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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美洲的白銀
我對阿根廷最早的印象是1994年的世界盃足球賽,那年夏天馬拉度納在比賽中被查出服用麻黃鹼,然後遭到國際足聯禁賽,永遠告別了世界盃的賽場。
那時我剛滿十八歲,第一次看世界盃。當時我父母出差不在家,姐姐又在很遠的一個學校寄讀,我家就成了小夥伴們的天堂。白天我們在學校上課,放學就到我家做飯看球賽,晚上睡得滿地都是。小屁孩們湊在一起,除了胡鬧就沒有別的主題,整個夏天惹得四鄰不安雞飛狗跳。
我們當時是這麼看世界盃的,哪個球隊的球衣好看,球員的頭髮最長,我就喜歡哪個球隊。所以整整一個月的比賽,我只記住了羅伯特·巴喬傷心的小辮子,和飄著長發的巴蒂斯圖塔。
巴蒂斯圖塔
羅伯特·巴喬
阿根廷隊是標準的南美洲足球,就是永遠把希望寄托在一個英雄身上,所以去年世界盃梅西慌得一比。1994年的夏天這個使命屬於巴蒂斯圖塔,馬拉度納禁賽後,阿根廷的希望就全在他身上了。巴蒂斯圖塔披著他的金色長髮奔跑在球場上,悲情的南美英雄故事都出奇的相似,最終阿根廷隊連八強都沒進去。
巴蒂斯圖塔他們那一代的阿根廷球員是這樣的:某年國家隊教練召集隊員集訓世界盃,但條件是必須剪掉長發,然後很多球員就放棄國家隊了。我當然會愛上這樣的球隊,他們對於我來說,就等同於搖滾樂隊。如我這般長情的西北人,從那年直到2018年的每屆世界盃,都只支持阿根廷球隊。
2018年12月8日,我和老狼到達了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到阿根廷後,我路過賣足球紀念品的店,都會進去看看,想買一個關於巴蒂斯圖塔的紀念品。可是居然一個都沒有見到,整個世界都剪掉長發了,只有各式各樣憂鬱的梅西。
阿根廷西班牙語的意思是「白銀」,和我甘肅的故鄉白銀一樣,都是開拓者淘過金的地方。十五世紀哥倫布發現南美洲後,來自義大利西班牙等國的移民和本土印加人,一起創造了阿根廷這個國家。而阿根廷也一直保持著新大陸的開放性,二戰結束後,阿根廷還接受了數十萬逃亡的德國人。直到前年,還有一個128歲的德國老頭,在阿根廷宣稱他就是隱姓埋名的希特勒。當然,他的妻子最後說,他有老年痴呆症。
布宜諾斯艾利斯 街頭
節目組給我們請了一位導遊,是個性格很好的臺灣姑娘,名叫安娜。她家人是七十年代來的阿根廷,當時正值臺灣人移民南美洲的高潮,她們家和十五萬臺灣人留在了阿根廷。她給我們說阿根廷經濟不太景氣,美元的匯率每天都在變,貧富差距導致治安也不太好。
建議我們不要隨身攜帶貴重物品,錢包裡裝10美金,萬一遇到毛賊就給他們。南美洲的毛賊據說心態都很好,得到10美金就會說再見,如果需要還會幫你指路。聽到這些,深謀遠慮的狼哥就打聽起了西班牙單詞。
同行的還有節目組的兩位攝影師,一位來自上海,另一位是雲南大理人。他們的工作是用攝像機監視我們臥室外的一舉一動,狼哥臨走時跟我說應對攝影這事兒的準則就是:不表演,也不克制。我就欣賞老英雄這氣質,到酒店稍作休息後,我們就和攝影界的新朋友們,一起出發去吃牛肉了。
阿根廷的北部是潘帕斯草原,號稱南美糧倉,高喬人在那裡養著著名的安格斯黑牛。高喬人是早期殖民南美的西班牙人和印加原住民結合而成的混血民族,是馳騁在阿根廷的牛仔。達爾文1832年隨英國船「比格爾號」環遊世界,在阿根廷待了很長時間,他在遊記裡這樣描寫高喬人:
「高喬人都長得高大英俊,長長的黑色捲髮垂在後背上,臉上掛著傲慢浪蕩的表情。他們身穿色彩豔麗的衣服,靴子上的馬刺叮噹作響,佩刀像短劍一樣別在腰間。高喬人禮貌得有些過分,每次喝酒前都要先請你品嘗。但是當他們溫文爾雅地向你鞠躬的時候,你總會覺得只要時機一到,他們就會抬手割斷你的喉嚨。」
插畫 高喬人
阿根廷人很以自己的黑牛自豪。一百年前,當我們還在大清光緒年間彷徨的時候,阿根廷已經靠著出口高喬人的黑牛,躋身世界八大經濟強國了。阿根廷號稱全民每人年消費牛肉達到100公斤,而且他們幾乎不吃隔夜的牛肉,每天凌晨近萬頭牛送抵布宜諾斯艾利斯,中午之前新鮮的牛肉已經送進了市民的廚房裡。
