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
去年六月份開始的「修例風波」,曾經使香港一度陷入人人自危的「黑色恐怖」狀態。在這一段關鍵的時刻,有一位身材嬌小、面容笑容非常平靜的女性作家,她用手中的一支筆,寫下了一篇又一篇非常辛辣的文章,快準狠,使得暴徒聞風喪膽。而且,她竟然不畏懼暴徒的威脅、起底和恐嚇,將自己的名字都署上。而這位「小女子、大能量」的,就是今天來到我們節目現場的香港資深傳媒人、著名的專欄作家,屈穎妍。
在香港最危急的那段時間,你的文章真的好像一股清泉,使得大家看完之後覺得心中很舒服,因為你講出了大家的心聲。大家都知道你之前做過記者、做過編劇、又做過總編輯,之後是怎麼走到今天著名的專欄作家這條路的呢?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寫作創作的呢?
屈穎妍:
以前我一直都在「壹週刊」工作,一路由記者做到副總編輯。但是到了後期,因為我生了三個女兒,所以就離開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在家裡照顧女兒。之前我一直都是做媒體工作、寫文章,辭職照顧女兒之後,我就開始在報紙上寫專欄,一直都是寫親子和教育方面的問題,沒有想著牽涉到政治。雖然我以前是做新聞的,但是我覺得,既然已經離開了那個環境,並且我比較熟的就是帶孩子和教育,所以我就寫一些自己比較熟的內容。
到了「反國教」的時候,當年那幾個月是暑期,當時我帶著三個小朋友去旅行了,整個月不在香港,所以「反國教」的相關情況我完全不知道。不知道就更加不應該寫,所以我一個字都沒有寫過。
但是我回到香港之後,竟然收到「學民思潮」一些小孩的信,他們是學生,寄來一些恐嚇信。他們說,你作為一個親子作家,你說你自己關心香港的教育,竟然一句支持「反國教」的話都沒有。而且,那封信是恐嚇信,信紙是一張裸照,一個大概十幾歲的年輕人,全身赤裸,戴著一個面具,後面寫了很多恐嚇的字眼。當時我就覺得,香港教育到底出了什麼事呢?我只不過是不出聲、沉默,連沉默都要被恐嚇嗎?為什麼這個世界會這樣,連沉默的權利都沒有呢?所以那一刻開始,我就覺得自己要出聲了,就開始寫政治的內容。我就表態說,我是反對他們「反對國民教育」的,也將這封恐嚇信登了出來。我說,希望大家看一看,現在的年輕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由「反國教」開始,接著到非法「佔中」,再到去年的「黑暴」,一路都沒有停,我就變成了一個寫時評的作家,反而以前寫的親子和教育的內容就變少了。但我覺得,這是有些相連的,今時今日香港年輕人的問題,其實就是教育的問題。
金鈴:
我也非常理解,作為三個女兒的媽媽、作為一個家長,當初其實你是被動走到這條路、做出這個選擇。當你發覺整個時事已經不允許你不出聲了,因為不出聲的問題已經很嚴重了,你就走到前面。
但是大家都覺得,為什麼你每一次的觀點都可以句句好似「插到心口」、覺得終於有人幫我們出了這口氣呢?雖然是用一支筆,但是這支筆真的戰勝了江湖中很多的刀刀槍槍。這些每一次的觀點,你是怎麼想到的呢?
屈穎妍:
這是我以前那份工作的經驗了。因為我以前是做「壹週刊」的,週刊的特點就是一個禮拜出一次,。報紙、電視、電臺他們每天出,而我做一個禮拜一次的新聞,在時效性上就一定會輸。但其實就算是做週刊,你都可以有機會贏過報紙。每天報紙都報道完了,我們做雜誌,就找到一個角度是沒有人發現的,我想這個是常年的訓練,有了這個能力,也真的習慣了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後來我辭了這份工作之後,也是在浸會大學教新聞系,也都是教專題寫作。專題寫作其實有些類似這種,都是要找一個角度,並且思考怎麼去「發揚光大」,這件事剛好就是我的擅長。
在一場社會風波當中,大家見到排山倒海的許多文宣,你怎麼在這些文宣當中脫穎而出,有讓別人關注的點呢?我借用「一哥」鄧炳強的一句話,就是「時代選擇了我」。因為我有這個能力、又有這樣的經驗,可以做這件事情。如果這樣我都不做,就不知道誰可以做了。
金鈴:
真的是時代選擇了你。自從去年六月份的「修例風波」,我們都見到層出不窮地出現了很多意見領袖,有些用文字、有些用影像視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特色。之前你說過,你的擅長就是找一些特別的點,除了這一點,還有沒有一些你覺得和自己其他的意見領袖不一樣的地方呢?
