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省作家協會主管 【貴州作家·微刊】以展示貴州作家創作成果、關注文學新人、多視角反映貴州文學生態為己任。每周一、三、五更新 NO·597
貴州作家·百花園地
周六下午,和區作協幾名會員約好去看望生病剛出院後在家休養的區作協主席徐柏林。
我輕車熟路地按響了尖山小區19棟1單元2—2號的門鈴。陰暗的光線中,一隻枯槁的手摸索著推開了沉重的防盜鐵門。
屋內濃厚的異味撲面而來,地面溼滑,仿佛粘了一層膠。屋子中央的方形取暖爐上,一個滿身汙垢的不鏽鋼盆佔了大半個爐面,裡面裝著菸頭、煙紙、菸灰和其它垃圾。
一群蒼蠅吚吚嗚嗚,圍著這個大型「菸灰缸」盤旋。旁邊,擺著兩個一次性餐盒,裡面裝著殘餘飯菜。破舊的沙發布墊上染滿斑漬,靠窗的案桌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上面雜亂地堆放著筆墨紙硯和揉成團的宣紙。
電視機旁邊,一架老式鋼琴在這樣的環境裡顯得格格不入。還有四面牆上掛著的落款為主人名字的字幅,頓時讓人心生哀涼。
此時的徐柏林面色烏青,骨瘦如柴。他遲鈍地打量著來客,一支手臂垂著,另一支手臂費力地尋找著支撐點。
2013年我經朋友介紹,進入了區作家協會,進入了一支我臆想中聚集了文人雅士的隊伍。起初,我是為擁有這個身份而自豪的。直到發現網上搜不出這個協會的名稱,直到領一次稿費不夠我支付來回的計程車費;直到跟這支隊伍的領軍人徐柏林——一個舉世無雙的大怪物相處,讓人體味了各種滋味......
徐柏林身高約160,地中海髮型,鼻梁上架著一副深度眼鏡,長期穿深色裝,走路大步流星,手臂揮動,如一隻詭異的大蝙蝠。
徐柏林曾任貴陽市白雲區第一、二屆文聯主席,系中國民間藝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協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書法家協會會員、《白雲文學》主編。
他的一生,發表過文學作品500餘萬字,編輯文學作品數千萬字。公開出版長篇小說《山鬼》,短篇小說集《大山風流》《白雲深處》,散文集《柏林散文》《XBL發現第二顆太陽》《滂沱時分》《一樹春風千萬枝》,報告文學《自古英雄出少年》等。其中,他的散文作品《走進烏衣巷》《早謝的櫻花》被收入中國散文大系並評為中國當代最佳散文。
他的各類文學作品,曾獲全國、全省、全市文學創作大賽獎近百次。其書法作品崛拗古樸、書卷氣濃,自為風格。
只要看過徐柏林寫過的書,會發現數百萬文字中竟沒有一個「不」字。有關這個字的意思,皆被「無」字或「莫」字代替。他在編輯會員來稿時,會將文章中所有「不」字趕盡殺絕,不留餘地。寫散文或小說的作者尚可忍受,可對部分寫古詩詞的作者來說,換掉一個字,意境全非。然而,反對終究無效,這種做法在會員中一度引起了公憤。
