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麥之所以成為德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人物有兩點原因。
他多次對其他國家取得了領導權,在德國人中也是唯一能代表革命的保守黨人的典型。他忠於國王,而和他類似的人,如施泰因公爵,就從來沒有向自己的主人臣服過。
俾斯麥的堂堂儀表和舉止風度,確實使國王對這位知識分子下臣深信不疑。一位經驗豐富忠心耿耿的老臣,稱臣26年,同時又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才幹,這可能完全是因為俾斯麥在性格上還具有第二個特點。這在德國政治家中是獨一無二的。
俾斯麥思路敏捷,機智善變,他的才智被詩人梅裡美譽為外交界的洪堡,而且「遠比這個德國人更為才華橫溢」。左拉在羅浮宮中詳細端詳俾斯麥的舉止後說他「像一位詼諧的巨人在和少數來賓侃侃而談」。德國人的深沉和高盧人的氣質在俾斯麥身上恰好都有,這是他的獨特之處。
在這個意義上,在他身上表現出來的特點儘管和路德、胡登、腓特烈大帝不盡相同,但他是將國家和思想精神融為一體的少數範例之一。
在他血統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國家與精神這兩種傾向。俾斯麥繼承了容克地主家族的遺風—沉默寡言,喜愛打獵、美酒、金錢,粗暴。與洪堡家族一樣,俾斯麥家族幾個世紀以來也沒有出過一個重要人物。他母親是中產階級,出生於一個誕生過法學家和歷史學家的名門望族。他繼承母親的品德,成為一個有思想、有教養和機智敏捷的人,並且是一個野心勃勃、渴望權力的人。他對母親的憎恨,表明了容克式的不滿,因為他希望自己的天分來源於貴族家庭。他這種蘊藏在內心深處的思想,能和路德痛恨自己的母親相比擬。俾斯麥對母親的痛恨只表現在思想上,而不是行動上。他母親一度受「七月革命」的影響,從俾斯麥那裡奪走了祖先的一幅肖像,以使他擺脫貴族的傲慢習氣。這兩種傾向相互矛盾,使得俾斯麥的性格過於神經質。俾斯麥勇敢善戰,在晚年還接受過決鬥。不過他又易於意志消沉,憂鬱寡歡。與此同時,他長期患有疑心病,當他煩躁惱怒時,會不斷大聲喊叫,打碎瓶瓶罐罐。他是戶外運動的愛好者,喜愛在古老的櫟木和高大的松木林旁隱居。他是一位強有力的人,喜愛暴風雨、大海和冒險的狩獵活動。雖然他討厭筆墨工作,確實懶散,不過他還是始終做好自己日常分內的工作。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獨裁者,越到晚年越是專橫傲慢,不過他也不得不順從喜怒無常的國王。有時,他也確實能做到和別人事前商量,諒解別人的毛病。他私下將國王比作自己的坐騎,必須靠踢馬刺驅使它疾馳。他逐漸習慣於擁有權力,甚至到75歲時也不願放棄。俾斯麥在青年和老年時都不是一個好的基督徒,而是一個忠實的條頓異教徒。但是他能控制自己的內心鬥爭,在他一生中,只有當他處境危急或是需要信誓旦旦博得一個女人歡心時,才是一個篤信的基督徒。實際上,這和路德被帶到修道院宣誓皈依舊教後,又宣稱是被迫的情況很相似。俾斯麥除對自己的妻子和愛犬以外,毫無獻身精神。他既不對被壓迫者,也不對自己的朋友浪費感情,就是對自己的子女,除希望統治他們以外,也沒有什麼熱情。而與此同時,他的公共生活也是非常嚴格和令人生畏的。他這個人決不寬宏大量,這使他看來完全不像一個基督徒。不過他需要裝成一個基督徒,因為他鍾情的女友是非常虔誠的教徒,俾斯麥如果堅持異教徒的立場不「皈依」,那麼和他女友的關係就不可能得到進展。後來,他公開宣稱的理由卻是為了消除心理障礙,可以為任何人效勞。因為在俾斯麥看來,他為之效忠的「霍亨索倫王室也不過是來自施瓦本家族,這個家族並不比俾斯麥家族古老多少」。事實上,如果只是出於對那位警惕性頗高的妻子的鐘愛,有時他自己也認為自己已皈依了。俾斯麥在他各個生活階段始終有著通常德國人性格中缺乏的那種內在安全感。德國人一則是想像力豐富,二則是精力充沛,這兩者又往往相互矛盾,相互抵消。俾斯麥有點和倫勃朗相似,他在天資、成就和造詣的沉重負擔下,很可能夭折。霍亨斯陶芬、腓特烈和查理五世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無須聽命於任何人,生活在一種統治者特有的安全感之中。華倫斯坦則生活在世俗的世界,他完全靠自己築起了反帝王堡壘,以鞏固自我安全感。路德在這一點上完全失敗了,腓特烈大帝猶豫不決,一生中險境叢生。