屈穎妍:
我想這又是我以前的工作經驗,使得我有這個技巧,就是我會盡量嘗試將一些很復雜的東西簡化,使得所有人都明白。因為我覺得在香港,其實這些風波背後的一些問題,包括「修例風波」、或是之前「佔中」,其實後面是很復雜的東西。要將這些東西全部串在一起,使得普通市民都明白,這才會有作用。否則大半天都在說背景,別人都走掉了。我覺得就是四個字,童叟都明。
並且我覺得,很多故事是真實發生的故事,可以通過這些帶出你想說的點。因為我覺得,其實你說講背景、或是一些很詳細很深入的分析,很多人都能做到。但是,如果說的太深入,普通的市民未必能夠理解,也未必會有興趣聽,因為資訊太多了。所以我盡量用故事、用例子、或者用一些歷史,去說一個問題出來,使得大家有興趣去聽去看、去思考,我覺得這個很重要。
金鈴:
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使得大家都接受,才能夠有廣泛的傳播。但其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有很多篇文章都和支持警察有關,會不會是你自己有一些什麼經歷、或者是個人情感,使得你對警察的情感特別不一樣呢?並且你覺得自己的文章,會不會真的有機會改變了警察在這個社會的境況呢?
屈穎妍:
我也不敢這麼說的。但我覺得我和很多的普羅大眾、市民一樣,看到警察真的很辛苦。我想我都在他們身上學到了東西,就是要光明正大,要走出來、要面對。我一直覺得,今天的香港,很多人就是不敢去面對。
關於為什麼會和警察有淵源,很多人都覺得會不會是你的親戚朋友、家裡人做警察。其實我有一些表哥、表姐是警察,但是真的不是因為這個。其實我自己本身是很想做警察的,我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就是去考督察的。我就是那種性格,路見不平我就要出聲。
當年,我考了兩次都沒考上,這也是一個歷史問題。因為當年我是讀愛國學校出身的,當年受殖民統治的年代,我們這些學校的學生其實是沒辦法進入所有政府部門、尤其是紀律部隊的。當年我讀完書、大學畢業之後,其實我的身體也好,是沒有理由考不上警察的。那時候通常都是很容易考的,但是我都考不上,這真是因為背景的原因。現在有些香港人說懷念當年英國殖民統治的年代,但我就是其中一個在英國殖民統治年代遭到打壓的人。只不過是從一間愛國學校畢業,就導致所有的政府部門、所有的紀律部隊都進不去。所以我的警察朋友都說,還好你當年沒有考上,不然現在都沒人出來幫我們寫文章。
金鈴:
今年你也將自己所有的文章集結成一本書,叫做「一場集體催眠」。你說不單只是學生、不單只是暴徒,好像這整個社會都被「集體催眠」,你要做一個「獨醒人」。但其實做「獨醒人」是不夠的,你還要做一個喚醒大家的人,所以你用手中的一支筆寫了所有的文章。
但是這些文章出來之後,對你自己、你個人的生活,有沒有一些實實在在的影響呢?除了你之前已經說的,「反國教」的時候已經有一張全裸的恐嚇信了,我相信今時今日會更多。
屈穎妍:
那些「起底十部曲」,基本上我都已經受盡了。比如全家起底,將你全家的電話、身份證號碼、電話地址全部都登出來,還有電話騷擾,在街上又有人跟蹤、有人罵你。這些我們稱之為「起底全套服務」的,基本上都有了。
我一直都和很多朋友說,今時今日很多香港人很害怕這些,覺得一看到自己的電話地址或者身份證號碼在網上出現就很害怕,甚至一些子女的資料都被發到網上。我就和他們說,只要你過了這個關口,過了就行了。
金鈴:
那這個關口是什麼呢?
屈穎妍:
這個關口就是,你可能會很不舒服、很不開心,可能走到街上你會覺得很多人盯著你、想著你,但是原來你過了這個關口,過來就沒事了。
雖然我們在「黑暴」中見到很多非理性的事情,但我覺得大部分香港人始終都還是理性的。起碼我覺得我在這一年,從「黑暴」到現在,現在因為疫情戴口罩了,當時沒有疫情的時候,我從來不會戴口罩出門,也不會想著遮住自己。
金鈴:
你也不怕別人拍到你?
屈穎妍:
是的,我也不害怕別人拍我。我會搭地鐵、搭巴士,也會去街市買菜、去超級市場。就算現在疫情導致要戴著口罩,但是過去的一年裡我發現,大部分認出我的人,可能99%,都會走過來說「多謝你」,或者是說「我是你的粉絲,看了你的文章」。真的很少人、可能只有零點幾的部分會說一句粗口。其實他們講完了粗口也會即刻走,因為他們會害怕會心虛,他們只有一兩個人而已。他們會講粗口或者偷拍,但我也不是做了犯法的事情。比如我坐地鐵,他們拿著手機拍我,拍就拍了,由著他拍,我也沒做什麼事情。
金鈴:
因為你始終是站在公義正義的立場,所以你不怕這些牛鬼蛇神。
屈穎妍:
我一直都覺得我們光明磊落,為什麼要我們害怕他們呢。尤其是「黑暴」很厲害的時候,我有朋友都說,你不要出門,出門要戴口罩,但我覺得我是光明磊落的,為什麼要遮住我自己呢?應該是他們遮住他們自己。
金鈴:
這句話說起來很容易,但是做起來是很難的。我也和你經歷過同樣的心路歷程,其實我都很想走出來,或者很多關鍵時刻我都會發聲。你可以保護自己,你有做警察的那種內心強大,但是你怎麼去保護三個女兒呢?特別是最小的女兒,現在還是在讀中學,現在很多中學生也會出來,你怎麼確保他們在學校可以內心不受到傷害、沒有壓力,在朋輩之間不會因為媽媽那支筆,而受到不一樣的歧視呢?
