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布爾迪厄的《區分》在法語世界問世了。這本書的出版並非橫空出世:在此之前,布爾迪厄發表了《論攝影:一種中等品味的藝術》(1965)和《愛藝術:歐洲博物館及其觀眾》(1966)兩篇文章,可以視為《區分》的經驗調查基礎;在《藝術感知大綱》(1968)一文中布爾迪厄業已討論了藝術、審美問題,論述了他在接受潘諾夫斯基對哥特建築和經院哲學的關係啟發後,對藝術感知的文化社會學分析。當時他就堅持認為:象徵符號領域不能與社會實踐相割裂,否則會墮入文化神聖化的孤立主義。《區分》是對這一思想的發展和完善。
《區分》的作者:已故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他和英國的吉登斯、德國的哈貝馬斯,並稱當代歐洲社會學界的三傑。
區分的含義:區分社會各個階層的,不僅有經濟資本,更有文化資本,文化資本通過所謂的趣味表現出來,比經濟資本更加隱秘地左右著我們的社會地位。
一、區分是趣味的差別
案例:所謂的「鄙視鏈」並非互相攀比金錢的多少:都是二十多一杯的奶茶,為什麼很多人更願意去喝廣告有趣、品牌網紅的產品,這裡大家比拼的顯然不是什麼錢包誰的更鼓。另外,所謂看英劇的鄙視美劇,看美劇的鄙視看國產劇,難道是看英劇的比看國產劇的有錢,那就更不是了。這些的背後,還是所謂的「趣味」在作怪。
趣味的重要性:彰顯人類審美的活動對每個人來說都很重要。人之為人,與動物的區別,除了會使用工具,更在於我們有文化。文化也並不等同於認識多少字,懂得加減乘除,而是人類創造出以繪畫和音樂為代表的藝術,可以說,藝術是人類精神活動的最高象徵,是人類優於其他生物,富有「靈性」和「創造力」的象徵。
趣味不是純然的天性,而是被後天塑造出來的:在西方哲學傳統中,將審美能力推崇為人類靈性或天性,並且在哲學層面,這種靈性與天性不僅是天生的,而且公平地賦予每一個人。但是,布迪厄尖銳地指出,所謂的趣味與審美,跟階層,尤其是個人的家庭背景,密切相關。趣味,或者說審美能力,從來不是哲學家所認為的「無功利性」或者純粹靠個人天賦,而是被家庭與教育這些社會要素塑造出來的。
不同社會階層趣味差異的規律:
第一,社會階層越高,其審美趣味,就越重形式,而不是內容或功能。
案例:曾經網上流傳,怎麼做一道法式大餐,就是盤子越大越好,食物越小越好。也就是說,一桌子菜,不是用來吃的,而是用來看的。它們飽腹的功能不重要,重要的反而是它的造型、光彩這些形式上的東西。雖然是調侃,但這很形象地說明了布迪厄發現的規律。布迪厄解釋說,中下階層消費的是功能性,這就是為什麼普通人總是追求性價比,在審美中追求直接的感官愉快,而對上層來說,早已擺脫了物質層面的需求,因此以非功利的、延遲享樂為榮,甚至,有時候會刻意追求痛苦。這些所謂最高級的趣味,是「不談用處」的趣味。
第二、趣味有排他性。
布迪厄說,對一種趣味的欣賞一定要呈現出對其他趣味的厭惡,而且這種厭惡,通常表現得不需要理由也沒有理由。喜歡芭蕾舞的,基本上對廣場舞嗤之以鼻,聽古典音樂,貝多芬、巴赫的,不聽鳳凰傳奇。只有排他,才能顯出高低來。只有顯出高低,才起到了「區分」或者「區隔」的作用。
總結:
區分,就是拿趣味為標準,把各個社會階層分隔開來。趣味是有排他性的,而且各個階層確實表現出不同的審美趣味,社會階層越高,趣味越偏重形式,越抽象。
二、區分的形成
「趣味」的形成,主要依賴於家庭和學校教育,而家庭又比學校起著更重要的作用。
文化資本:布迪厄提出的文化資本,是一種綜合氣質。包括教育水平、非正式人際交往中的技巧、生活習慣、為人處世的態度、語言風格等方面。文化資本對趣味的塑造至關重要。要獲取這個文化資本,布迪厄認為,就要依賴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
學校教育:最廣泛的文化資本生產地。
布迪厄對教育系統的定義非常特別,他不把學校看成是學習知識或為社會培養人才的機構,而是把教育系統和它發放的文憑證書,看成控制文化資本生產流通的重要國家機器。在他看來,教育過程實際上是一個社會控制過程,只不過它是間接的、自願的過程,而不是直接的、強制的過程。
我們在學校裡習得的所有知識,布迪厄稱為「合法知識」,是人類文明的濃縮與總結。簡單來說,有文理學科、音樂、繪畫等等文化知識,還有為人處世,分辨是非善惡的理論。此外,從小學到大學的遞進機制,以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保證了整體修養的高低,從概率上來說,學歷越高,整體修養越高。一張重點大學的文憑,本身只說明你修習了某些課程並獲得了一個學位,但是在社會上,這張文憑所能提供的信息遠遠超過這些,甚至能幫你向銀行貸到更多的錢。這就是文化資本向經濟資本的轉化。