我們從零下十幾度的北京,突然到了南美洲夏日的露天餐廳,心情當然是無比遊客。牛排果然名不虛傳的好吃,兩天的長途旅行大家都餓壞了,一通狼吞虎咽。餐後正琢磨著怎麼在異國餐廳裡挽回一下中華男性的優雅,我們租車的司機直接就給我們換臺了。
布宜諾斯艾利斯 餐廳
那位司機先生個子不高,是個身體結實感覺可靠的阿根廷人。他拿著一份報紙站在我們旁邊,眼睛看著別處幾乎不動嘴唇地說:你們已經被人盯上了,把手機背包和攝影器材都收好。我環顧四周,明明是探戈之城的朗朗乾坤,往來都是濃眉大眼的體面市民,哪有個像毛賊的。隔了一會兒他從車上打來電話,說已經報警,讓我們趕快結帳去餐廳門口,他立刻來接我們離開。
這個電話之後,畫面就變成了美劇《毒梟》裡的鏡頭,小時候在白銀街頭打架時那熟悉的心率開始跳了起來。上車後導遊告訴我們,他從餐廳回到車上後,有個騎單車的小夥子停在車窗外跟他說:你是一個叛徒,你將會受到懲罰……
我至今也還是懷疑那位司機先生是不是警匪片看多了,看我們帶著攝像機就自己導了一場戲。但就在我們來阿根廷的前兩天,海豐的五條人樂隊去巴西參加音樂節,落地兩小時一個成員的手機就被搶了。
這就是南美洲,水手和冒險家創造的樂園。它的激情和美好總伴隨著來自邊緣的刺激,而這些也造就著那片大陸的魔幻氣質,只有愚蠢的人才會要求美裡只有美。
布宜諾斯艾利斯 街頭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原文是「Buenos Aires」,西班牙語的意思是:好空氣。它緊鄰大西洋,在世界上最寬的河流拉普拉多河南岸。我們到達的當天,正好是南美洲足球解放者杯決賽的日子,博卡隊vs河床隊。很另類的是,阿根廷國內兩支隊的決賽,卻是在西班牙巴塞隆納的球場舉行。因為在上一場比賽後,博卡隊和河床隊的球迷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打出手,被阿根廷足協處罰,決賽不準在阿根廷境內舉辦。
博卡隊與河床隊是歷史悠久的死對頭,他們的關係好比一個學校裡窮孩子和富孩子。博卡隊來自著名的博卡區,馬拉度納就出生在那裡,他最後的職業生涯就留在了博卡隊。我1994年的男神巴蒂斯圖塔也是博卡隊的,並曾率隊贏過阿根廷的冠軍。博卡區雖然不富裕,但卻是鼎鼎大名的足球社區,幾乎每條街都有一個球場,隔幾條街就是足球訓練中心,房子也都是博卡隊球衣的黃藍色。
博卡區
安娜勸我們不要在博卡區停留太久,因為決賽博卡隊贏了球迷會上街慶祝,輸了他們也會上街發洩,不論是喜是悲都很很有可能失控。她的擔心是多餘的,我們雖然是唯恐天下不亂,但畢竟也是肉長的。
漫長旅途的疲憊催促著我們,球賽還沒開始就回酒店歇著了。我和狼哥住隔壁房間,我倆在走廊裡互道晚安的時候,已經將近五十個小時沒離開過彼此的視線了。
我倒時差的方式比較簡單粗暴,不論多困我都會撐到天黑再睡,這樣就能更快進入當地的作息時間。我打開電視機,聽著裡面轉播的球賽,在屋子裡喝茶熬時間。
那場球賽最終以博卡隊失利而結束,電視裡每個臺都傳出幾十倍速,沒有喘息氣口的疾速西班牙語。區別就是,有的臺是傷心疾速,有的臺是狂歡疾速。數萬河床隊的球迷湧入市中心開始狂歡,而博卡區也擠滿了傷心的人們,警察神經緊繃地夾在他們中間。
這個城市又要迎來一個不眠夜了,可它的悲喜與我無關,我只是個在熬時差的亞洲遊客。就在我伴隨著疾速西班牙語昏昏欲睡的時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我關掉電視站在陽臺上,夏日的黃昏配著小雨,清澈的空氣撲面而來,怪不得這個城市名叫好空氣。雨沒下多久就慢慢停了,整個城市變得特別清淨,天邊出現了大片的火燒雲。
遠在地球另一面的雲南,到了夏天也常下雨,也常有火燒雲。這些年夏日的傍晚,我都經常去附近大學的操場看雲。沒有哪種美可以和大自然相比,它的壯麗和遼闊,能讓人的那些破事兒變得無比渺小。
南半球大西洋的岸邊,我在遙遠的夕陽下面,旅途的疲憊好像都沒了,覺得自己空空蕩蕩的。望著遠處城市的天際線,布宜諾斯艾利斯就在眼前,它比我想像的更美,也更複雜。
在我旁邊的陽臺上,一個熟悉的身影也沉浸在壯麗晚霞中。他就是我們熟悉的狼哥,還捨不得睡覺的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