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美關係依然是穩固的,在可預見的將來依然不會分裂但「日本唯美國馬首是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5月26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左)與美國總統川普,在日本千葉縣茂原市一起打高爾夫球。圖/IC
川普訪日:美日穩固同盟有新變化
文/馮瑋
5月28日上午,美國總統川普前往日本海上自衛隊橫須賀基地,與日本首相安倍晉三一齊視察了「加賀」號直升機護衛艦。當天下午,川普結束了這趟為期4天的訪日之行。
雖然川普獲得了「超規格」禮遇,但這次川普訪日,象徵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從象徵意義上來說,它主要是向世人展示美日關係非同尋常,「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國關係」。不過,即便川普是日本天皇德仁即位後會見的第一位國家元首,他依然沒有「入鄉隨俗」,向天皇行90度鞠躬禮。
實際上,媒體和一些分析人士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是川普去見新天皇而不是相反。對日本而言,誰先去見誰,大有講究。不是德仁天皇即位後首先出訪美國,而是美國總統川普先去「會見」德仁天皇,對於日本人的自尊心是一個極大滿足。
這次川普訪日,又是打高爾夫,又是看相撲,又是去東京六本木豪華餐廳吃高檔日本料理,日本媒體也對此進行連篇累牘的報導。所謂「看破不說破」,日本媒體人也都心知肚明:這是「秀恩愛」,即向全世界展示日美親密無間的關係。
按照安倍的說法,「只有強化日美關係,日本的外交才有實力」。但耐人尋味的是,美國政府官員表示,存在很大分歧的貿易談判「不會成為焦點」。另外,川普還登上「加賀」號直升機護衛艦。從看門道而非看熱鬧的角度,川普是否一個人舉起了32公斤重的「總統杯」頒給獲得優勝的相撲手,根本不值得關注,甚至有沒有會見被朝鮮綁架的日本人家屬,也不值得關注。因為,安倍曾被稱為「綁架首相」,川普這麼做也只不過是拗不過安倍的面子。
要指出一點,6月底二十國集團(G20)峰會將在日本大阪召開,此時日本邀請川普訪問,其實兩國間並沒有什麼急需商議解決的問題。真正值得關注的是,在中美貿易摩擦正處於僵持局面、世界經濟格局發生變動的今天,通過這次日本超規格接待川普,安倍的「日美外交」呈現出什麼樣的特點;作為日美關係兩個重要方面的經貿和防務,又有哪些重要動向?
奉承和隱忍:安倍的「人際外交」
日本文化本質上屬於東方文化,具有人情社會的鮮明特點。如何搞好人際關係?日本人將其概括為三個關鍵詞:報告、聯絡、商量。安倍顯然深諳此理,並將這種方式沿用於外交。
《紐約時報》指出,安倍晉三「奉承」川普,「是把川普研究透徹的產物——這位美國總統總是把外交視為個人的努力」。作為常識,想搞好人際關係,「投其所好」是一大法寶。今年2月,川普在推特上稱,安倍給他寄去了一封寫滿5頁紙的信函副本,內容是提名川普為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正本寄給了與頒發諾貝爾和平獎有關的人。川普上任後,對一些地區實施軍事打擊,如對敘利亞地區發射了59枚戰斧式巡航飛彈。川普能否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安倍不會不清楚。這麼做除了是對川普的奉承,恐難有其他解讀。
隱忍是日本人比較推崇的一種品格。2012年日本在網上進行過一次誰是「理想領導人」問卷調查,居第一位的是為明治維新描繪藍圖的坂本龍馬,第二位是「天下布武」基本結束戰國時代的織田信長,第三位是德川家康。德川家康是江戶幕府的創建者,他使日本進入歷時最久的和平時代,即江戶時代(1603-1868年)。德川家康的隱忍是出了名的,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正妻和長子,最後終於成為執掌實權的「天下人」。德川家康留下的遺訓,第一句就是「人之一生如負重遠行,不可急於求成」。
安倍是2012年重新執政的,他和被稱為「老烏龜」的德川家康的品格頗為相似,似乎得到「隱忍」精神的真傳。一個月前安倍訪美,他被川普擠出紅地毯的場景頗為尷尬,甚至日本網友也紛紛調侃,但安倍依然若無其事地滿臉堆笑。安倍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正如他在此之前就對媒體表示,「為了國家和民眾,可以捨棄面子。這是我們作為領導人應該有的姿態。」這句話,也得到了很多日本人的點讚。
5月27日,日本天皇德仁(右)和皇后雅子在皇宮舉行晚宴,歡迎到訪的美國總統川普及其夫人梅拉尼婭。圖/IC
這次川普訪日,安倍又投其所好,首先安排和川普一起打高爾夫,其間倆人還玩起了自拍,笑盈盈地面對鏡頭。川普將這張照片發到個人推特上,稱:「在新令和時代,我希望日美關係將進一步鞏固和不可動搖。」顯而易見,安倍是試圖通過他和川普的親密關係,展示日美兩國的友好關係,「人際外交」的特點相當鮮明。
擱置「經貿問題」:
川普的「自知之明」
如今的日美關係可謂「兩條腿走路」,「一條腿」是防務,「一條腿」是經貿。這兩項議題,也是美日領導人會晤的「保留節目」。
但是,這次美國方面卻出人意料地表示,雙方貿易問題「不會成為焦點」。