屈穎妍:
我一直都覺得,當年我決定辭了工作、去照顧三個女兒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希望我能夠用身教去改變我的小朋友。我始終覺得,如果你真的每天和她們一起生活,有些東西她們真的會潛移默化吸收。
有些人會說,「你有三個女兒,你當然天天都在家洗她們的腦,他們當然不會黃」。但其實我是完全不做這件事的,你問我的女兒就知道,我在家裡很少說政治,因為我知道她們這個年紀、十幾歲,其實根本就沒有興趣去聽這些東西。甚至如果你很強硬地給她們洗腦,她們會知道的。反正我就是很簡單,只是開著新聞臺,我家裡整天就開著新聞臺。我和和我先生在家裡會討論新聞、討論時事,我們不會特地講給小朋友聽,說你看不要這樣之類的,千萬不要和小朋友這麼說。我們兩個聊的時候就會說,「有沒有搞錯、怎麼會搞成這樣」,她們就會吸收了、聽到了。
並且我剛才也說了,我們出門的時候遇到很多支持者,我也很感謝這些支持者,他們都有份幫忙做這個身教。因為每一次我和女兒出門的時候,真的撞到粉絲拍照、說多謝你這些,其實她們在旁邊都聽到看到。
金鈴:
都會很驕傲,媽媽是一位被大家讚頌的作家。
屈穎妍:
雖然她們都在網上被欺凌、被起底,會見到有人講粗口罵我的媽媽,或者是同學說「今天你媽媽又被人罵了」之類的,但是她們親身經歷就是見到,在街上很多人會多謝我、或者支持我,她們會就知道。所以我覺得有些事情是不需要你真的去「灌輸」,而是潛移默化的事情。
有時候比如我的小女兒,她是中學生,曾經有一次她學校裡拉「人鏈」,她放學回來也說,很煩今天拉「人鏈」。我也完全沒有說不要去、別理他們之類的,只是說你自己決定,結果她回來就告訴我,她從地鐵站一路出來到學校門口,就看到那些「人鏈」,從地鐵站開始就有人喊她過去,但她一路拒絕到學校門口。整條「人鏈」都見到她這樣,直到進到學校都沒有參與,就已經標簽了她是個「藍絲」。我也不會特別說你很厲害,但我就說,有沒有人會不和你玩。她說,這個星期都不用想都知道,不會有人和我一起吃飯了。果然那個禮拜,大家標簽了她是「藍絲」之後,那個星期就沒有人和她一起吃飯。我就問她,那你怎麼辦呢,她說「那我帶飯吧,你煮多些,這個星期我開始帶飯」。
金鈴:
所以她的內心都是足夠強大。作為一個媽媽,看到女兒這樣的表現和態度,自己可以獨立去面對,其實真是會很欣慰。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小朋友,真正需要的是一些這樣的教育,他自己去面對、處理一些問題,而不是媽媽教他你要「藍」或「黃」,他自己去判斷。當他是「藍」、要面對「黃」的大部分的時候,他怎麼去面對、他的心理如何適應,這個就是成長。
屈穎妍:
是的,我覺得她們一定要經歷的。我很多朋友都說,你去學校投訴,我說如果我介入,其實真的會影響她,由她自己去決定,這個才是重要的。
金鈴:
所以我覺得你真的很幸福,因為有三個這樣的女兒,也有先生的支持,使得你可以走在你想走的路上。我們都從你和子女和家庭的相處中學習到了很多東西,其實子女都是潛移默化的影響,但是這個過程中免不了這些事情,就好像你剛才說的,女兒可能要面對大家不和她玩。在學校有沒有真正發生過一些或者老師、或者朋輩對她不友好的事情呢?
屈穎妍:
其實比如剛才說的,一個星期沒有人和她吃飯,但一周之後我也問她,你的同學怎麼樣,她就說沒事了。因為年輕人真的很簡單,過了那個風潮之後,他們就不記得了。我的小女兒在學校是一個很搞笑的人,很受歡迎,他們忍不住一個星期沒有笑話,所以她自己就搞定了。
但是,也真的會遇到,比如她也會遇到一些老師的欺凌,老師真的會無緣無故罰她。有一次她和我過,有老師特別針對她,我就問過她一個問題,你需不需要我出面和老師講、或者和學校講,她就說不需要,她覺得如果我介入,可能會使得事情更加尷尬和復雜。我就說,但是老師會繼續嚇你的,她說沒關係,由著他去。
我覺得沒關係,人生就是這樣的,不一定會每一天都遇到好人,可能你會遇到一些壞人,你就要面對和接受,撐過去就沒事了,但你會變得更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