家庭教育:慣習的力量
如果文化資本只是通過學校教育獲得,那麼獲得同等學歷的人在趣味上就會非常相似,然而事實絕非如此。這是因為,文化資本還有著另一個更為重要的來源,這就是家庭教育。這裡,我們要介紹布迪厄另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慣習,英文是habitus。也就是把中文的「習慣」兩個字倒過來。慣習被定義為一個持久的稟性系統,在潛意識上左右我們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之所以不用習慣這個詞來翻譯,是需要突出慣習形成所投入的時間之長,如果要改變它,困難非常大。慣習可以是非常細小的行為方式,也就是布迪厄所說的「最微不足道的身體技巧」,例如說話的手勢或走路的姿勢,甚至擤鼻涕的方式,吃飯或說話的嘴型。同樣的,慣習也可以是非常抽象的思維方式。就拿消費觀念來說吧。
慣習是一種已經內化的生活方式,這一過程需要個體有意無意地模仿和學習。這需要大量時間的投入,而且別人替不了,必須由習得者身體力行。那麼,家庭自然成為慣習形成最重要的場所。
兩種教育的評價:對這兩個路徑不同的文化資本,社會有著非常不同的評價。通過家庭教育所謂「薰陶」而來的,被看作是「天賦」和「單純愉悅」,而通過學校教育獲得的,往往被稱為書呆子和賣弄學問。布迪厄指出,這是在家庭教育方面佔有優勢的階層,為了鞏固他們的地位而設置的障眼法。家庭教育造成的慣習,通常要投入更多的金錢、時間與精力。
案例:學習馬術屬於典型的家庭教育,馬術需要的場地建設,還有馬匹豢養,都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錢,不具備學校教育大規模操作的可能;而且學馬術的家庭,會把孩子一小就送去訓練,這個周期,文憑學校或者培訓班也趕不上來。
家庭教育對文化資本的影響之深:出生於上流社會的人,即便沒有通過學校教育獲得文化資本,也能夠把家庭形成的慣習,把與生俱來的經濟和社會資本輕易地轉變成文化資本。而相反地,出生於中產階層或者民眾階層的人,即便通過學校教育獲得了一定的文化資本,卻由於自身所處階層的慣習,阻礙了獲得更多文化資本的可能。
小鎮做題家:不僅如此,學校教育帶來的文化資本,還存在嚴重的貶值問題。曾經有個網絡熱門詞彙叫做「小鎮做題家」,指的是來自農村或三四線城鎮地區的學生,依靠題海戰術考進一流高校,但上大學後往往並不突出,畢業後甚至面臨「畢業即失業」風險。小鎮做題家是一個群體心酸的自嘲,這群人的遭遇,在某種程度上就反映了社會階層逐漸固化後,學校教育提供的文化資本貶值的趨勢。
總結:區分的形成主要依賴於文化資本,文化資本的積累主要依靠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在這兩者之中,家庭教育促成的慣習,對人的舉止和思維影響巨大,對文化資本的生產和積累有決定性的意義。
三、區分的存在對我們這個社會的意義:
第一、沒有任何一種趣味值得神聖化,趣味的區分,不過是各階層的人文化資本不同,進而審美趣味不同罷了。
舉個例子,在布迪厄的時代,教授和大商人屬於社會的上層,教授是文化資本最多而經濟資本最少的,大商人則更好相反。所以,在審美上,教授體現出一種「苦行」特色,例如,選擇爬山、遠足等在經濟上最節省,但是在文化上最有解釋力的運動,對商人所愛好的高爾夫、度假酒店則嗤之以鼻。
第二、趣味高低的區分,不過就是把上層身上最常見的屬性,與下層身上最常見的屬性分成等級,並使兩者互相對立。我們都知道,中國古代以白為美,形容男女都是面若敷粉,膚若凝脂,為什麼以白為美?因為統治階層不用勞動、沒有日曬雨淋,膚色自然就偏白皙。而今天,小麥色的皮膚才被認為是美的。為什麼呢?在忙碌的現代社會,大部分人都在室內工作了,正常情況下,皮膚都會偏白。然而,有錢有閒的階層可以經常度假並運動,這樣經過適度暴露的皮膚就是小麥色。
無視別人的攻擊:人們就會自覺不自覺地,拿出審美標準,彰顯自己,攻擊他人。舉個例子,在現代審美中,肥胖被認為是底層的象徵,進一步地,被認為是缺乏自律的表現,上升到對個人品質的攻擊。
在布迪厄時代的法國,有一項調查發現,那些容易讓人長胖的食物,比如土豆、菜豆、肥肉這些,社會等級高的人不怎麼吃。而脂肪少、清淡而且不增肥的食物,如牛肉,小牛肉,羊肉,還有新鮮水果和蔬菜,在社會高層的食譜上佔了很大比重。
