現在通行的農曆,一年被分作二十四個節氣,每個節氣都具有特殊的意義,而冬至尤其不同。霜降到冬至,剛好整整兩個月時間。而寒風吹徹之中,北方的落葉喬木,到這時差不多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了。生氣蟄伏,萬物蕭索,這時已然是典型的北國冬日風光。然而,冬至才過,白晝就一天長似一天,天氣雖然還在繼續轉冷,而陽氣已然發動了。如果我們細心觀察便會發現,光禿禿的枝丫上其實並不是一無所有,芽苞早已悄悄爬上枝頭,滿懷生意,只待春風一吹,江河凍釋,萬物復甦,生意便噴薄而出。而春天的風實非忽然而有,冬至的一陽初動,早已為春風的吹拂慢慢積累著力量,這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是同樣的道理。所以,冬至作為節氣,是陽氣生發,萬物生意萌動的時節。職是之故,中國人才把作為二十四節氣之一的冬至當做一個節日來度過。
冬至作為一個節日,其所具有的意義,是很能代表中國節日的特色的。中國人的節日並不是隨意的施設,而是對天地本有的節度的一種揭示,是對天地之道的順應,同時有著對人的深刻關懷。遠的不說,我們都能理解和體會的是,冬至這天,北方人往往有喝羊湯或雞湯的習慣,雞羊都稟性溫熱,可以幫助陽氣的生發。這是中國人特有的過節方式。對節日的慶祝,即是對天地之道的順應,也是對人道的順應。試想,如果在冬至吃上幾塊西瓜,嚼上幾根冰棒,恐怕很多人都要生病了。中國人的節日,不僅是對身體之道的順應,同時也是對心靈的一種安頓。中秋是一年月亮最圓的時候,有道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天道的變換,也在向人們提醒著人事的變遷。中國人把中秋這天定為團圓的節日,是對另外一種天道自然的維護。四時變換,固然是天道自然之變換,而人倫親情又何嘗不是天地所命定。
中國人的節日並不是人的造作,而是對天道自然的順應,也是為了人事而作。這些節日時刻提醒著中國人,你們每一天的生活,都要順應天道自然,同時也要呵護人間的情義;它們也在提醒著人們,這其實是一回事情。中國節提醒著中國人,你們的生活是一種有意義的生活,你們生活在一個充滿生機的天地之間,你們生活在一個有著真情真義的人世之上;並在潛移默化中教會人怎樣去對待天地,怎樣去對待他人。不知不覺之間,天地不再是那麼地變幻不定,而是可以像父母般仰仗依賴,讓人安心,而人與人之間的溫情也開始在默默流淌。於是,過著天地自然賦予的節日的中國人,總是會有著他們對待節日的特有的鄭重,過節的方式裡面,固然有滿心的喜悅,抑或也有悲傷,但總也是會懷著對天道人事的虔敬。於是,中國人在中國節裡面,帶出了他們生活特有的安詳。
至此,我們對何謂中國節這樣一個問題,也就有了些許的理解和感受。中國節,正是那基於對人事製作,順應天道自然,使人在對天地的敬畏仰仗之中,過上一種有人的尊嚴的生活的節日,它使中國人在尊嚴與安詳中度日。它既是天地的節日,也是人的節日,是對超越者的敬畏,也是對人間真情的維護。它也在不斷地告訴我們,這其實是一回事情。愛你的父母親人,便是愛天地萬物,這中間不需要任何第三者的插足。敬重天地之節度,中間便有人道之尊嚴。
一百年來,中國人越來越忘卻了中國節的意義,也越來越遠離他賴以生活的天和地,越來越遠離了自己的內心,越來越疏遠了自己的親人。最近有人說,現在各種各樣洋節的充斥令人擔憂,尤其是今日舉國狂歡的耶誕節,於是有了類似於集體文化無意識的指責與申斥。同時,也有人發文聲稱表示不滿,認為指責者不夠寬容,又硬要將宗教徒的節日說成是普世之價值。
而我卻總是覺得,集體文化無意識這樣的思想產品,又哪裡不是洋貨,哪裡不是舶來品?何況,中國人所忘卻的,恐怕不僅是文化意識,更加是他們的內心與本性;不僅是節日的傳統,而更加是作為中國節的節日本身。他們更加忘記了,作為文化傳統的節日裡面,其實蘊含著作為節日本身的中國節。指責大眾過洋節的人或許並不明白,問題的根本不在於大眾過了洋節,而在於,中國節被忘卻之後,蘊藏著中國節的節日傳統被冷落之後,中國人過節這回事情已經變得不再可能。如果節日只是剩下了狂歡和放縱,而沒有了敬畏之情,節日的意義又在哪裡呢?而那些批判指責者不夠寬容的人或許也並沒有意識到,早已被中國節滋養起來的中國人,在忘卻與背離中國固有之節日以後,任何節日都不可能向他們敞顯了。他們更不知道,所謂的節日寬容,正是埋葬節日本身的野墳墓。洋節也或許可以去過。但我又想,一旦沉睡的中國人,有朝一日開始正兒八經地考慮如何過節的問題的時候,一旦他們重新過上了作為節日本身的中國節,那他所拾起的就不僅是文化傳統了,他們已然有了過真正節日以及過真正生活的底氣和能力。可是,到那時,他們還會那麼興致衝衝地去過各種各樣的洋節嗎?又或者,他還會去選擇過任何一種宗教節日嗎?
問題的根本並不在於我們過了什麼樣的節,而在於我們有沒有去過作為節日本身的中國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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