安倍政府曾明確表示,「美國在世界的影響力正相對下降」。至少在整個世界經濟體系中,日本這麼說是不無理由的。
全球經貿格局,已整體經歷了四個階段:戰前高築關稅壁壘的「經貿1.0時代」;戰後由關貿總協定和世界貿易組織引領的多邊自由主義的「經貿2.0時代」;20世紀90年代之後逐漸興起的雙邊FTA的「經貿3.0時代」;如今「不同地區的數個國家結成『巨型FTA』(Mega-FTA)」的「經貿4.0時代」。
當今世界,共有4個最具代表性的「巨型FTA」,即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日本-歐盟經濟夥伴關係協定(EPA)、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和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夥伴關係協定(TTIP)。這4個「經濟朋友圈」中,CPTPP和EPA已經生效。據《產經新聞》去年對日本企業的問卷調查,75%受訪企業認為,CPTPP有利於日本經濟發展。日本-歐盟經濟夥伴關係協定(EPA)今年3月1日生效,這是個國內生產總值(GDP)約佔全球28%、區域內人口超6億的全球最大級自貿區,相互取消關稅的品種超過90%。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則是由東協10國發起,邀請中、日、韓、澳、新(西蘭)、印度參與,目前正在談判。
也就是說,日本在「經貿4.0時代」佔據相當有利地位,而在這些經濟圈中,美國除了不知何時方能達成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夥伴關係協定(TTIP),和其他經濟圈都不沾邊。這是日本強調「貿易多邊主義」,反對美國「雙邊主義」的「底氣」。美國當然清楚這一點,為了拉日本在貿易問題上共同扼制中國,目前只能暫時「擱置」必然引起對立的美日經貿問題。
防衛合作:穩固的同盟面臨新變化
在即將結束訪日行程前,川普登上將進行航母化改裝的日本直升機護衛艦「加賀」號,此舉很符合日本的意願。
2017年川普執政後,日本防衛戰略最顯著的動向,是在鞏固日美同盟的同時,強化與澳大利亞和印度的關係,推行「日美同盟+1+1」防衛戰略,在強化美日澳印四邊關係的同時,強化日印、日澳雙邊關係。
就日印關係而言,日本和印度近年在民用核能技術和防衛領域的合作明顯得到加強。日本將《武器出口三原則》修改為《防衛裝備轉移三原則》後,首先考慮的出口對象國就是印度。莫迪執政後,日印關係從「戰略性全球夥伴關係」,上升為「戰略性全球夥伴特殊關係」。就日澳關係而言,2018年1月18日,澳大利亞總理特恩布爾訪問日本,主要議程就是與日方商談締結《訪問部隊地位協定》。一旦協定達成,澳大利亞將成為繼美國、聯合國維和部隊之後,首個被允許在日本臨時駐軍的國家,意味著日本與他國「安全合作」將有重大突破。
日本這麼做的目的在安倍執政後就表述得非常明確:走「獨立強軍路線」。日本建立以解禁集體自衛權為核心的「新安保體制」,也具有這個意圖。因為,如能夠使用集體自衛權,日本就既擁有了「保衛盟國的權利」,也能獲得盟國的保護。這也是安倍政府加強日印、日澳防衛合作的前提。正如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戰略與防務研究中心教授休·懷特所指出,日本解禁集體自衛權的真正原因,是害怕美國保護不了日本。這些動向,均意味日本將削弱防衛方面對美國的依賴,而這種「脫美」趨向,顯然是美國不願意看到的。
既然如此,川普為何願意登上「加賀」號,為日本走「獨立強軍路線」背書呢?
5月28日,美國總統川普在停泊於日本橫須賀軍港的黃蜂號航母上接見美軍官兵。圖/IC
一方面,美國可以在軍售上獲得巨大實惠。4月27日,川普與安倍晉三在結束首腦會談後舉行共同記者會,川普宣布,日本計劃向美國採購105架F-35隱身戰鬥機,「將使日本打造出美國盟友中最大的F-35機群」。據粗略估算,105架F-35隱形戰鬥機估計需要日方花費預算近1.26萬億日元(約合人民幣794億元)。日本政府此前已決定採購42架F-35戰鬥機,如果再加上這105架,其總數將達到147架。
另一方面,美國始終想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但是,原先的盟國越來越不願意跟著美國指揮棒轉。由於美國和歐盟在關稅、氣候變化和國防開支等問題發生衝突,默克爾對川普曾進行一系列指責。去年5月,默克爾在接受《南德意志報》採訪時公開表示:「德國、法國和英國在伊朗核協議問題上採取了與美國不同的方式」。去年的G7峰會,川普和法國總統馬克龍更是在推特上互相指責。所有這些均表明,美國和西方盟友的關係明顯已今不如昔。對美國一貫的頤指氣使,其歐洲盟友不再是敢怒不敢言。在這種情況下,對美國而言,美日同盟就彌足珍貴。
當然,由於《舊金山和約》的主要對日參戰國蘇聯(俄羅斯)沒有籤署,而且日俄由於領土問題依然沒有籤署和約,日本始終是由《日美安保條約》提供安全保護,這使得日美關係依然是穩固的,在可預見的將來依然不會分裂。但「日本唯美國馬首是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果日本與俄羅斯的關係能夠進一步走近——這是1970年代以後日本始終不變的目標,以及日本和中國真正實現「互不構成威脅」,日美同盟還會出現新的變化。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日本研究中心研究員)
責任編輯:郭銀雙