初識徐柏林時,我碰了兩次壁。第一天見到他,我出於禮貌而尊稱他為「老人家」,他卻回敬我說他沒有老不中用。
首次與他同席,被他的飯量驚呆。他說白雲區的文化要靠他來支撐,他從未浪費國家一粒糧食。
徐柏林常年獨居,白天睡覺,晚上寫書,每次組織會員活動,他總要比別人至少遲到半小時。沒耐心的會員帶著抱怨撤退,脾氣好的留下來繼續等。所以百餘名會員中,到後來還露面的,便只有年齡超過60歲的那七八位。
進入區作協幾年,在徐柏林的帶領下,我當過區裡舉辦的以「我的中國夢」為主題的全區高中生徵文比賽評審,和區工委組織舉辦的老年大學論文評審。在舉辦方提供的工作室內,我目睹過他在整潔的地板上隨地吐痰。
我和幾名會員隨同他,參加過蓬萊仙界神仙文化故事和泉湖十三景的撰寫。在採風途中,眼見他以路邊樹枝遮掩就小便。
每接徐柏林的電話,過程及其煎熬,少則1刻鐘,多則1小時。每次安排工作之前,他慣例要先將對會員的不滿數落一遍。
考慮到徐柏林常年無人陪伴,幾名會員商定每年過年時去他家聚一次,希望能為這個孤獨的老頭帶去友情的慰藉。
那年大年初三,寒意頗濃,我和三名會員先後到了徐柏林的家。廚房裡烏煙瘴氣,這個老頭在一堆混亂的鍋碗瓢盆中理不清頭緒。對他來說,做一餐飯菜接待客人可不比寫一篇文章那樣容易。
暮色降臨,一陣敲門聲後,最後一個到達的是徐維豔老師。她手提禮盒,進門後立即向主人反映:「你家門鈴壞了,按不響了。」
誰知這句話,竟像觸動了徐柏林身體的某個機關,他臉色瞬變,朝徐維豔老師大吼:「不許在我家裡說『壞』字!我忌諱這個字」!隨即,他用火機點燃一張冥紙,口裡念念有詞,衝出門外,狠狠地對著漆黑的走廊一邊唾棄,一邊念咒語,仿佛那裡站滿了來侵犯的妖魔鬼怪。
屋內的客人面面相覷,尷尬地安撫著一臉無辜的徐維豔老師。許久,走廊上才恢復寧靜。
飯菜終於端上桌面,色香味皆無。下鍋之前原本是綠色的豌豆,此刻焦黃如爆米花。先前發生的事使屋內烏雲還未消散,我便忍住沒笑出聲來。好在,沒有誰對他的廚藝有過期望。
大家幫著上菜,倒酒。徐維豔老師更是為彌補之前的過失積極地幫著擺碗筷。為了讓湯菜保持熱度,徐維豔老師打開取暖爐的烹飪功能。電源燈閃著,開關卻不亮。她試圖找到原因,隨口問主人:「你家電爐開關是不是壞了」?話剛出口,她就喪氣地意識到自己又惹了禍。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老頭憤怒得仿佛要殺了她,一陣歇斯底裡的咆哮之後,他又衝向走廊,繼續抵擋門外的「妖魔鬼怪」。
同時衝出門的還有徐維豔老師,一個60多歲的婦人,她眼裡含淚,離開時狠狠踢翻了屋子中央的一根瘸腿板凳。
一年前,徐柏林在他的屋子裡先後摔了兩跤,因常年獨居,無人照應,身體日況俞下。但他依然熱衷協會工作,積極徵稿,從未停止過文學創作。
他開始間歇性失憶。一次,在和我交談的過程中,他忽然忘記了我是誰。我說了自己的名字後,他在嘴裡念了幾遍,忽然就老淚縱橫,對著我大哭說:我活不久了啊!