歌德和席勒,雖然他們兩人的內心世界截然不同,但對自己有著充分的信心。俾斯麥在德國執政近30年,權力之大,很難有人可以與之相比。不過,俾斯麥麵對的不是一個人,也不僅是一國的事務,不如說他是今天的墨索裡尼:他面對的是一批擁護君主制度的人民和隨時可以罷黜他而不會損及自己毫毛的國王。但俾斯麥既無軍隊,也沒有政黨作為他的後盾。俾斯麥的內心安全感完全來自他自己的機智和聰慧。雖然他周圍有上百名著名作家,而且這些人都是他的下屬,但是關於俾斯麥的風度,德國文學最多只能寫下實際情況的一半。在德國沒有一個人能與俾斯麥的作為相比,其中包括路德、腓特烈和洪堡兄弟。假如儀表和風度能揭示一個人的性格的話,那麼俾斯麥的儀表和風度能駁倒世界流傳的一切關於他的傳說。他既不愛自由也不喜歡別人強加在他身上的戰爭,因為這兩者都可能成為他走上統治者道路的絆腳石,他愛的只是他自己發動並且能戰勝對手的戰爭,他愛的只是擺脫異族桎梏而取得的自由。他大部分的成功歸功於對人的了解和善於運籌帷幄。他是德國人中真正具有拉丁人的洞察力和機智敏捷的政治家。他的舉止完全不像普魯士人那樣粗暴,但有時他也藉助於普魯士人的粗暴。他最大的樂趣是在巨大的政治棋盤上取勝,而他採取的手段之一就是戰爭。不過,俾斯麥並不是鐵血首相,他是一位有著高尚情操和鋼鐵意志的人。
他的內心世界傾向於歌德和貝多芬,他還是一位偉大的莎士比亞和席勒專家。他雖才華橫溢,憤世嫉俗,且善於分析,但他更是一個容易動感情的人。他比拿破崙更易於動感情和大發雷霆。這是俾斯麥承襲了德國人和容克地主個性的一面。
容克地主這個階層長期過著貧乏無聊的莊園生活,俾斯麥祖先的內心世界多少受到這種影響。奇怪的是俾斯麥的感情生活受其父親的影響,而他對權力如饑似渴的追求則受其雄心勃勃的母親的影響。在這個問題上,也有人持相反的看法。
無論如何,在俾斯麥身上,不是德國人的性格,而是那種敢於冒險的性格促使他獲得功績。他說過:「音樂總是喚起我心中兩種截然不同的渴望,一是戰爭,另一則是田園般的寧靜。」這位拜倫式的騎士整個無法無天的青年時代都是在打獵、香檳美酒、熱戀訂婚和債務逼身中度過的,這一切表明了他追逐目標的雙重性。即使到了晚年,儘管政務繁忙,他還要用上幾個小時,在大自然中度過。這些留戀於隱居的生活表現是德國人個性在俾斯麥身上的體現。隨著他權力的不斷增加,他的疑心以及自我中心的傾向也在不斷發展。俾斯麥從來不能容忍他周圍的人腐化墮落,他本人更不會親自去幹這些事。不過,他曾企圖欺騙收稅官,用國家的饋贈為自己購置莊園,他甚至為打勝仗而接受額外津貼,這在當時是英國人的習慣做法,在俾斯麥以前還沒有一個普魯士人這樣做過。與此同時,他給下屬極低微的工資。俾斯麥是個頗有心機的人,他的致富之道是將錢財交給普魯士一個非常聰明的猶太人管理,允許這個猶太人投資,自行買賣。這個猶太人是銀行家,他了解不少秘密,輕而易舉地使自己的主人富裕起來,而他自己也跟著富裕起來。當時的獨裁者大多是自己或由自己的親信管帳,可以想像這些人道德敗壞到什麼地步。俾斯麥在青年時代傾向於建立共和國,但是他的家庭和傳統,特別是他自己的內心世界,又使他放棄這個想法。他認為,德國人還沒有成熟,建立共和國為時過早。他的這個觀點,再加上他的年紀,就構成了他在爭奪權力的最後決鬥中不敢向人民發出呼籲的原因。他深知,德國人看不慣驅逐國王一事,他們期待的只是國王自願逃亡。俾斯麥易於動怒,這一點使他有別於梅特涅和哈登堡,但他又易於轉怒為喜,這一點又使他不同於施泰因。所有這一切都使俾斯麥得以成為一位強有力的政治家,他喜愛用「真實的政治」這個措辭,事實上即使省去「真實的」這幾個字,也不會改變它真正的含義。俾斯麥從未說過現今經常引用的「強權勝於真理」這句話。不過,他確實接受包含這種意思的既成事實。出於他的階級感情和他對人民的敵意,他不會願意生活在今天這樣沒有法治的德國。在俾斯麥玩弄政治權術,仇恨他人以及追逐權力的背後,人們可以看出德國人浮士德式的思想在他身上的影響。在他已近暮年時,曾給姐妹寫下這樣一段話:「我目前擔任的職務,使我難以悠閒自在,這種心情是我過去從未有過的。一個人不應該不停地驅使自己前進,寄希望於獲得更好的地位。」這就是他熱愛貝多芬、不喜歡莫扎特的原因。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他說過,他寧願告老還鄉,帶上幾本歌德的著作,在一個沙漠孤島上隱居。本文由新經典文化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