下層人民多吃土豆、豬肉等,在於他們需要充沛的體力進行勞動,這些食物又是最符合他們經濟能力的,只是這些食物附帶的效果就是容易發胖。這就是經濟上的不平等,被非常隱秘地轉化成了審美上的不平等,不僅窮,而且醜。作為一個社會學家,布迪厄揭露這一點,當然不是為了認同這種邏輯,而是著力指出這種邏輯背後的不公平,大眾階層沒有任何理由為自己的身材感到自卑,覺得是「醜」。
第三、在文化資本的視野下,社會階層的流動遠比人們想像中的困難。
難以跨越的場域:場域,對應的英文單詞是field。如果用最通俗的話來表達場域這個概念的內涵,就是基於某種職業或領域的社會圈子,比如藝術場域、法律場域、科學場域、政治場域、教育場域。
每個場域都形成自己的市場,並且會給予這個圈子裡邊生產的產品最高價值。例如,教育場域給予文憑最高價值,但是在學校之外的場域,例如上流社會的沙龍或晚餐會,或者面試、會議這類職業生活的機會,文憑價值就不是最高的了,取而代之的,是言談舉止和社會關係,你要是在這裡拿文憑說事,那就會被人白眼,說你「書生氣」。
文化資本流通原則:文化資本的流通,不像經濟市場那樣。經濟市場是建立在統一的交換手段上,貨幣是打通一切的流通手段。賣西瓜賺的錢,買手機電腦,甚至去看話劇歌劇,都沒問題。文化資本就不一樣了,不同職業圈子的資本,出了圈子不是沒人認,就是大大貶值。這導致一個結果,就是社會階層的流動變得異常困難。
階層內部的橫向流動:如果要實現階層內部的橫向流動,例如從一個教授變為商人,同樣是社會上層,結果卻要大費周折。首先,這個教授要在一個新的場域積累資本,他原來的理解力,審美趣味,商人們最多就是給點禮貌性的讚揚。商場上的人脈,話術,打交道的方式,你要是學不會,你永遠沒有進圈子的可能。這些都是漫長積累出來的東西。很難想像一個成名的教授,能迅速補齊商人圈子的這些慣習,還能遊刃有餘。因此,橫向流動也不是輕易能實現的,如此我們便能理解,做生意的教授是非常罕見的。
縱向的、特別是向上的社會流動:在這個問題上,布迪厄給予中產階層最多的關注,因為中產是最努力不讓自己滑入民眾階級,同時最奮力想要躋身上流的。為了實現向上的階層流動,中產首先要保證自己資本總量的上升,說白了,除了努力賺錢,還要努力擴展人際關係和努力提高文化資本,然而一夜暴富的可能性極小,很多人因此寄希望於提高文化資本來拓展人際關係,因此,中產階層努力活成一個全方位「體面」的人,給孩子最好的教育,自己也要吃好穿好,保持身材,更要時時刻刻舉止得體,最忌諱跟不上潮流或者沒有品味。
慣習上的失利:這種種努力在品味與趣味的遊戲中最終顯得吃力不討好,因為布迪厄指出,真正的熟悉表現為疏遠和隨意,只有上層的人敢於說不喜歡梵谷,抽象派無聊,中產階級總是過分嚴肅地對待文化,在這種嚴肅的態度中,暴露出他們被「文化」統治,而不是他們在享受或創造文化。大部分中產階級意識到自己無法實現階層跨越,轉而將目光投向下一代,特別是在孩子的教育上一擲千金。
學校無法彌補慣習:學校教育只提供很小一部分的文化資本,在一個階層逐漸固化的社會,由家庭提供的文化資本正佔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即便是花了很多錢給孩子培養鋼琴、舞蹈等種種特長,仍舊無法改變潛藏在慣習中的言行舉止和思維方式。
總結:布迪厄通過區分的研究,告訴我們,文化資本具備流通性,有類似經濟資本的地方,它可以互換,可以積累,還可以升值貶值,所以沒有任何一種趣味值得神聖化,趣味背後都是特定的階層利益的鬥爭。但是,文化資本又有與經濟資本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它的流通一般只在特定的圈子裡完成,更換圈子,就要重新積累。這讓社會階層流通,無論是橫向的還是縱向的,都變得相當困難。
《區分》這本書回應的對象:它的副標題是「判斷力的社會批判」,有哲學背景的朋友,可能很快意識到這是回應康德著名的《判斷力批判》。沒錯,前面我們說過,在西方的哲學傳統中,認為判斷力或者審美能力是純粹而無功利的,是人類靈性的表現,而布迪厄通過在判斷力批判中加入「社會」二字,解釋了這種所謂無功利背後的階層因素或者不平等因素。
「趣味的區隔顯示出行為人在社會空間中的不同位置。無論聽音樂、欣賞繪畫、閱讀經典這些高雅趣味,或者日常生活中的飲食偏好、衣著打扮,從中都可以看出趣味的等級劃分與社會等級區隔之間的對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