就在他被送往醫院並確診為腦梗的一個星期前,他做了兩件事:一是倉促地操辦了兒子的婚事。二是催促我和另外幾名會員填寫了貴州省作家協會入會申請表。
此時,我已經意識到這個老頭真的要倒下了。
這些年,我為了完成任務,向「白雲文學」交過一些粗糙的稿子。一位家庭婦女終日面對的繁瑣,扼殺了我對文字的靈感,我力不從心,從未想過要爭取更高的平臺。我連市作協的會員都不是,省作協的門檻更是只能仰望。但我理解老頭的心願,不過是想在他有生之年,為跟隨他多年的幾名會員爭取一個「名分」。
儘管我知道自己不具備申請條件,但為了讓他安心,也為了替另外幾名會員爭取機會,我還是按照他的囑託,硬著頭皮將5名會員的資料送到了省作家協會。
徐柏林剛出院那陣,無人料理成為讓幾名會員憂心的大事。善良熱心的徐維豔老師,和體弱帶病的魏紅聲老師,為徐柏林解決了生活上的許多難題,聯繫餐館按時為他送上每日三餐,並由送餐小妹每周一次為他打掃房間和清洗衣物。還有趙固平老師,風雨無阻,堅持每周六晚到他家裡陪他說話解悶。我住得相對較遠,隔周會給他燉些補湯送去。
有時,遇上大家都有空,便約著一起去他家裡坐坐。屋子裡的熱鬧,偶爾會讓這個老頭兒臉上掛上難得的笑容。
一直以來,我很想找到一些根源,挖掘出曾經發生在徐柏林身上的故事。直到一位知情長者,冒著被我出賣的危險,將這個老頭兒人生中最殘忍的一個片段簡單寫成兩頁紙,交給我時,還躊躇不定。叮囑說,在徐柏林有生之年,不能發出去。
1955年春天,貴陽市觀山湖區楊武溝村來了一位氣質不凡的年輕婦人,清麗溫婉,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在涼風洞一農家落腳。
婦人在村人的幫助下,搭一個簡易學堂,靠教幾個學生維持生計。據說婦人原本出生大戶,與族兄一起考入南京師範大學,因近親相戀,為家族所不容,被迫背井離鄉,流離中生下三個子女。
自婦人來到楊武溝後,教書育人,為人和善,緘口不提與夫和長子離散原因。數年後,又輾轉至朱昌郝官小學任教。
1966年全國掀起的文革浪潮中,這位婦人因地主出身和教師身份,被列為專政批鬥對象。兒女不能相認,還被迫在會上檢舉揭發親人的情況。
某日,楊武溝的清晨。天剛蒙蒙亮,一位村民到河邊割草,綿綿細雨中,看見一個人用衣服蓋著頭,慢慢從山上往河邊走。
起初村民沒在意。誰知這人走到河邊,便徑直朝河裡走去。村民見狀,立即跳入水中將人拖上岸,仔細一看,才認出跳河的人竟是昔日在楊武溝任教的徐婉如老師。
瘦弱的村民因救人耗盡體力,無法將徐婉如老師背回寨上,便將她拖至河邊不遠的土坎上,然後飛奔回村,尋人幫助。
豈料到趁村民離開之際,連夜從郝官村步行到楊武溝的徐婉如,這個受盡凌辱的知識分子,再次爬回岸邊,將頭扎進水裡,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楊武溝群眾感念徐婉如曾經的教子之恩和素日為人,合力將她安葬。葬禮上,一名聞訊趕來的青年,在痛苦的哀嚎聲中,向楊武溝的鄉親磕頭感謝葬母之恩。這個青年,便是徐柏林。
讀完了這段故事,便減少了對徐柏林無數怪異言行的嫌棄。人生的經歷在他骨子裡鑄就的傷痛,是一個永遠無法根除的毒瘤,導致他性情孤寂,無法逢源周圍的人際關係。也因此,阻礙了他的仕途。
據說他的一生,曾經歷了三段硝煙瀰漫的婚姻。我不知道三個女人各自帶著怎樣的傷痛退場,最終是,女兒遠嫁,兒子不願靠近。
一個晚景落寞的文人,尊嚴已無存。當他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只能對著被他責罵過無數次卻依然還留在他身邊的幾名會員無助地哭泣。
他還在惦記著要出版第56期「白雲文學」,還在用他已經使不上力的手繼續寫書。
再見徐柏林,已是在他的葬禮上。因為害怕看見他哭,我終究沒有在他臥床的最後時光,去見他一面。2019年7月26日晚,在他的欞棺前,我用我懺悔的眼淚,送君一程。
作者簡介
任敏:貴陽市白雲區作家協會會員,《白雲文藝》編輯,有小說、散文和詩歌發表。
精彩回顧
歡迎關注
貴州作家
文學貴州
貴州文房三寶
貴州作家·微刊
以展示貴州作家創作成果、關注文學新人、多視角反映貴州文學生態為己任。
主管:貴州省作家協會
主編:魏爾鍋
編輯部主任:黃山
編輯:何衝 魏昉 蔡國雲
野老 老八 黃 勇
微信號:gzzjwx
投稿郵箱:gzzjwx@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